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来那“秘方”果然又是失败之作。
明威从上午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后地往穿衣镜前一站，嗯，一切如故，仍然英姿焕发、高大挺拔。
补眠之后精神饱满，肚子却饿了。他穿上衣服，轻轻松松出门去。
几朵乌云在天边聚拢，晚点儿可能会下雨。但明威不担心，他不过想到附近餐馆随便解决晚餐，用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他省去带伞的麻烦，吹着口哨，散步前往隔壁巷底转角那间“老张牛肉面”。
这老张的手艺真不是盖的，他煮的牛肉面料多、味美、汤头棒；明威每次光顾，一定把整碗面吃到见底才罢休。
然而这回可奇怪了。他起床时肚子明明很饿很饿，香喷喷的牛肉面端上桌后，他正准备大快朵颐一番，怎么才吃半碗就觉得饱了？
面一样好吃、胃口也不差，但他实在连一口也吃不下，只好徒叹可惜地结了账，打道回府。
走在回程的路上，豆大的雨粒自天空落下。明威并不急着赶路，偶尔淋淋雨也是情趣，回家后再冲澡就得了。
剩下的那半碗牛肉面该请老板替他打包的，明威私忖。他对美味的食物一向怀着崇高的敬意，而将之全部吃光则是他对掌厨者致意的方式。
正暗自扼腕的明威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发现身上的衣服似乎愈来愈宽松、裤管愈来愈长、鞋子愈来愈笨重……地面也愈来愈高……
他伸出双手，不禁赫然一惊！
那双厚实的手掌，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在变小！不仅是手，他整个身体……整个身体都在缩小！就因为身高的下降，才使得地面的距离相对拉近，而身上衣物的松落，也是体型缩小所致！
老天！爷爷的“秘方”……真的发挥效用了！
震愕不已的明威脑中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
他在雨中发了半天愣，一回神时，自己已浑身赤裸，身上所有的衣裤，全瘫在地上；而脚上的鞋子，也成了两艘“大船”。
这一定是梦！
明威吃力地“抓”起那件原本应该好好穿在身上的蓝格子短袖衬衫，解扣钮扣，像披风一样地披在身上，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其余的衣物和鞋子，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
他神思恍惚地回到家门前，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钥匙；巨大的无助感排山倒海侵袭而来，令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在大门前坐了下来，对着地面茫然无措地发呆。
难怪那碗牛肉面他只吃一半就饱了，九成九是因为体型正要产生变化的缘故！
他真的变小了，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他何明威身上！
都是爷爷！谁教他要发明什么莫名奇妙的怪药！
这下，该如何是好？
正在苦思之际，忽然间，眼前出现一双穿着凉鞋的女性的脚，一团黑影笼罩上来，也挡去了淅沥的两。
“小弟弟，你在这里干吗？”是个熟悉的女声。
何明威懊丧的抬起头，不禁一愣。
是纪如茵！
她把手中撑着的伞移到他头顶上，另一手拎着一袋水果；她微弯着腰，关注而担忧地俯视他。
“你怎么坐在这里淋雨呢？你浑身都湿透啦，这样会着凉的。”
“要你管！”这完全是一句赌气的话。
他本来是堂堂一个昂藏之躯，如今却变成小孩子的模样，还好巧不巧地被她遇到，多没面子呀！
如茵被他这么一堵，有点愕然，却不生气。
“弟弟，你是这家的小孩吗？为什么不进去呢？”
明威脑中快速转动着——
不，决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屡次欺负她，万一她心怀怒恨、趁着这个机会报仇雪恨怎么办？
现在的他，可比纪如茵矮了一大截呀！
“我不是这家的小孩，”明威嘟着嘴，闷闷地嘟哝：“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什么？”如茵闻言大吃一惊，旋即蹲了下来，神色更加关注。“你没有家吗？”
小明威一摇头，倔强的五官透着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我流浪街头很久了，”他开始编故事。“常常没东西吃，也没衣服穿，幸好刚才有个好心的哥哥把衣服给我，要不然，我就光着身子淋雨啦！”
“你的爸妈呢？”如茵语音哽咽，眼眶泛红，鼻子也塞住了。
