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还来干什么？”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姚李玉霞一看到如华，脸立刻拉得老长。“看我笑话吗？”
“妈，如华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姚亮不满地出言顶撞。
如华不以为意地笑笑，依旧有礼地问候。“伯母。你好点了吗？”
“少在那里假好心！”姚李玉霞将脸转向另一边。“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只会让我病情加重。”
“妈……”姚亮叹口气，对老妈的任性很无奈。“妈，请你注意自己的礼貌。”
“你说这是什……哎哟……痛痛痛……”姚李玉霞忘了现在不能动弹，气得想坐起身，结果立刻痛得她哀哀叫。
如华赶紧走到床边。“怎么啦？哪里痛？”
“不用你假惺惺！要不是你，阿亮才不会对我大呼小叫！”姚李玉霞将气全都出在她身上，压根儿忘了姚亮的警告。
她笑笑。“可是这才像母子啊！谁家的母子不吵架？”
“我们家从来不吵架，连大声说话都没有。”姚李玉霞反驳。
“那是因为你们都把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如华实话实说。“你不觉得像现在这样吼一吼：心情会比较好吗？”
“我才没有吼！”
“是是是……”病人最大。声音明明大到可以传到楼下大厅。这还叫没有吼，那什么叫吼？
“妈，照顾你的看护还没来吗？”姚亮看看四周，没有看护的踪影。
“那个没用的人，刚刚走了。”姚李玉霞没好气地回答。
是被气走的吧！姚亮心里明白得很。“那你今天怎么办？”刚才看到佣人们一
见到他们来，就一前一后地跑下楼避难，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什么怎么办？”
“你要怎么上厕所？”
“这关你什么事？”说到姚李玉霞最感到丢脸的地方，又惹来她的怒气。
如华自告奋勇。“我看这几天我来帮忙好了。”
“如华，你不需要自找麻烦。”姚亮说话非常实在。
姚李玉霞不爽地回道：“搞清楚，不是她自找麻烦，是我不需要她鸡婆。”
“没关系，不用客气啦。”如华不将她的拒绝当一回事。
“谁在跟你客气，我说我不要你的照顾，你听不懂啊！”
“你有去看医生吗？”如华不理会她的鬼吼鬼叫，继续问道。
“我跟你说。不需要你的鸡婆！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妈——”姚亮无奈地道：“你就不要任性了，真像个小孩子。”
“我才没有任性……”姚李玉霞还没说完，就被姚亮打断|
“那人家问你，你就好好回答，这样也做不到吗？”姚亮又间了一次。“医生怎么说？”
“是……”姚李玉霞下情愿地回答。“肌肉拉伤啦。”
“其实肌肉拉伤只要去国术馆推拿一下就好……”如华突然兴奋地嚷道：“欵，我带你去国术馆吧！”
“不用了，我已经给台大医院的骨科主任看过，我相信他的医术。”言下之意，她只相信有名望的医师，其他人休想替她看诊。
“试试看嘛。民俗疗法有时比正统医术有效。”
“不用……”
“我认识一名很厉害的师父，我以前扭到都是给他看的，他很厉害喔。”
“妈，你就去看看吧。”虽然姚亮也没试过民俗疗法，但试试无妨。
“我说不用……”
“我保证，你去给他看过一次就会好很多喔！”
“不要！”
可惜如华完全不理会姚李玉霞的拒绝，她爬到床上慢慢抬起她，伙同阿亮“绑架”她。“阿亮，帮忙抬脚那边，小心一点，不要弄痛她。”
“喂……我不要去……放我下来……！”
姚李玉霞的叫声持续到被抬上车后座，甚至上高速公路都没停过。若不是喊太久累瘫了，她可能真会一路喊到新竹吧。
“伯母，到了，就是这里。”车子停在新竹乡下一栋旧旧的小房子前，如华跟姚亮一起搀扶着姚李玉霞下车。
“我不要进去，立刻送我回家！”就算是在别人的地盘，姚李玉霞还是不改嚣张的气焰。
“这个师父很厉害，给他推几下就好了。”如华很有耐性地重复，极为小心地半拖着她进去屋里，跟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年人打招呼。“黄师父，你好。”
“如华，好久不见了，怎么有空来？”
“想麻烦你帮她看一看，她的腰扭伤。”
“来，让她躺下，我看看。”
