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惠美跟海渊都听见了隔壁栋屋子里那夸张的哭声,原本换完尿布稍停一下不再哇哇叫的婴儿,也跟著又嘤嘤地啜泣起来。

“泽方也真是可怜。”惠美叹了口气。二家人全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而已,真是难为他了。”

“恩!”海渊泡好了牛奶,试了一下温度,递给母亲惠美。

“你过去安慰安慰他吧,毕竟阿茶叔这一年来这么照顾我们母子。要是没有阿茶叔介绍他的朋友来光顾我们的店,妈这间开在小巷子里的面包店怎么也撑不了一年。”惠美说著说著,眼眶也红了起来。“阿茶叔是个难得的好人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海渊站著不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去、也不想过去。

他不认为自己曾经接受过母亲口中那个“阿茶叔”什么帮助,相对的,也不愿意打破自己的限度,跨出自己的圈子,走出去,去安慰那个人。

“小渊,过去一下吧!”惠美推了儿子一把。

“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那种感觉很孤单的。泽方又是那么纤细的人,放他独自在家里,不晓得他会不会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事。我们就当还阿茶叔一个人情,这段时间好好照顾泽方,去吧,别站著不动啊!”

海渊并不想走的,但隔壁传来的哭声是那么大、那么凄惨,惨到他觉得那个人哭到声嘶力竭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气力活下去。

他犹豫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敌不过心里翻腾的情感,跨出了步伐,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隔壁家走去。、

夏家的大门是从来没在锁的,或许因为屋子的工人一直都在等谁回来。

当海渊慢慢地将纱窗门推开,朝楼上走去,越靠近那个哭泣的人,他的心情就越震荡。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要那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就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

他会想看著那个人讲话时脸上的表情,会想仔细听那个人说话的音调,甚至会猜测那个人接下来说话的内容。

当那个人看著他,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他希望他的视线永远不要离开:水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海渊打开阿茶的房门,见到阿茶正捡拾飞散在房间各个角落的老旧相片。

阿茶一边哭一边捡,捡起相片在放进铁制盒子之前,一定要再看一看;当他仔细看著手里的旧照片,泪水也因此滴在照片上,他拼命地拿照片往衣服上抹,将泪水抹掉,但却也因此哭得更大声。“泽方,你为什么要丢下阿公……”他将孙子的乳牙小心珍视地放入盒内。

“望来,阿爸好想你……”他将儿子的照片仔细收入盒内。

“媳妇啊,你放泽方回来啦……要收就收我好了……”阿茶的情绪一直这样反覆著,没有停歇的迹象。

终于在捡到老婆相片以后,哇地又哭得惨烈。

“玉蝉……玉蝉……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啊……”

海渊应该要觉得烦的,因为他向来不喜欢泽方只会露出谄媚微笑的睑,也不喜欢泽方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眼睛,但当他见到脚边一个黑色如虫壳般的东西时,他却忍不住动摇了。

海渊将那东西捡了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递给了他。

跪在地上正在捡拾相片的阿茶猛然抬头,满是泪水的眼里,映入了海渊的身影。

他的哭声随即停止,睁大眼睛看著海渊。

“你怎么过来了?”居然让隔壁邻居的小孩看见他在哭,阿茶难为情地擦了擦眼泪,然后把蝉蜕拿回来放入盒子里。

“你知不知道你哭得多大声?”海渊一副“你还敢问”的神情。

“是哦……”阿茶吸了吸鼻涕,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不停从眼眶掉出来。“不好意思啦……”他拉起衣服擦眼泪和鼻涕,但是衣服一放下,脸就又皱了起来,眼泪又掉下来。

真正的悲伤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止得住的。海渊能够明白。

“你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海渊这样问。

“这个啊,”阿茶强扬了扬嘴角,笑了笑,只是维持不了半秒钟,笑容又垮成哭脸。

“我的宝贝,”阿茶说:“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全都好好的收在里面。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拿出来……”他欲言又止,哽咽到说不太下去。“……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想一想,回忆一下他们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儿子长得还满耐看的。”

海渊瞄到盒子里头的照片。

“哦——这张啊——”阿茶拿起海渊看到的儿子跟媳妇的那张结婚照,又哭又笑地说:“望来有一只大鼻子,大家都说他不像我,还有人说他是我老婆偷生的,其实是他们嫉妒我娶了个漂亮老婆,才胡乱讲,要打坏我跟我老婆的感情。”

阿茶献宝似地拿出爱妻的照片,给海渊看了一眼。“我老婆,漂亮吧!”

