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回到幻冥教已经有些日子了,我大半时间是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这个房间以前是师傅的,我小时候一直来听他讲故事。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改变,只不过,现在坐在这里发呆的人换成了我。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命运的轮回,而且非天对于这个轮回显然很有信心。

他保留了这个笼子,把我放进来。

为了把自己的哥哥找回来,把他栓在身边,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去,就可以破釜沉舟到牺牲整个幻冥教吗?

只是为了亲情,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非天,真的是这样吗?为了我这个无情的哥哥,你处心积虑的策划,只是为了解去我身上的毒。为了让杜琪烽和修明肯救我,你明明知道杜琪烽已经知道你的计划,还将计就计的攻上散水阁。

如今,虽然我奇毒已解,但是也身败名裂。除了留在幻冥教,竟然什么都不能做了。

非天,为了我,值得吗?

希望群山臣服的你,真的甘愿为了自己的哥哥而牺牲这么多吗?

一阵气急,我坐下来调息。

身体里的真气毕竟不是我的,看来和我磨合还需要一段时间。

散水阁一役,从表面上看,杜琪烽大获全胜。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计划,幻冥教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那个教主还在为夺回哥哥而洋洋得意。

杜琪烽的计划也的确天衣无缝。也许,在我刚进翔龙山庄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吧。从那天为我削去头发开始,我的镇定大概就引起了他的怀疑吧。接着就是我是幻冥教少主的事情了,虽然鲜为人知,可是要查到也不是太难。接着就可以认定我是奸细了吧。然后,通知施青来,一步步的将计就计。遇到非天以后,事态是明朗化了。

这样看来,我这个傻子一开始就被耍的团团转,还在那里自鸣得意的患得患失。

可是,摸摸心口,那里缺的一块,却是再也补不回来了。

夜凉如水,月光如洗。

在这样的夜晚想着过往的事情,烦恼是不是也会象清风一样淡而不见呢。

非天白天总是不见人影,到了晚上却是很准时,天一黑就到我房间里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哥哥,我问你,如果你是爹,你会选什么?”

“非天,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有如果的,你的选择就是结局。即使后来你觉得错了,也要欺骗自己说你从来不后悔。这样,人才可以活的轻松一点。”

“所以哥哥你从来没后悔过对吗?”

“对,不后悔。”

我没有骗你。

只是我没有告诉你,欺骗自己一点也不快乐。

今天非天没有来缠着和我一起睡觉,我独自在院子里看着天空。

天空中一只雁飞过,在这深秋的夜里,似乎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泪在蓝色中拖出一道银色的光芒。

叹口气,我转了个身,眼前果然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云起,我来这里……并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我只是……”

我想我的眉毛一定挑起来了,因为杜琪烽竟然开始结巴。

“你想说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骗我的,对吗?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你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转身想回屋去,杜琪烽竟然一把抱住了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放开我,非天,你的易容术一点都不高明,而且这个玩笑也一点不好玩。”

横在我胸前的两只手臂一僵,终于放开我,然后是一脸的狭促。

“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要是连你和他都不能分辨,那岂不是真成了白痴。

“我只是想让你再见到他的时候,不要太激动。”

同样的一张脸,却带着许久未有的戏谑表情。时空交错的感觉让我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杜琪烽也时常带着这样的表情。

又曾几何时,我只能看到他的面具。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再见到?”

“耐心等待吧,哥哥,到时候,你做一个让自己不后悔的选择吧。”

非天转过身去,凉凉的夜风吹着我有点发昏的大脑。

是吗?还能再见面吗?

如果是真的你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否也能这样的镇定?

如果是真的你,

你会对我说什么?

原来,

我已经无法忘记你。

原来,

我连后悔的资格都已经失去。

*

自从那次谈话之后,我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非天的话中有话总是让我不安,我也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混乱的大脑却无法让我思考。

一直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杜琪烽这三个字却还是不断的刺痛我的神经。

会吗?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再见之日,又会是什么光景?虚伪的面具撕下,是否只剩下冷漠,是否,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又是一个云不遮月的凉夜,我瞪着天上的满月,静静的想者一些邈如烟尘的过往和将来。

西面的天空有一股冷冷的气朝这里袭来,打扰了我的凝思。

缓缓的转过头来,熟悉的身影被墨蓝的背景衬着,竟然透着丝丝凉气。

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心中那一丝贪念却总是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心竟然开始发抖,看来,我注定是要为这丝贪念付出代价了。

我对自己说,

云起,

不要后悔。

杜琪烽慢慢的向我走来。月光下,他的脸渐渐清晰。

平静的眼眸,深的看不见底。

我还是激动起来,我痛恨这样的平静,痛恨这样的深不见底。

迎上去,我用唇堵住他的,满意的看到那眸子中涌出隐忍的哀伤。

你终究还是有一丝顾惜我的,对吗?