“他们……”小明威眼珠子滴溜一转。“他们都不在啦！”
其实何氏夫妇都在美国，但明威总不能谎称双亲已故，这样未免太不孝，只好用投机取巧的方式，以“不在”来搪塞。反正，他们的确是“不在身边”嘛！
如茵当然掉入了圈套中。她的恻隐之情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地奔流而出。
“弟弟，你……”她按捺地咬咬唇，但终究控制不住，整袋水果一扔，霍地把小明威揽入怀中，嘶声哭喊：“你真是太可怜啦！呜呜呜……你年纪这么小，就吃尽了苦头，实在可怜！呜呜呜……”
喂……明威吓一大跳。快放开我，我是个大男人叹！
“弟弟，”如茵放开他，顾不得自己泪眼汪汪，安慰地说道：“不如你跟姐姐回家，你全身湿透了，得先洗个热水澡才不会着凉！”
“跟你……回家？”小明威心脏咚地狂跳一下。
“你放心，姐姐是好人，不会把你卖掉。”
他才不担心会不会被卖掉哩。
小明威站了起来，对她咧嘴一笑：“我跟你回家。”
一回到住处，如茵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放洗澡水。
小明威站在浴室门口等候，一面警戒地瞪视着杵在阳台外的波比。
阳台等于是波比的起居室，如茵偶尔会让它进到屋里，但大多数时间，它都待在属于自己的起居室内。
此刻，它正探着头，透过阳台的纱门，直勾勾望着小明威，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如茵放满了水，来到浴室门口。
“来，弟弟，水放好了，快来洗澡。”说着便动手扯他身上的“披风”。
“做什么？”明威连忙拉紧遮蔽物，满脸涨得通红。
“我帮你脱衣服呀！”
“不必，我自己脱！”他别别扭扭的抗拒。
“好，你快脱，我在浴缸旁边等你。”如茵一转身，跑到浴缸旁。
“你干吗等我？”小明威的脸更红了。
“我要帮你洗澡哇！”
“轰”的一声！他只觉得脑袋像火山爆发般，无数滚烫的熔岩烫得他差点休克。
“你……帮我洗？”
“对呀！”她一本正经。“你这么小，应该还不会自己洗澡吧？姐姐帮你洗，保证清洁。”
“我会自己洗！”他低嚷：“你出去啦，让我一个人慢慢洗。”
“哦？”如茵呆了一呆。“好吧！”她注门口走去，顺便带上门。“喂！”忽然她又转过身来，小明威原来正准备卸下衣服，她一转身，害他慌慌张张地遮了回去。
“干吗？”
“你可别洗太久，小心水变冷了，反而让你感冒。”她叮咛。
“好啦！”
如茵退了出去，将门虚掩。
“我在架上挂了条浴巾，洗好后记得围上喔！”她再叮咛。
“好啦！”他赶紧脱下衣服，跳进热腾腾的浴缸里。
十分钟后，小明威里着浴巾，一拖一拖地走出来。
“哎呀，快！”如茵立刻把他带到梳妆台前，让他坐上椅子，拿起早已备妥的吹风机，替他吹头发。
头发吹干后，她一面收起吹风机，一面道：“姐姐现在要出门一趟，买适合你穿的衣服和其他要用的东西。你乖乖在家里等我唷！”
“嗯！”
“对了，我有一只狗狗叫波比，我让它进来陪你好了。”
“不用了！”他连忙嚷道：“我不要狗狗陪！”
如茵莞尔一笑：
“你别害怕，波比不咬人的；而且它很聪明，会陪你玩耍喔！”说完便跑去打开阳台的门。
波比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吐着舌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小男孩。
“你们俩好好作伴，我马上回来。”如茵背起背包，走了一半又折回来。“弟弟，我忘了问你几岁，你知道自己多大吗？”
“我……六岁。”
“六岁，好。”她摸摸小明威的头，出门去了。
室内一片沉寂。
小明威警戒地瞪着波比，后者气定神闲地踱到墙边一具矮柜旁，一跃而上，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望着拖地的浴巾，走到柜子前，不甘示弱地挑衅道：“你知道我是谁，对不？”
波比一声也没吭，缓缓举起一只前脚，朝明威头上啪地打了一下。
他悻悻地摸着被打的头，咬牙切齿地咒骂：“畜牲！居然敢打我？！给我记住，等我恢复成大人的样子，一定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唔哇——”波比懒洋洋地打了个大阿欠，自顾自地打盹儿，根本不甩他。
买齐了小男孩适用的衣物后，如茵一刻也未耽搁地回到住处。
“嗨，久等了！”她放下几大袋的购物袋，从其中挑出一套蓝色系的小睡衣，喜滋滋地在他面前一亮！“啦啦——你看，这睡衣可不可爱？上面有无尾熊哦！还有……哪！”她又找出几件不同花色的小内裤，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小裤裤多可爱呀，有小叮当的、国王企鹅的、小松鼠的……呐，喜不喜欢？”
“喜欢。”小明威看着那堆内裤，脸又红了。
“好啦，快穿上吧！啊，你要自己穿，对不？”如茵促狭道：“姐姐不偷看，你慢慢穿。”她跑到沙发边，背对着他坐下。