海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个时代拍的照片再好看,在现在的人眼里,总觉得有种不协调的美。

照片里面的女人没有微笑,小圆点头巾包着波浪法拉卷,两道柳叶眉弯成漂亮弧度,一对眼睛细长但凌厉有神,眼角下面还隐约看得到有颗痣。

海渊心里头揪了一下,摸上自己右眼下方的那颗黑痣。突然间,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不停往上冲,直到麻痹了他的脑袋。

“我们家的女人都很漂亮,不管是我老婆,还是我媳妇都一样。”阿茶讲着讲着,眼泪从来没有停过。“我本来也想帮泽方赶快娶一个老婆的,泽方的老婆也一样要挑漂亮的,哪知道,却发生了这种事情。”

海渊见阿茶的眼泪已经流到胸前衣服都湿了,他巡了房间四周发现没有面纸盒,于是到厕所里抓了一大把平版卫生纸出来,递给阿茶。

“谢谢!”阿茶接过卫生纸,但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起海渊来。

“干什么?”海渊被盯得不自在。

“泽方会跳楼自杀,都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作人不可以这样子。”阿茶没有责怪海渊的意思,他只是想提醒海渊,一个人在外头的行为处事不只是会对自己造成影响,最可怕的是还会间接伤害到别人。

“就算是,那也不是我押着他跳的。”海渊说。

“但我家泽方是因为很喜欢你,想让你喜欢他,吵着要去当女的,还说要挖这里挖那里,然后给你当老婆,还要给你生小孩!”阿茶在自己的身体上比划着,想让海渊了解他做了什么。“如果你可以对我家泽方好一点,不要跟他吵架,也不要跟他说什么你有喜欢的人……”

阿茶想了想,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对,于是立刻改口:“就算是要跟他说你有喜欢的人,也要好好的说,很温柔的说,最好是一边给他‘秀秀’,一边再跟他说。这样他就不会大哭大闹,郁卒到不得了好像世界就要毁灭一样,然后跑去跳楼自杀,连我这个阿公都不要了。”

“我没有跟他说我有喜欢的人。”海渊显得有些懒于辩解。这些事应该与他无关,他不想理会太多。

“那他就跟我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啊!”阿茶瞪大眼睛看着海渊,因为孙子绝对不会骗他,所以难道是眼前这个少年在说谎。

“麻烦死了,我可没有义务跟你报告所有的事!”海渊啧了声,感到厌烦,想转身就走。

“卖造《别走》!”阿茶喊了声。“你给我留下来说清楚讲明白!是不是你喜欢上他,然后后来又去爱到别人抛弃他,所以他才那么伤心?死掉的是一个人勒,不是一只猫,也不是一只狗!啊就算真的是一只猫或一只狗好了,你也要跟他阿公交代清楚才可以啊,年轻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海渊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卢”.其实自己是可以不理会他的,但海渊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抬起的脚步还是放了下来,他今天不知怎么地,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就突然好像多了很多耐心跟耐性似地。

海渊在吸了口气之后,压下性子,说道:

“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喜欢他!”