姚李玉霞虽然被放在床上不能动弹，但是嘴巴还在继续抗争。“我不要给这种人看！”她才不要被这种粗鲁的人碰哩。
“妈，既然人都来了，就试试嘛。”姚亮是好言相劝。
黄师父下理会姚李玉霞的挣扎，拉起她的上衣，粗糙的双手熟练地在她的腰际游走。“这里会痛吗？”
姚李玉霞咬牙，硬是不肯回应。
“这里呢？”黄师父又换了下一个地方。
姚李玉霞还是没回答。
黄师父了然地笑笑，突然往某处用力一按，果然立刻听到喊痛声|
“痛！痛死了！”姚李玉霞气得大骂。“你这个庸医。想要害死我啊！”
“看来就是这里了。”黄师父脸上有得逞的笑。
“放开我，我不要给你医！”
“我就是要医，你怎么样？”黄师父拿起一罐推拿膏，抹了一些在伤处，双手熟练地推拿。连续推了十几分钟后，黄师父终于停手。“你坐起来看看。”
“拜托，你听不懂是不是？我根本不能动，怎么可能坐……咦？”姚李玉霞转身又想骂人，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半抬起身体，甚至还可以慢慢坐起来。“欵？怎么可能？”她可以动了！
“哇，”姚亮赞叹。“妈，你已经好了，真是太好了！真是神奇啊。
“欧巴桑，怎么样？以后最好不要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喔！”黄师父乘机亏她。“要不是如华介绍，我也不会帮你这“种人”治疗。”
“哼！我又没有拜托她。”姚李玉霞死鸭子嘴硬，死不认错。
“妈，你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姚亮被姚李玉霞的不知好歹惹怒了。“要不是如华，你现在还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
“厚”黄师父也很不爽。“你这种人哪，痛死活该！”
“我要走了。”在外人面前一再丢脸，姚李玉霞恼羞成怒，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如华赶紧掏出钱包。“黄师父，多少钱？”
黄师父爽快地挥挥手。“免钱啦，以后再给你请吃槟榔。”
“没问题。”如华挥手道别。“黄师父谢谢，我走了。”
如华一走出门口，就看到姚李玉霞举步维艰地往车子走去，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姚李玉霞身旁搀扶。“来，靠着我。”
“我才不要你帮忙！”姚李玉霞一把挥开。“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让你进来我们姚家，少作梦！”
“你……”姚李玉霞的不明事理终于惹恼如华，她冷着一张俏脸将话说清楚。“姚、夫、人，你给我听好了！我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才能嫁给阿亮，因为我们两个不管你同不同意都会在一起。我也不需要巴结你，如果不是看在你是阿亮的母亲分上，我根本不会管你死活，你听懂了吗？”
“哼，没有我的认同，你就永远不是名正言顺的姚家人！”姚李玉霞被她的气势赫到，但仍嘴硬地说道。
“亏你活到这把年纪，竟然还这么幼稚！”如华冷嗤一声，把话说得更白。“你以为我在乎是不是名正言顺的姚家人吗？要不是阿亮姓姚，刚好又是你的儿子，我根本不想跟你这种人有牵扯！”
“你……你不过是一个槟榔西施，凭什么看不起我！”
“没错，我只是个槟榔西施，但我比你这个有身分地位的人懂得礼貌，我们起码知道知恩图报，不会过河拆桥。”
“妈，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随后追上的姚亮神情阴沉吓人。“我可以容忍你耍小姐脾气，但你再三辜负别人的好意，而且还说话伤人，就太过分了！”
“阿亮，你……”姚李玉霞气得双手发抖。“你竟然帮着一个外人来欺负自己的母亲！”
“你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职责吗？”他冷冷地反问。“如果没有，就不要拿母亲的身分来压我！”他不想当个不孝子，也一直强迫自己尊重她，但总有个限度。
“我……”一时间，姚李玉霞竟说不出话来。
“上车，”姚亮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家。”既然她不需要搀扶，就让她如愿。