小明威挑了件小叮当内裤，一面穿，一面瞟瞟那背影。
“好了没？”她并未催促，只是随意问。
“好小。”他小声嘟哝。
她起身转身一望，忍不住大呼：“好可爱哟！”
如茵跑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他又揉又搓。“弟弟，你真是可爱，这无尾熊睡衣让你穿是再恰当不过了。嗯——卡哇伊！”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咦？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男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迎视她。
“我叫何明威。”他说。
“何明威……”她略一思忖，道：“我叫你小威好了。”
他无异议。
“我叫如茵。”她自我介绍。“你叫我如茵姐姐就可以了。”
他勾唇一笑。
“乖！”如茵摸摸他的头。“我买了一些吃的，来这儿坐着吃。”
她把小男孩带到沙发前落坐，打开茶几上刚买的鸡腿便当。“嗯，香喷喷的。”她捧起饭盒，夹起一筷子饭菜，送到他嘴边。“来，嘴巴张开。啊——”
她要喂他吃饭！
“小威”顺从地张开嘴，让她把食物送进口中。
其实他并不饿，傍晚吃的牛肉面还未消化完，但不知为何，如茵亲手喂的东西尝起来真可口。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冷眼旁观的波比似乎再也看不下去，汪汪吠了两声。
“波比，别叫！”如茵喝止。“你的盘子里已经有食物了，不要跟小威抢。”
“汪汪！”波比才不是要抢东西吃哩。
汪：主人哪！
汪汪：这家伙就是欺负你的那个臭男人——
汪汪汪：你还把他当宝贝疼。
汪：快把他扔出去吧！
“咦？奇怪，”如茵狐疑道：“波比今天好吵。”她搁下便当盒，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困了？波比，你回窝去休息好了。”
她走到阳台人口，打开门，向狗儿示意：“来吧！”
波比无可奈何地依言照办。
唉，主人，你好自为之吧。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摇身一变成了小孩模样，虽然仍保有成人的心智，但以其目前那副躯体，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坏事！
便当吃到一半，小威就喊饱了。
“要不要看电视？”如茵放下吃的，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开关。“你想看卡通影片对不？米老鼠与唐老鸭，或者是汤姆历险记……”她转着频道，侧头问：“想看哪一台？”
DISCOVERY，他想。但不能说，否则准把如茵给吓到。
“米老鼠与唐老鸭。”小威随意选了个卡通节目。
如茵转到了那一台。
“小威，你在这儿看电视，姐姐去洗澡！”
“嗯。”他乖巧地点头，眼睛却盯着她瞧。
她丝毫未察觉出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而轻松自若地进入浴室。
电视里，唐老鸭独特的呱呱嗓音逗趣讨喜，但明威只听见从浴室里隐约传出的哗啦水声，及她五音不全的歌声。
他不禁想象着那里面的情景。
不知不觉中，明威溜下沙发，跑到穿衣镜前，这时他才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不折不扣的小孩身体。
不仅如此，连讲话也是童音声调。
面对突如其来的骤变，明威此刻的心情到平静多了，甚至可以泰然处之。
反正住在这里舒服得很，有吃的有喝的，还有那女孩的温柔相待。
暂时就在此安心生活吧，等爷爷发明出解药、让他变回大人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去，大不了留封用注音符号写的感谢信给她。
思忖间，浴室的门开启，如茵走了出来。
她已换上一件清凉的睡衣，一边以毛巾擦拭半干半湿的头发，一边步向梳妆台。
明威打量着她。
他不是没看过穿着睡衣的女人，也不会好色到一看见养眼镜头就欲火焚身，然而此时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
哎呀，不行！
他伸出小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不能胡思乱想，这女孩不是他欣赏的类型啊！
“嗯？”如茵冲着他一笑：“干吗敲自己的头？小笨蛋！”
她关掉电视，来到床边，利落地摊开凉被。
“睡觉觉，小威。”她招招手。
“我不要跟你睡。”
“跟我睡有什么关系？”如茵爬上床，拍打着枕头。“姐姐的床这——么大，枕头这——么长，你在上面翻筋斗都没问题。来！”她手一拍，展开双臂。