“那他怎么会喜欢你!”阿茶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他的问话让海渊有些光火,海渊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在理会他的解释,仍然用既定的印象去看他。“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也是可以喜欢我,我根本阻止不了好吗!”海渊说。

“咦?是这样喔?”阿茶想了想,海渊说的也有道理。“那所以是我家泽方笨笨的去爱到你这个……”阿茶本来想说“没血没眼泪的人”,后来觉得不应该对小孩子讲这么重的话,于是改口:“爱到你这个不该爱的人,所以,他才会很伤心很伤心的跑来跟我说他要切一切变女生?然后才会不小心掉下楼……”

阿茶这样想了想,就十成十都是自己的孙子不对了啊。

海渊冷冷地点下头。

“我那个笨孙,啊就切一切以后,立刻嫁给你当老婆就好了,跳什么楼,搞什么自杀……早知道我也不要他一回来就跟他吵,他讲什么我都答应他,然后赶快跑去给你妈讲亲事就好了……现在说不定我就有一个孙女,还有一个孙女婿了……”阿茶悲从中来,但是却又想到什么,抬头又看了海渊一眼。

“不对,他说你不喜欢他,啊你为什么不喜欢他?”阿茶问道。

“啊你到底是嫌弃我们家泽方哪里不好?他都要为你作那么痛苦的牺牲了,你还不满意喔——”

一讲到爱孙,阿茶就什么理智也没有了。就算明明觉得自己讲这些话实在没道理,但就是怨恨眼前这个人一点爱心也没有,连骗一骗泽方,给泽方一点小小的希望都不肯。真是有够残忍的,这个人!

“我干嘛要跟你解释这些!”海渊越来越沉不住气,阿茶的问题越来越无理取闹,他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为什么喜欢他的孙子吧!

“你们为什么吵架,有事情好好说不可以吗?”阿茶眼眶乍红。“这样就没了一条命了耶,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像连珠炮似的,当阿茶以前还是老阿茶,容易心脏无力的时候,根本不敢跟别人这么吵,而且他身边也都是老年人,大家都怕太激动会突然爆血管跟着中风半身不遂什么的,吵着吵着很自动就会有人出来缓和降温,所以很少会发生什么火爆场面。

但现在他是年轻阿茶,身体勇健心脏有力外加中气十足,跟谁吵,他都不会轻易认输的啦!

“他那天端鱼汤来给我妈,”海渊觉得这一晚,可能是他有史以来讲最多话的一个晚上。“我妈行动不方便,喝汤时不小心洒了,结果你那个孙子就不开心自己的心血被糟蹋,在那里念些有的没的。”

海渊看了阿茶一眼,继续说:“我看不惯那种装殷勤其实有目的的人,对他说要是不高兴,就回自己家去,后来他开始大哭大闹,还摔碗摔筷子翻桌子,像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一样。后来我妈因为踩到他翻倒在地上的鱼汤滑倒,他连扶也不扶一把,所以我打了他一拳,把他赶出我家,不想看他继续发神经。”

阿茶瞪大了眼。这情形也不能说是泽方对、海渊错,连阿茶自己都觉得泽方的脾气有些离谱了。

阿茶把泽方养这么大,也是知道泽方有时候挺拗的,一遇到别人不依他,吵起来比谁都厉害。

看样子,几乎算是海渊不停容忍他家泽方了!

“他问我原因,所以我跟他说我这辈子永远都没办法喜欢他,他又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我被他烦得不想说话,随便就点了个头。”海渊一字一句慢慢的说,牙根咬得紧。“哪想到那家伙居然跑去跳楼,还拖着你一起死。”

说到这里,海渊也笃定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面,装的不是泽方的灵魂了。从这个人的谈吐、神态来看,完全是那天他在医院里遇见的欧吉桑。一声大雷打下来,打入他心坎里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个。

海渊是十分笃定的,因为他相信世间真有那么回事。

他相信已经死掉的人会因为在人世上有未完的心愿或憾事,而再度魂归来兮。只是这个阿茶归所的脑袋被摩托车照后镜切开成两半,所以魂魄才游离,跑进自己棺木旁那具——孙子的身体里。

他是相信的。

下意识里,海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下的痣。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就不能等他变成女生以后,再来试试看跟他结婚呢?”阿茶在听过海渊的解释后,仍然摇晃着头说着:

“我们以前的村子里也很多都是这样的啊,相亲的时候第一眼就看不顺眼,但是结婚后每个都好的跟什么一样,像那个阿雀跟他老公就是,老光头跟他老婆也是……还有那个……”阿茶屈指数着自己认识的幸福夫妻。

“你根本一点也不明白!”海渊觉得自己不停地在解释,但依然无法跟阿茶沟通。这老家伙脑袋里简直灌满了水泥,硬梆梆,连根筋都无法弯一下!