用舌撬开他的唇,寻到他的舌,一起缠绕。

然后,

狠狠的咬下去。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他不推开我,

只是眼中的哀伤再也掩饰不了。

眼前开始模糊,粗糙的指腹轻抚我的眼角。

猛的把他推开,用袖子擦去眼里的多余。

云起,何曾需要别人顾惜。

我不甘心,但是,

不甘心,

又能如何。

非天的眼睛莫名在脑中忽隐忽现。

转过身,不去看他。

不给自己机会去寻找后悔的理由。

“我可以去换件衣服吗?”

不等他的回答,我便径自回到房间。

月白色的衫子,我怕弄脏,一直不舍得穿。

如今穿上,却象一个可笑的仪式。

是要缅怀什么吗?

需要缅怀什么吗?

是要告别什么吗?

需要告别什么吗?

走出屋子,月光亮的刺眼。

杜琪烽在站院子里没有动,只是剑已出鞘。

“放心,我不会逃走。”

我笑了,我以为我不能,可是我真的笑了。

望着那把剑,我说,

“我们走吧。”

院子东面,隐隐已有打斗声传来。

看来已经有很多人在等我们了。

从后院到大厅的路不是很长,但是杜琪烽的那种仿佛出入自家客舍的熟捻还是让我惊愕。

大厅里,一片血腥。

这里的人,一半我在散水阁见过,一半,是幻冥教的人。

杜琪烽,你终于还是带着这些正道人士来围剿了吗?

你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圈套吗?

这么明显的陷阱,为什么还要来呢。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软骨散的味道,除非有解药,否则内力弱者早就全身无力了。所以这么多的所谓正义之师,竟然敌不过一个小小的幻冥教。

抬眼间,以胜利者的姿态站着的,都是幻冥教的教众,以及他们的教主——非天。

“非天,希望你看在你哥哥你面子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杜琪烽站在我的身后,左手扣着我的脖子,食指和拇指紧紧的按者我的死穴。

一挥手,非天阻止了教众的赶尽杀绝。抬起头,眼中竟然也是无限的悲伤。

“哥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低着头,不敢再去看那双悲怆的眼睛。

“杜琪烽,放了我哥哥,你带他们走吧!”

非天转过身,带着教众从侧门离开。

放开我,杜琪烽也转身离去。

果然,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自然不用再假以辞令。

面具下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毫无抵抗的束手就擒,甘愿成为别人威胁的筹码,让幻冥教失去了一举消灭敌人的最佳时机,我是幻冥教的叛徒。

利用兄弟的亲情,而去协助外人来对付亲人,我不配再做非天的哥哥。

众叛亲离,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选择的结果吗?

原来,到头来,

我选择的是一无所有。

呆呆的站在原地,周围遍布着尸体,好安静,还可以听到血在地面慢慢的流淌的声音。

这么安静,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心跳呢?

我的心呢?

难道丢了?

站起来,踉跄着,我向门走去。

凋红瘦绿不知愁,

白鹭紫雁争上游。

飞云已过伤心涧,

怎待鹧鸪鸣江头。

风不撼树,云不染尘。

年少的时的幻想,终究,也只能是幻想而已。

*

穆龙顶,

山色依旧,

只多断肠人。

师傅的坟还在这里,傍边还多了一座新的。

那是爹爹的。

后面,是一间新盖的茅屋,里面的陈设俱全。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有余了。

现在上面挂了一块匾额——随云轩。

这匾额是小雨挂上去的。这孩子一路都跟着我,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眼睛紧紧的盯着我。

“放心,我没事。如果我要自杀,你也是拦不住我的。”

我不后悔,我告诉自己我不后悔。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是我坚决不后悔。

小雨没有走,还是紧紧的盯着我,然后就陪着我在这里住下。我没有赶他走,他也是听命行事。

我的一切生活起居,都是小雨照顾。平时,他就陪我一起站在山崖旁边,一起看那日起日落。三餐无忧,整日发呆。曾几何时,这就是我的愿望。如今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生活,却竟然没有想像中的快活。

忘掉那个人吧,忘掉过去吧,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原来心碎了以后,就真的不痛了。

小雨是个安静的孩子,话不多。多数时候都是我先开口。

“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你也一样吗?”

小雨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的看着山下,眼神似乎隐藏了什么。

“小雨,你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小雨惊讶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呵呵,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是瞎子,他每天对着山下出神,我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他,就快要来了。”小雨竟然朝着我笑了,黑黑的眼眸亮闪闪的。“你不问我在等谁吗?”

“很重要的吗?”一定是小雨很重要的人吧。等一个重要的人,原来是这样幸福。

“他来了,你也会开心的。”小雨又羞涩的笑了,眼睛眨呀眨的。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是吗,我好期待。”

“你骗人。”

“呵呵……”

“白哥哥,你,笑起来好好看。”

“是吗?”摸摸自己的脸,我真的笑了。想不到伤口,竟然好的这么快。难道这穆龙顶,真的有神奇的魔力?

几天以后,我终于知道小雨说那个要来的人了。

一个少年,也来到了山上。而且,我也认识——小华。

风尘仆仆的赶来,却不是因为我。

那拥抱欢呼的,是我一直认识的那两个孩子吗?象多年未见的老友。

而我,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样的相互思念,却不得不分开。而我,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

小华,是被派到杜府来监视我的吧。怪不得我的行踪非天知道的一清二楚,原来他早就有所安排了。

原来原来……

我心中久久的萦绕着这个词,无暇其他。原以为,会很伤心,可是却没有。

跳出了一重天,跳出了两重天……

原来只是一个轮回里的转轴而已。

什么时候掉进去的?