姚李玉霞拉不下脸要求帮忙，只能靠自己千辛万苦地爬上车，姿势当然不可能优雅，不摔个狗吃屎就偷笑了。
车子在静默中前进，沉重的气氛，压得姚李玉霞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阿亮动怒，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却让她胆颤心惊。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态度不好，可是要她开口跟人道歉，而且还是一个身分地位不如她的人，她就是拉不下睑！
怎么办？要道歉吗？但是她又开不了口……
直到车子开到家门口放她下车，直到姚亮又开车跟如华离开，她还是没有开口。
“果然是他搞的鬼？好……我知道了，谢谢。”
“谁打来的电话？”见姚亮一脸阴沈地挂上电话，如华好奇地板。
“看你脸色那么难看。”
姚亮愤恨地宣布。“上次报纸泄漏你的出身，资料来源果然跟刘毕悌有关。”他透过征信社明查暗访，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了眉目。
“这个刘毕悌还真是无聊，搞出这些事来。”她无力地摇头。
“他错在不该拿你作文章。”他的眼底闪着愤怒的光芒。“既然他想玩，我会好好送上一份大礼！”
因为这件事，害如华陪他出席宴会都会遭人指指点点，虽然她不在意，但他就是不能忍受她受委屈，索性这阵子不再参加聚会；也因为这件事情的曝光，如华无法见容于母亲，受到母亲不理性的对待。
这些帐，他全都记在心上，一定要从刘毕悌身上讨回。
如华雀跃地追问：“什么大礼？”当了好一阵子的淑女。都没有好玩的事发生，还真有点闷。
他的笑容很灿烂。“让他所有的绋闻照片上报，再抢几个主要客户的订单，你觉得这份礼够不够大？”敢惹他，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
这么一来，刘毕悌公司的股票一定惨跌，到时候，他一定会痛哭流涕，真的只有流鼻涕的分了。怪只怪他自己不长眼，谁不去动，偏偏动到如华，算他倒霉了！
叮咚——
“……来啦！”如华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桌，冲到门口，用力拉开大门。“阿亮，你今天怎么没带钥……钦？”没想到，来的人不是姚亮，而是姚李玉霞。
“发什么呆？也不请我进去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一开口就没好话。
如华礼尚往来。“如果你是个好客人，我当然就会是个好主人。”
她曾试图打破僵局，只是自视甚高的姚李玉霞完全不将她的努力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她就犯不着硬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你……”姚李玉霞忍下这口气。“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要嘴皮子，我是来找阿亮的。”自从推拿回来后，儿子已经一个月没有进家了。
“他还没回来。”如华侧过身让姚李玉霞进屋。
“那好，我就先跟你谈谈吧……”语气还是很高傲。
“等等……”如华先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又想损我。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
“你……”姚李玉霞勉强做出承诺。“好，我会尽量理性地跟你谈。”
“那好。”如华指着一张单人座沙发。“请坐。要不要喝点什么？”就算再不欢迎，但来者是客，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不需要。”姚李玉霞冷冷地拒绝，随即丢出第一个问题。“你爱阿亮吗？”
“我当然爱他。”
“就算他身无分文？”
“就算他身无分文。”
“为什么？”姚李玉霞很纳闷。她所习惯的世界比的就是钱财，没人讲“爱”。有钱样样能，没钱就什么都不能！她完全无法理解，没有钱要怎么生活？
“因为他是姚亮。”如华的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