“不明白什么啦!”阿茶说:“啊看到就给他爱下去,两个人只要有决心,铁杵都能磨成细细的针啦!”他讲起在电视上学的成语,用来教训这个不懂得珍惜的少年人。

“我又不喜欢女的,所以就算他全部切掉,连头都切掉也一样,我都不会喜欢他!”海渊终于受不了,低声怒吼出来。

“哈?”阿茶呆了呆。“你说什么?”

“你不喜欢女的……”阿茶想了想。“那我泽方就不用切了啊……如果你早说的话,我们家泽方也不用跳楼了说……”阿茶脑筋还是在那里转不过来。

“问题是你们家泽方打心里就是女的,他虽然外表是男的,但心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讲话声音嗲,走路会摇屁股的那种,你懂不懂!”

“你说你……不喜欢女的……”阿茶又呆了呆,很努力在理解海渊说话的内容。

发觉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海渊跟着脸色变了,闭紧了双唇。

阿茶自顾自地继续讲:“你不喜欢女的,所以就是喜欢男的,然后我们家泽方是女的,所以你不会尬意(喜欢)泽方?不对啊,泽方明明有那根,我小时候帮他洗澡每天都有洗到的啊,他怎么会是女的?,哩咧公虾密(你在说什么),偶都搞不懂啦!”

阿茶觉得自己脑袋快被搞爆炸了。

不慎讲出了自己的事情,海渊意识到自己只对同性有感觉这件事被阿茶发觉以后,脸色坏得像什么似地,无论阿茶再碎碎念什么,他都不肯回应。

“但是你喜欢男的喔——啊你跟你妈说了没?”阿茶自言自语了半天,跟着又转过来问海渊。“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有点不好讲啦,不过你还是趁早讲一讲的好,这种事情憋在心里面会憋出毛病的,我也不想你跟我家泽方一样,也因为这种男的女的的问题,弄到想不开这样。”

“总之,一切都是命啦!”阿茶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生作女的不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喜欢男人了。泽方生作女人也好,那样他也可以开开心心找个男人生孩子,当人家老婆。然后他也不会喜欢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总之,一切都是命啦!”

阿茶又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再讲这些事情了,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泽方跟他妈去了也好,至少他妈会好好照顾他,啊我们就打平算了,这样谁都不欠谁。”

于是乎今夜的长谈,就结束在阿茶的长吁短叹里。

海渊开始觉得头疼,为什么事情会如此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

这个神奇的阿茶到底有着颗什么样的脑袋?

怎么电波只要传送到他那里,就会突然断讯,紧接着又被翻译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只有阿茶自己理解得成的意思出现。

“唉。”阿茶连三叹气。“老天爷,你不要这么玩人啦!我有心脏病咧,会死人的!”

海渊第一次对一个人,觉得这么使不上力。

***

活了一把年纪,都吃到五十九岁了,对于人生的聚散无常阿茶也看得很开。

确定泽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以后,阿茶躲在家里头足不出户伤心个几天,星期二大早就振作精神,决定不浪费孙子留给他的这个身体。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要代替孙子好好话下去,以弥补孙子这么早离开人世的遗憾。

凌晨四点,他先将客厅里摆着的罐头篮跟礼盒篮能拆的拆能收的收,什么燕窝罐头、鲍鱼罐头、水蜜桃罐头、可乐沙士的都拿进冰箱摆好,跟着开始人扫除,把家里的桌子、椅子、地板、天花板全部洗过一遍。

