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午夜钟声敲足十二下,城市就此切割成两半;一半归为休憩时的寂寥清冷,另一半则是纵情狂欢的开始。

身形颀长、约莫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站在一家招牌刚点亮不久的pub门外,迟疑着要不要推开这扇门。再扫视对面宁静的巷道一眼,在心中暗叹了口气,终究推开门走进去。

很多人都说台北是座不夜城,不过,也只适用在五光十色、人声鼎沸的声色场所。人们在pub里喝酒、热舞,音乐开得很大声,使得每个人的讲话声越来越大,感觉上似乎很热闹,但其实置身其中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就像用吗啡来止痛般,群体欢愉确实可以填补内心的虚无感。但,却是短暂的。

曲终人散,一觉醒来,他们仍是走在和先前一样的道路上,彷佛不曾背离那个一直走在正轨上的自己;也因为这是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有如约定好的默契、不能说的秘密。

而这正是他在门外犹豫的原因––他从不需要麻醉,更无法接受任何浑浑噩噩。

命运不会遗传,但后天环境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拢。

所以,打从他在东方家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他将来会走上怎样的道路。这几年一路走来,他始终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不曾怀疑过自己所做的每一次决定。

然而此刻他却懊恼极了!他想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学长来这里庆生。嘈杂的环境、混浊的空气、堕落的气氛,每一样都足以让他的俊眉打上好几个结。

喧闹中,就见一个身影飞快俯跪在他眼前,半醉的学长甲十指交握抱拳,感性又热血的嚷嚷:

「阿湛!我就要为国捐躯去了,太心社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学长甲会如此激动其来有自。太心社––太极拳内功心法社,原是T警大濒临灭社的社团;不过,在超级新人王东方湛决定加入太心社后,社团有了起死回生的新希望。从小到大,凡竞赛必带回奖杯的他,在开学第一天就成为众格斗类社团必抢的人才,举凡他曾经涉猎过的跆拳道、空手道、柔道社,或者剑击类的西洋剑、日本剑道社,无不派出公关级以上、甚至是社长,亲自向他邀约入社,但都被东方湛一一回绝,反而是没来拉人的太心社独获他青睐。顿时,没没无闻的太心社因此而翻红。

东方湛还没开口,又瞥见一只大脚袭来;他是看见了,却没打算阻止即将在他眼前上演的暴力事件。学长甲是这场派对的主办人。

学长乙把学长甲的头压在脚底下当踏垫踩,很不客气地说道:

「学长,你醉了,你只不过是毕业后要去当大头兵;况且,还有三个月才毕业耶,太夸张了!最后,敬告前任社长,请你尊重现任社长好吗?」学长乙不忘扬声提醒众人他目前的身分。

众人其实心里有数,只是刚好太心社的大三生就只有学长乙一人,因而顺理成章直升社长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拿出来说嘴的。

「阿湛,还满意学长们替你办的生日派对吧?十八岁,是该出来见见世面的年纪了。好好玩,不要客气啊!学长们全包了!」学长丙满脸醉红的粗声说着,一点也不在乎出口的酒味是如何的臭气熏人,惹得隔壁学长丁和他新钓来的女伴不得不暂时停止呼吸。

男主角仍是保持沉默,维持他一贯没有表情的表情。

学长丙不以为意,兀自对邻桌的客人吹了声口哨。

就像是暗号般,哨音一响,一名上身穿着合身衬衫、下身穿迷你窄裙,与一般上班族无异的OL,先是对着他们回眸一笑,然后缓缓起身,窈窕的身形挑逗似的婀娜移步,摇曳生姿。

OL一步步靠近他们这桌,不,从OL的视线、还有移动的方向看来,她的目标是东方湛。

东方湛依旧不动声色,以静制动。

果然,女郎先是在他面前将盘起的包头弄散,大现搔首弄姿的魅人姿态,而后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衬衫钮扣逐一解开,露出里头粉红蕾丝边内衣,一对丰满雪白的巨乳几乎要弹跳而出;女郎更加卖力地扭动自己傲人的身躯,画面撩人,十分令人脸红心跳。