“不要！”小威明明心里怦怦跳，嘴上却执拗地说：“我睡地上就行了。”
“那床给你睡，姐姐睡地上。”
“不！”小威猛摇头。他才没那么自私哩。
“哎，好吧！”如茵拗不过他，只好在地毯上铺件薄被、放个单人枕头。
小威自动来到他的床位，坐了下来。
“谢谢。”他喃喃轻语。
“哇，这么有礼貌！”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故意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姐姐知道你的秘密喔！”他顿时一惊，心虚不已。“什么秘密？”
如茵坐了下来，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
“小威是个非——常害羞的男生。”她发噱道。
“害……害羞！”
“对呀！你不敢让我帮你脱衣服、不敢让我帮你洗澡，连睡觉都要自己睡。像你这么害羞的小孩子，姐姐是第一次见到呢！”
“唔……”明威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是，小威，你对姐姐不必害羞。我虽然是女生，却是个大女生。我比你大很多岁喔，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我们可以非常要好，但那种‘要好’，就像姐姐跟弟弟一样，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如茵很有耐心地跟他沟通，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极其自然地以儿童语言对他讲话。
“我……听得懂。”
“很好。”她赞许地颔首。“那你乖乖睡吧……对了，”她脑中灵光一闪，兴致勃勃道：“姐姐唱催眠曲给你听，让你舒舒服服地睡着，好不好？”
“呃，不用了！”小威一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那五音不全的歌声着实令人心有余悸。
“既然如此，那姐姐就不唱了。”如茵站起来，关掉大灯，捻亮小夜灯，爬上了床。才躺下不久，便有所发现地道：“嘿，雨停了耶，你听！”
小威竖耳谛听，果然雨声已歇。
四周是如此安静。
他侧转身子，寻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这一侧转，便看见床上她那凹凸有致的躯体。
他再度感到了内心的悸动。
也曾有过和女生共处一室的经验。晕黄的灯光、浪漫的夜晚，有时甚至以醇酒助兴，赤身裸体的女人不断以勾魂的媚笑和撩人的姿态展现其魅力。即使在那样的禁忌时刻里，明威也未曾有什么“心醉神驰”、“意乱情迷”的感觉，顶多是愉快吧！
然而，今晚他的心跳却常常失去规律的节奏，动不动就快马加鞭地狂击。
明威绝不是所谓的情场老手，但和异性相处，一向自在从容；而今晚在这女孩面前，他竟数度暗自局促。
他注视着床上的如茵，未饮醇酒却感到量眩。
“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小威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一句。
“嗯，蛮喜欢的。”她侧转身子，以臂枕着头，面向他。
“我也是。”
她不禁失笑。“瞧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似的。你才六岁呐，当然喜欢像你一样大的小朋友。”
“那可不一定大人就一定喜欢大人的世界吗？”
如茵认真思索。“仔细一想，还蛮有道理的。有许多大人过得并不快乐……咦？”她蓦地有所惊觉，而说然轻呼：“小威，你这年纪……怎么会说出这么成熟的话？”
“唔……我也不晓得。”他只能装糊涂。
如茵定睛审视他。半晌，有了答案：“我知道为什么了——你是天才儿童！”
明威差点笑场。
“什么是天才儿童？”他故意装一下幼稚。
“有些小孩子头脑特别聪明，甚至嬴过大人，就可以叫做‘天才儿童’。”
“以前我爸妈曾说我很聪明。”这是实话。何氏夫妇对他们的宝贝儿子夸得不得了。
明威一提到父母，顿时令如茵的同情心演提。
“无论你是不是天才儿童，都该平安快乐地长大。”由于感伤的心情，以及愈来愈重的困意，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轻柔。
他凝视着那张恬静的容颜，她两排微翘的睫毛逐渐掩住那朦胧的星眸。
他知道她快睡着了。
“如茵，你恨我吗？”明威轻声问。他指的是之前令她难堪的事。
如茵恍若未闻。她口中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呓语，辗转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