接着又去冲了个澡,象征除旧布新,一切都要有新的开始。

隔壁的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的,阿茶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听着邻居的动静。

跟着看看时钟,也九点多了,肚子有些饿,阿茶于是走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几份咸粥回来,带到惠美家,按了按电铃。

来开门的是海渊,他只穿了条深色牛仔裤,还跑出内裤裤头,上半身什么也没穿,露出两块胸肌。

阿茶看了一眼,不禁觉得现在年轻人真是要不得,内裤露那么大一截,这样有穿简直跟没穿一样。

海渊一脸疲惫精神不好还有起床气,两个黑黑的眼圈挂在眼眶下方,语气颇差地问道:“一大早吵什么吵,不用睡觉吗?”

“不早了,看看现在都几点!”阿茶用他孙子留给他的一点二视力,清清楚楚地看到腕上的老旧手表时针指在十点。“我带早餐来给你们吃,你们还没吃吧!”

海渊瞪着阿茶,半晌不说话。

“咸粥,”阿茶将手上的早餐提高了点,让海渊闻一闻香味。“好吃喔!”

两个人在门口僵了几分钟,海渊不打算让阿茶进来,阿茶也不打算离开,最后海渊实在是太困了,说了声:“随便你!”以后,就转过身直接上楼睡觉。

阿茶笑嘻嘻地跟在海渊身后进屋,大喊着:“惠美我给你送饭来了。”

“她正在房间里喂小孩。”海渊说。

“没关系,我直接拿上二楼给她。你要不要先拿一碗走?”阿茶问着前面的海渊。

海渊不想理他,爬上二楼就走进自己卧室盖上棉被继续睡觉。

照顾刚出生的婴儿真是有够累的,为了让母亲生产完能够好好休息,他每天晚上隔几个小时就会在弟弟哭肚子饿之前爬起来先替他泡牛奶换尿布,跟着再摇一摇把他摇睡着。

但今天凌晨,隔壁这个老人家居然三四点就起来东敲敲西打打也不知干些什么,他们全家都被搞醒了,而弟弟也哭得特别大声,不管怎么摇都不肯继续睡。

海渊被阿茶搞得火气很大,半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

阿茶耸了耸肩,海渊不吃饭也没关系,他年轻力壮的少吃点不会怎样,但惠美可就不同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惠美跟惠美的小婴儿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是他崭新人生第一个伟大的目标。

惠美带着倦容躺在床上拿着奶瓶,怀里的婴儿暂时停止哭泣,用力地吸吮着奶嘴。

“哎呦,你怎用泡的奶粉给小孩喝,人家不是说要喝母奶小孩才会长得好,也才会比较有抵抗力?”阿茶将早点放在惠美的化妆台上。

惠美怀里的婴儿听见阿茶的声音,本来吸吮的动作停了停,脸一皱,又是要开始哭的模样。

“哦哦哦——”惠美连忙轻轻拍拍儿子。“不哭哦,小扬不哭哦——”

婴孩还是嘤嘤啜泣着。

“我身体不是太好,没有奶水可以给孩子喝,小渊小时候也是喝冲泡的奶粉长大的。”惠美疲累地说着。

“唉呦喂啊,身体不好还跑去弄我的丧礼,你真是不要命了,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小孩想想啊!”阿茶先小心地把孩子抱过来。

惠美还一副不太放心让他抱的模样。

“放心啦,我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是自己带大的,跟你养小孩的经验差不多啦!”阿茶抱过小婴儿,把倒好的咸粥拿给惠美吃后,就逗起小婴儿来。

阿茶想,海渊是不是也因为小时候没有喝母乳,长大才这么阴阳怪气的还爱发脾气。他扮鬼脸给小婴儿看,边猜测着。

惠美笑了笑。“泽方,我叫海渊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她有些担心泽方这孩子胡言乱语的情形。