一旁的众学长开始叫嚣、起哄,试图将寿星的情绪引爆到最高点,场面炒到最火热。

「够了。」始终波澜不起的东方湛轻扯薄唇,状似礼貌性的出口询问:「时间不早,我先走一步,学长们介意吗?」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女郎的裙子正脱到一半,脸上尽是惊讶,难掩羞窘与尴尬。她当脱衣舞娘多年,头一次遇到如此不捧场的客人,眼神不觉飘向请她来的学长丙求助。

现在是要怎样?继续脱还是穿回去?

学长丙干笑两声,出面救援气氛。

「这样啊,没关系,那你先走吧。」开玩笑!东方湛要走,他这无名小卒拦得住吗!

东方湛点头示意,冷眸再次环视全场,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这灯红酒绿、不属于他的地方。

一踏出店门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街道上冷冷清清,连街灯都要亮不亮的一闪一灭,显得死气沉沉。

少了七彩霓红灯、震耳欲聋的声音与麻醉人的美酒,这世界却有另一股黑暗势力正在夜里苏醒。

一样是恶,只不过这种恶却是更赤裸地呈现出现实生活中的无奈与残酷。

对街暗巷中的一点白色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还是失足人间的折翼天使?他凝目细看,觉得那快要消失的白色光点彷佛在对他说:

救我!不要让我被黑暗吞没!

他不加思索,反射动作的狂奔起来,冲向对街的黑暗巷弄,因为,这次,他是真的听见一道划破宁静的凄厉叫声。

「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女孩凄厉的哭叫声再次缭绕在阴暗的死巷,并清楚传进他耳里。

「你们不要过来!」

手无寸铁的女孩退到不能再退,直到抵着墙,只能死命将身边能丢的东西往前丢。

四名刚好可以用高、矮、胖、瘦来形容的歹徒们左闪右闪,躲过女孩丢出的东西,同时发出阴森邪恶的笑声,一步步欺向女孩。

一道身影在巷口出现,从模糊到逐渐清晰。

「住手!」东方湛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像是发现了什么般的俊眉一挑。原来那道光影非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是失足人间的折翼天使。

女孩全身上下仅罩着一件灰旧又不合身的薄衣,在十一月的夜里,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当看见那冲破黑暗而来的英雄迟迟无下一个动作,便机伶地奔跑至他身边。

一双水汪大眼直勾勾地看进那一泓深潭。「拜托你!救我!」她可怜兮兮地发出求救。

深潭彷佛泛起一丝涟漪,注意力一时被分散,其中两个小混混趁机移到他身后,形成前后包夹局势。

不对!他警觉地想。当女孩一接近他时,他就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东方湛猛然低头喝斥:

「妳在做什么!?」他一把握住小女孩纤细的手腕,赫然发现女孩手上拿的是他的皮夹。

居然被抓包!女孩吃惊的神情转为一脸不屑、叛逆,朝那最胖的男子道:

「胖仔!还不快上!」

那四名原先恶行恶状的小混混登时摇身一变,成为听话的小喽啰,同时出手,一场一对四的战斗于焉展开。

名为胖仔的小混混率先展开攻势,又胖又大的拳头挥向东方湛。

即便是临危之际,东方湛仍是没放开女孩的手,感觉就像不把那四个人放在眼里般的从容不迫。胖仔的拳头还未近他半步,他出手更快,以一个正拳回敬,轻易就将人肥手短的胖仔撂倒。

下一秒,东方湛头微往左侧,躲过从右后方击来的拳头,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对方手臂,一个单手过肩摔,算准似的正好摔到正准备要起身反击的胖仔身上,再次赏他一个倒地不起的痛快。这一摔,使得两人撞迭在一块,并发出哀号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闪避左前方袭来的一脚,飞快以手刀往对方膝盖处一劈,再补上一脚踢飞来者,让他躺平在先前倒地的同伴身上。