“你就不怕吃不好、穿不好？”
“我很能吃苦耐劳，没什么好怕的。”她们家现在就是这种状况，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认为一家人能平安快乐地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好过穿金戴银，却不会互相关心。”
“你……你是在指我们家吗？”姚李玉霞敏感地质问。
“我没有特定指谁，只是一个单纯的比较。”如华很老实地回答：“不过说实话，你们家的确有这个问题。”
“你不要胡说！”姚李玉霞立即反驳。“我很关心我的家人。”
“你的关心是放在家族的面子，不是人吧？”如华轻易地指出重点。
“不都是一样？”家族丢脸，人也会跟着丢脸；家族有面子，人才会跟著有光彩，两者息息相关啊。
“不一样。”如华摇头。“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人比面子重要太多了！”
“哼。”姚李玉霞丢给她一个“没见识”的表情。
“面子丢了，可以修补，但是人的心一旦受伤，就难以挽回。”如华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对我来说，阿亮才是最重要的。”
如华的话深深震撼住姚李玉霞。回想起来，她似乎真的不曾真正关心过任何人。
她从来不认为有人会离开姚家，但是她现在却没有这个把握，尤其是想到那天阿亮对她失望的表情，还有这一个月的刻意疏离，让她非常不安。
她害怕会失去这个儿子。
姚李玉霞沉默好久，终于松口。“我……我同意你跟阿亮交往。”
“嗄？”如华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立刻绽出大大的笑容。“谢谢！”
“我先说清楚，我可不是认同你，而只是不想让阿亮失望。”姚李玉霞还是很拽。
“是是是……”真是不老实。
“妈！你怎么来了？”姚亮开门进来，正好看到姚李玉霞，立刻防备地站到如华身旁。“又来找如华麻烦吗？”
“我在你心中的评价这么低吗？”姚亮的态度让姚李玉霞很受伤。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是防备的表情已是不言而喻。
“唉……”她这个母亲做的真失败。
“阿亮，你误会了，伯母是来看你的。”如华赶紧打圆场。
“咦？”他满脸怀疑。
“真的，而且她还赞成我们两人交往喔。”她继续报告好消息。
他满脸惊讶地瞪着母亲，怀疑地问“真的？为什么？”她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成功的好母亲，我也做不来贤妻良母那一套，但是我还是有身为人母的自觉，只要能让你快乐和幸福，我都会试着接受……”她正在慢慢学习该怎么做一个母亲，而不是姚夫人。
“钦……好了，我们一起吃饭吧，边吃边说。”眼看气氛有些尴尬，如华赶紧招呼他们往餐桌走。
“不用了……”姚李玉霞又是习惯性拒绝。
“不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嘛！”如华笑着提醒。“试试看我做的菜，外面吃不到，连你家厨子也做不出来喔。”
“……”姚李玉霞勉强坐下，捧着如华硬塞给她的碗筷，迟疑地看着面前的“粗茶淡饭”，迟迟无法下箸。
姚亮夹了一筷子的菜肴到她碗中。“尝尝这道客家小炒，如华做得很好吃。”
不忍拒绝儿子，姚李玉霞勉为其难地挟起一小块浅尝，但口中漫开的美味立刻让她惊艳，真的！口味不比外面饭店的大厨差！
“好吃吧？”如华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
“……还可以啦。”哼，这家伙，休想从她口中得到赞美。
如华又有意见。“好吃就好吃，干么说还可以啊？赞美别人又不会让你少块肉，真小器！”
“我就是觉得只有还可以嘛……”
“那你干么一直吃？”
“你管我！”
“啊，你要留一点给我，我还没吃到！”
“活该！”
姚亮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不顾形象地跟人抢食，他不但不会认为有失身分，甚至觉得很亲切，一种幸福的感觉开始慢慢蔓延……
偶尔要抛开形象才能见到真性情，吵吵闹闹才是一家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