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日语说得真好。”童心十指交叉,坐在他面前称赞道。

他看着报纸,没有答腔。

“你是在哪里学的?”她继续问。

他把报纸拿开,霍地站起身瞪着她。

童心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整个上半身后仰,眼里写满惊诧--

天哪!她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惹恼他了?

他原本阴郁的眸色在看清她的表情后变得更深,过了好一会,他以一种控制过的木然声音说:“我是半个日本人。”

说完,即拐进房里去。

事实再明显不过。童心即使再蠢也应该知道他不喜欢人家问他私事;或许他曾有过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吧。

她得记住下次不要随便问他私人的事了。

她其实只是随口问问,但或许那样问会勾起人家不愉快的回忆;他可能会为此难过个好半天吧?

她随手拿起白海芋和尤加利童扎成一束小花束,中间摆上一只无尾熊,写了一张道歉的小卡片夹在无尾熊手臂里,拿去放在他的房门外,希望他能谅解她真的不是故意要问他的私事、让他难过。

处理好这件事后,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于是开始努力工作。中午,她叫了便当,可是“也许”却没有出来用餐。

她一个人吃着便当,不知怎地竟觉得有点难过。

仔细想想,还真无法分辨她是因为一个人吃饭太寂寞,还是难过“也许”不肯原谅她;总之,她垂头丧气得像是朵忘了抬头的向日葵。

让“也许”从房里走出来的是店里的续响个不停的电话声,他一眼便望见童心正对着一篓满天星发呆。

“你不接电话吗?”

他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大梦初醒般抓起电话。“是。喔,这样喔。可是我怕会再遇到那部货车。好啦,没关系啦,我自己小心点就好,拜拜。”

因为她说电话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着犹豫、恐惧和不安,所以“也许”扬起了浓眉,带着疑问地看着她。

“喔,我订的进口花卉到了,可是帮我送货的小路今天有事不能去载,所以我得自己去。”她喃喃解释着。

“你在担心什么吗?”

“没有啦,只是去载花的时候会经过一家货运行,那里有个人每次看到我就会一路跟着……捉弄我。”那人的恶作剧确实让她产生一股说不出来的压力,所以她才会请小路帮忙载花。

他无言的看着她眼里那种莫可奈何。

她笑笑,两手一摊。“我知道把这种事告诉大姐或二姐就一定可以解决,只是我都这么大了,也该学着处理好我自己的事,不能老是麻烦、依赖姐姐。”

“嗯。”他点头。

能得到他的肯定,让她觉得莫名开心。

此时门口传来货车的声音,小路推开门,将车钥匙放在工作柜上,匆忙间只丢下一句:“我赶时间先走,自己小心点,不然就叫也许陪你跑一趟。”

话说完,人也跑得不见踪影。

两人面面相觑,童心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是什么情形?怎么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她很需要照顾似的。

她转身拿起车钥匙,把店门上挂着的“营业中”换成“休息中”,然后推开门,打开货车门准备上路。

当她看见也许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惊讶得叫了出来--

“喔,你不用管小路的,他总爱说些傻话。”他都受伤了,还叫他陪她出门,不是很没人情味吗?

“也许”靠向椅背,目视正前方。“走吧。”他说。

若以肢体语言来判断,他的态度无疑是坚决的,童心只好放弃说服他的念头。

他们很快就抵达进口花商的仓库。

童心细心验收他所订购的郁金香,一脸愉悦地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朵,心情便得平静祥和。

从她接触花艺这个工作开始,她便相信世上每朵绽开的花朵都是为了抚慰人类的心灵;每朵花都是美丽而神圣的,是造物者对人类的恩宠。这份工作让她乐在其中。

“也许”就站在门边候着,看来像个局外人。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远远地凝望着她,像午后平静的海岸一隅,但他眼中那瞬间转换不停的颜色却像是骚动的浪潮,一波一波拍打着那看似平静的海岸。

他看过的美女如过江之鲫,但能激起他心中涟漪的却一个也没有。

唯独童心看着花朵时那种专注带笑的眼神,让他移不开视线;她身上好像散发着一种皎洁平静的光圈,只要这么远远地凝望着她,他胸中那股如火吻般的愤怒就会逐渐平息。

她的一颦一笑带给他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让他忘记许多不愉快;他忍不住好奇,为什么这个这么稚弱的女子会有这等能力?