唯一还未倒下的精瘦男子见东方湛身手不凡,很小人地使出偷袭伎俩––急抽出一把藏在腰间的短刃,刀光一闪的同时,东方湛回头看向他,像是等着他般,躲也不躲。

「妈的!别瞧不起人!」精瘦男子使出全力向前一刺。

当!刀子莫名其妙飞去撞墙。

喀!只有唯一的幸存者看见瘦仔手腕无力的垂下摇晃着。

砰!按惯例,瘦仔必定与其它三人聚迭在一块,只是这次瘦仔连哀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便痛昏了过去。

一旁的女孩看得目瞪口呆。如果她只是个局外人,一定会拍手叫好。

就见地上四人交错堆栈在一块,模样狼狈至极,然而始终抓着她手不放的人,却是半步未曾移动过地立在她身旁。

好强的战斗力……,若她也能有这般好身手,往后办起事来可就事半功倍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她的春秋大梦。

「接下来,轮到妳了。」东方湛居高临下睥睨着身旁只及他腰际的小不点,他发现她脸上的脏垢完全没有眼泪的痕迹。

东方湛深潭般的眸里仍没有一丝波纹。

他该不会是想揍她吧?她实在读不出这张毫无情绪的脸。

不妙!她是不介意和胖仔他们迭迭乐,可她一点也不想毁了自己打出来的招牌。

三十六计走、走……走不了啦!没忘自己的手还被扣住,那就……撇清为上策!她仰起脖子看着他,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我、我跟他们不是、不是一伙的,我只是、只是需要钱而已。」搞什么!说谎从不必打草稿的她,居然结巴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东方湛嘴角逸出一声冷笑,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

「痛!痛!快放手啦!」她苦着一张脸大喊。

「这告诉妳不可以骗人,否则痛的会是自己。」他冷眼睨视,连腰都不愿弯一下。

女孩的小脸皱成了包子。「是真的!要不然我皮夹还你!」她连忙否认,连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皮夹都丢还给他,不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他再不松手,她的手就要废了;那可不行,这双手可是她餬口的工具。

他冷哼一声。明知她说谎,不过,也不忍心再加重力道,以免这皮包骨的手腕真被他捏断。

「妳刚叫了一个人名,胖仔?妳不认识他吗?」他刻意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语气冷冽得教人打从心底发颤。

女孩微愣。呃!这人在经过一阵混仗后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啊。没办法了,只好祭出她最不爱用的苦情牌。

「不是这样的吧,我是小孩耶。」她一副小可怜模样的哀求,并竭尽所能地扮无辜。

很假的苦肉计。但见她那满是脏垢的小脸下苍白的肤色,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再放轻了些。

「所以?」他平静地问。

「所以你应该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一马。」

他的神色总算起了变化,眉头微微皱起。从头到尾,她尽说些推托之词,即使到了此刻,还是不肯认一声错。这是从小生长在军警世家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事。

耳濡目染下,东方湛养成了是非黑白泾渭分明的处世原则,对于任何违背社会规范的事,他是绝对的厌恶,就算对方只是个小孩,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有他的执着,何况孰是孰非,不是摆出一脸无辜就能判别。犯错了可以被原谅,但知错不认、不改,就太不可取。

她不懂的,他可以教到她懂。他瞅着那双清澈眸子。「妳有无知到连是非都分不清楚吗?」

无知?!这两字像是闪电般打入她心里,让她全身上下瞬间长出尖锐的刺。

她又羞又恼,火力全开的反击。

「你他妈的凭什么这样说我!?我只是不想活生生饿死自己!我哪里错了?!错在我活该一出生就没人要?!活该在阴暗处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还是活该我为什么不干脆去死一死算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我死活过!妈的!我凭本事赚钱,比一堆好手好脚却趴在地上向人乞讨的人强多了,这是因为我懂得么叫自尊心!干!就因为我不肯跪在地上向人摇尾乞怜,好满足你们自以为是的同情心,所以我无知?!操你的!你他妈的人模人样又怎样?!还不就是有你老子、老娘在养你!你有吃过苦吗?!你有靠自己赚过钱––」脸红脖子粗的她还想继续骂,却被东方湛的一个字给打断。