世事纷乱,

眼拙如我,实在是看不清了。

*

穆龙顶,

山色依旧,

只多断肠人。

相同日落日起,只不过,多了两道练剑的身影。

行云流水,万山无峰。

小华早就已经精熟了幻冥教的剑法,小雨也突然象被解除什么封印一样,剑术也是突飞猛进,日进千里。

突然想起在许久前的一个午后,在金黄的阳光下,金黄的落叶慢慢飘下,有个身影在院子里舞剑,银色的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谁的心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有鸽子在天空飞,白白的羽毛,搅乱空气的宁静。

很准时呢,这山顶和山下的联系从来就没断过吧。

“白哥哥,我们要下山去,一起来吧,教主要见你。”小雨和小华站在我身后,手里握着剑,却一副恳求我的样子。

你们已经有把握胜过我了吗?

我笑了笑,何必为难两个孩子。

“好,一起走吧。”

跟着两个孩子,在山道上木然的走着。对于马上就要来到的重逢,我却没有一丝的设想,完全不想去考虑会发生什么。看来近来的事情已经把我贫乏的想像力耗光了。

钝钝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

算是超脱了吧。

我终于完全忘记了吗,我终于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的事情都只是梦。

想着想着,竟然有点飘飘然了。

小华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你,在笑吗?”

“不可以吗?”

“没。”

这个小华,竟然比我还紧张。

很快,我们就到了幻冥教。

还是那样的庄严肃穆,血腥味早已消失不见。那依旧挺立的红色建筑,可笑的给人一种浴火重生的错觉。

小华和小雨在前面不急不徐的带着路,过了穿堂,却不往正厅走。在中院绕了三个圈子后,竟然来到了幻冥教的禁地——幻天阁。

这阁楼不高,外表也不出众,只是里面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向山外,由这里进出就可以瞒过侍卫了。这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师傅。

当年他带着我从这个密道逃走以后,密道被封,幻天阁就成了禁地了。

今天,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呢?

可悲的大脑竟然有开始自己运转,但是轰鸣了一阵了以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恍恍惚惚的上楼,没有惊觉,刚刚超脱的自信早已荡然无存。

小华站在门口就不动了,我一个人慢慢的走进去。

非天欠手而立,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

我走了几步就停住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叫他。

“哥哥。”非天转过身来,却是满脸笑容。“今天我请你来,是想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我还有什么朋友,我身边的人都不是非天给我安排的吗?

屏风后面有人影一闪。

“云起,好久不见了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段。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气血倒流,目瞪口呆的人也只有杜琪烽一个了。

没想到竟然还可以再见到他,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没想到有朝一日,杜琪烽会和非天一起同时朝着我微笑。

我一定是脑子糊涂了,不然怎么会产生幻觉。

为什么我身体变好了脑子却变糊涂了呢?大白天就产生幻觉……一定是许久不用生锈了……

我摇着头向外走去。

今天不应该来的,我要回山上去……

“云起,不要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臂,转头,真的是杜琪烽。

“你怎么可能再这里?”非天不是要杀他吗?

“很奇怪吗?看到我和教主在一起?”杜琪烽的嘴角弯弯的。

教主?为什么连杜琪烽都叫非天是教主?

“当然奇怪了,”非天走上来,把我拉进了怀里,“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当今的黑道盟主和白道盟主在一起很奇怪啊。”

什么?黑道和白道的盟主?什么意思?

“云起,你还不知道吧,如今我和教主已经是黑白两道的领袖了。白道那些人感谢我带他们杀出了重围,捡回了一条命,所以推举我做盟主。而非天因为这次的大功而被黑道推选为盟主。但是他们白道人士却不知道,我杜琪烽本来就是幻冥教的人,呵呵,真是要恭喜教主了。”

“一统江湖啊,爹,我终于完成了你的愿望了,”非天用手指轻轻的抚弄我的脸,“你说爹知道了,会不会为我高兴呢?”

“哦,我想他会的吧。”原来这只是一个完美无暇的计划,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个计划里的棋子,一开始就是,很早的时候就是。

想到了很多人,师傅,爹爹,杜琪烽,小华,呵呵,也许施青和施余也是啊。大家都是一颗颗的小棋子,和我一样呢。

只不过,我是其中最笨的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一个个,都在看我的笑话。

想笑,想大声的笑,放肆的笑。

可惜我笑不出来,

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非天,我回房间去了。”

真是一个可笑的笑话,但的确是一个好笑话,一次一次的让人惊奇,永远翻新,层出不穷,从不缺少兴奋点。从开始到结束,都让人亢奋不止,一次次的惊奇,偶尔的喘息都是那么奢侈。

现在,我笑累了。不管这是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不管它有没有结束,我都累了。

回到我的房间,我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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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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