惠美问了之前的医生,医生的回答是,泽方因为内疚自己害死了爷爷,所以把自己想象成爷爷,用来减低心里的愧疚感。这样的病需要长期看心理医生来治疗,惠美想,阿茶生前那么照顾她,如今他去了,她也应该好好地照顾阿茶的孙子。

婴孩到了阿茶的怀里,被他不停扮弄,戳鼻孔,挤眉弄眼的鬼脸逗得都笑了,阿茶见小孩笑了,就更起劲地逗他,一大一小在惠美吃饭的空暇玩得还挺开心的。

“啊,我去帮你找个奶妈好了。”阿茶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惠美说:“一屋子都是大男人,不好照顾你,等一下我就去打电话,你没有人顾着真的不行。”

“不用了泽方。”惠美吓了一跳。这孩子讲话的语气,真的和他爷爷一模一样,总是爱替别人烦恼操心。

“要啦要啦!”阿茶又低下头去逗小孩。“啊不然就算是我送给这小家伙的礼物,你看他笑得多开心,看样子我很得他的缘,他都不哭了。”

小婴儿咯咯地笑着。

楼下电铃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来了啊!”阿茶回头看了一下,“我去开门,你慢慢把粥吃完嘿,慢慢来就好。”

“麻烦你了!”惠美虚弱地说着。”

当阿茶抱着小婴儿正下楼梯时,惠美隔壁房间的海渊也爬起床来,“砰——”地声用力打开门。那脸色不是阿茶想说,简直就是一脸大便,活像有人欠他几百万不想还一样。

海渊见阿茶抱着他弟弟,伸出了手,将孩子抱回来。

海渊走在前头先去应门,阿茶则跟在后头。

还没睡醒的海渊,身上依旧是一条露内裤裤头的牛仔裤,上半身赤裸着,背肌一丸一丸。

阿茶伸手戳了戳,换来海渊回头瞪他一眼。

“还挺硬的,”阿茶试过之后说:“汉草每卖呦(体格不错呦)!”不过阿茶挺得意的是,泽方虽然没这么大块肌,但也不是那种软趴趴走路会抖动的。他孙子的身体也是照顾得不错。

海渊不理会阿茶,走过店里陈列着的空面包架,把铁门打开来。

门外站着个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理平头戴眼镜,身材壮硕魁梧,穿了套白色短袖运动服,皮肤晒成古铜色。

“怎么又是你!”海渊脸色暗上加暗,对着门外那名青年说:“我不是说要不让我请假,要不让我休学吗?你还来?”

“但是这学期都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为什么不把这学期读完呢?这样真的很可惜。”门外青年脸色凝重地讲着:“老师也是为了你好,才会来找你。老师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但求学是很重要的,还是希望你不要轻易就办休学。”

“你是他老师喔!”站在后头的阿茶把海渊挤开,恭恭敬敬地将海渊的导师请入门。“进来坐、进来坐,别站在外面讲话。”

“夏泽方,你身体好一点了吗?”青年见着阿茶,惊喜地道:“我知道你没有事情真的很高兴,你爷爷的事是意外,千万别太自责知道吗?”

“蛤?”阿茶指着眼前的青年,看着海渊,意思是他不太明白这个人说什么。

“他也是你的班导师,夏泽方。”海渊在念泽方名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喔喔喔——”阿茶点头,连忙招呼对方入座。“老师请坐。我没有事情,现在很好很好,灰常的好。”

“如果你身体真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也就一起回来上学吧!”青年拍了拍阿茶的肩膀。“你功课那么好,这几个礼拜的进度一定可以很快就赶上的,如果有问题的话,就来找老师好了。”

“不是啦老师,我不是我孙子泽方,我不能去上学啦!”阿茶吓了一跳,连忙倒退两步。原本在楼上休息的惠美听见吵闹的声音,起身下楼见到儿子跟儿子同学的级任班导师,有些意外地连忙向前。