「有。」语气淡定,一双朗眉则因听见她出一连串脏话而严肃蹙紧。

「骗人!」鬼才信!

「我六岁开始学习各种武艺,受伤是家常便饭;十岁开始参加武术比赛,所得奖金……,」他顿了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回答这小鬼的话,不过还是接着把话说完––

「总之,此后八年,我没向父亲要过一分钱。另外,我没有母亲,她因为要生下我而难产过世。」这是他从不过生日的原因之一,却意外地在十八岁的今夜破例。

意外,总是带来更多意外。这是东方湛在十八岁生日这天得到的心得感想。

别以为这样说就可以得到小女孩的赞赏与同情,她仍是一脸桀骜不驯地叫嚣着:「才八年!我赢你两年!」

女孩看起来不过十来岁。他看似诧异,实则嘲讽的问:

「出生就会骗人?」

「对!」脏兮兮的小脸蛋瞬间胀红,不甘示弱的大喊。

「不对,妳只是不爱认输。」低沉的嗓音十足肯定的轻轻吐出一句。他在这小小身子里察觉到的事实,亦是一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频率。

「对––不对!去你的!干你屌事!我哪里输了!」女孩龇牙咧嘴的吼道。

听她回话中常有不雅用语,东方湛忍不住问道:

「不曾上过学?」

突然丢出的不相干问话,再次惹恼脾气不佳的小女孩。

「白痴!能上学的话,我会在这?!」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是啊,能上学的话,也许老师就会告诉妳,好女孩不该开口闭口一堆脏话。」憋了很久,他忍不住拐个弯训人。他自己不爱爆粗口,却不介意身边的人说,可是那些脏话跟这小女孩实在很不搭,他看得很不顺眼。

小女孩伶牙俐齿的回嘴:「什么是脏话?屌吗?难道你没有吗?那你是说自己脏喽!还是白痴?我以为那是专有名词。」专门为你量身打造的!她皱皱鼻头,故意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

这看在他眼里,却像是一种挑衅。

大掌始终不曾放开过她的手。他扯了下手,女孩的手顺势被提起,在半空中晃了两下;他眼神严厉地瞅住那张还在耍嘴皮子的童颜,语气薄如冰刃:

「第三只手?小偷?骗子?这些也都是专有名词。」手移到女孩眼前,再用力晃了两下。「还是罪犯?手铐?监狱?这些也都是专有名词,妳想要认识吗?自尊并不是用偷的就会存在,妳懂吗?」

女孩被他严厉的措词给吓到,表情虽有些退却,但骨子里的叛逆,仍使她出口硬辩:「你少唬我了!我知道我连少年法都不适用!」幸好自己还有些知识常识,果然多混书店还是有用的。

冷冽的眸眨了下再睁开,眼里的冰寒竟难得地被激出了火苗,正烧得哔哔剥剥响。

哼,原来这身穿破烂白衣的小不点,既不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是失足人间的折翼天使,而是一匹桀傲难驯的小狼!

他拉起她的手。「走。」

「走?走去哪啊?」不会真的要送她去警局吧?

他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害她得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喂喂喂!说话啊!」她用力戳他的腰。

「别吵。」

「放手啦!不要拖着我走!你走太快了!」她嚷嚷。

「……。」

结果,她像只小鸡般被提起拎着走,然后,再也没听她说过一句话。

向来冷静自持的少年,在十八岁生日当夜,为自己带回一份生日礼物。

毕生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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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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