“蔡老师你好!”惠美朝对方点了个头。

“叶太太你好。”蔡同也很有礼貌地回应。

“妈你下来做什么?”海渊说。

抱在他怀里的弟弟含着自己的手指,口水流得满脸都是,海渊瞧见,去抽了张面纸帮弟弟擦脸以后,又回来。

“蔡老师不好意思,这孩子就是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才怎么也不肯去上学。其实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我会叫他明天去学校上课的,你先请回吧!”惠美很不好意思地朝蔡同鞠了个躬。

这个老师很尽责,常常为了海渊请假去打工没上课的事情来找家长谈,但偏偏海渊就是脾气硬,决定了的事情,连她也劝不动。

他们三个人在一旁讲着上课不上课的事情时,阿茶拿着叶家柜台旁边的电话,打到他朋友的手机上面。

“喂?”电话拨通了。

‘瞎郎(谁啊)?’

“老王,我阿茶啦。”

‘喀嚓——’电话立刻被对方挂断。

“挂我电话?有没有搞错!”阿茶立刻又拨了一通过去,电话接通后,阿茶立刻讲:“你现在先听我说,什么话也不要讲,我是活的,不是死的,你给我听清楚了……”阿茶如连珠炮般霹哩啪啦把自己怎么死掉然后下阴间,接着遇到媳妇又被带上来的事情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

‘骗笑——哪有可能——’老王那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声。

“你那天也看到我活了啊!”阿茶说。

‘那个是泽方。’

“你怎么都说不听啦,身体是泽方,可是里面装的是我的魂。”阿茶说。

“不然我证明给你看好了。有一次你跟光头去摸摸茶,结果摸摸茶摸到老阿嬷,那个阿嬷年纪比你还大。然后上一次你跑去泰国浴,结果忘了带钱,还是我跑去救你的。这些事情都是别人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你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的,是不是要我跟你老婆讲,你才信我是阿茶啦!”

‘呵茶——真的是你——’电话那头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你回魂了——你回魂了——阿茶我的老朋友啊——我以为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了——没想到又回来了——’

“,岔洗!”阿茶把话筒拿远一点。

阿茶对话筒喊:“我是要问你之前问的那个坐月子的事情啦,惠美弄我的丧礼太操劳了,现在整个人风吹就要倒,看看有没有办法补救啦!”

‘有!’老王立刻说:‘我帮你问到了,有那个坐月子中心,一整个月包到好,还有护士每天看着,ABC套餐让你选,全程食补药补全都补,包准女人生完孩子比没生之前身体还要好。’

“给他报下去。”阿茶也很阿撒力(干脆)地说:“你明天来接惠美去那个中心,一定要把她的身体给顾起来。”

“喂!”海渊听到了阿茶他们的谈话内容,不安地喊了阿茶一声。

阿茶朝他用了甩手,说:“这样你就可以好好去上学了,安啦安啦!老王办事很可靠的!”

惠美面有难色,她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在她的眼里,正在讲电话的那个人是泽方,泽方要他去坐月子中心,这真是太奇怪了。

惠美不禁看向儿子,她觉得泽方现在的性格跟说话的神态语气根本一点也不像以前的泽方,现在的泽方,连走路的姿势都酷似阿茶。她不禁怀疑起医生的话来。假如泽方只是以为自己是阿茶,那他的神态动作,还有那口不标准的国语口音,能学得那么像吗?

“是不是我有人照顾,你们两个就能够安心?”惠美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问道。

“当然是!”阿茶说。他跟着继续和老朋友讨论付款给对方是要用支票还是现金。

海渊点头。

“那好吧,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带宝宝去坐月子中心。”惠美说。

一直在旁边愁眉不展的蔡同班导师,这下子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

“可是……你们两个……”惠美还有但书。“都给我乖乖去上学,谁都不许再请假跷课!”

海渊耸了耸肩,他没差。

“哈?上学?”阿茶呆了呆。“我都五十九岁的老灰阿郎(老人家)了,上什么学?”

“这是交换条件。”惠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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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的老人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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