两人各怀心事。

花商将童心订购的花搬上货车,让两人上路。

车子行驶十几分钟后,“也许”感觉到车内的气氛有点异样。

他转头打量着童心,只见她小巧的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紧握方向盘的手指泛白,还有她脸上那欲盖弥彰的紧张。

他望向后视镜,见到一部大货车紧跟在他们后面,还不怀好意地不停闪大灯。

“加速。”他对童心说道。

童心依言紧踩油门。

后面的货车也在同时加速,不久便与他们的车子并排,而且不论童心加速或减速,对方都仅仅跟在一旁。

“也许”摇下车窗,带着杀气的目光射向临车的驾驶,冷冷开口:“你,怎么回事?”

货车驾驶没料到车上还有别人,愣了几秒,对他比了比中指,随即按上车窗打算离去。

说时迟,那时快,匡啷一声,一个不明物体砸碎了旁边的车玻璃。

“你给我下来!”货车司机边对他吼,边打着右边方向灯,准备路边停车。

“现在要怎么办?”童心望着他,全然没了主意。

“停车,我来处理。”他一脸笃定。

“可是……”童心看着那个有着高壮体魄的货车驾驶,心里有一千个不放心。

“我说,没事。”“也许”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冷静。

童心只好把小货车停在路边。

“你待在车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来。”交代完,他便跛着受伤的脚往那个在前方候着的大货车驾驶走去。

一个有着一百八十公分高,一百多公斤重的男人又怎么会将一个跛子看在眼里呢,大货车司机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睨着“也许”。

“他X的,你敢砸我的车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胖驾驶大声咆哮。

“离车里那女人远点。”“也许”眯着眼睛,锁着目光,低沉肃穆的说着。

听完他的话,大货车司机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哼,你算老几!老子就是想追那个卖花的小女人,怎样?不行啊?”

一记快速的到令人来不及反应的拳头招呼到他脸上,就是“也许”给的回答。

在一阵头昏目眩和疼痛过后,货车司机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才想起该要扑上去狠狠给他个几拳,以消心头之恨。

童心望着车外,着急的想扯开喉咙提醒也许小心身后。

谁知他脑后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侧身一闪,身后壮硕的身躯因扑空导致重心不稳,往前扑倒,撞到了电线杆。

“也许”面无表情的从货车司机身旁走过,冷冷撂下一句:“离她远点。”

满脸鼻血的货车司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跛着脚的男人上了小货车,对自己没能打得他跪地求饶、却先伤成这样的事,是怎么也都不透。

好快的身手。那家伙肯定有练过。

唉,原本也只是想捉弄那个小姐玩玩罢了,不料竟伤成这样。

这下回车行铁定挨骂。那女人真是祸水,离她远点就远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呸!今天真他X的衰到爆!

小货车在笔直的公路上行驶,握着方向盘的童心忆及刚刚那一幕,扑通扑通急跳的心跳似乎仍未平息。

当她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向那胖子司机时,紧张得一度想尖叫,脑海里瞬间浮现无数个可怕的可能--

他要是被打伤、打瘸,甚至被打昏,那该怎么办?

好几次,她想开门追出去。

可是,一想到他那冷冷的眼神和他的交代,她又犹豫了……

知道他安然回到车上,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所有那些像掐紧她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想象,终于可以破除。

她偷偷瞄他一眼,见他闭着眼睛假寐着。

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下意识的往他的脚看去。“你、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我没事。”他真的认为那是连谈论都显多余的小事。

“可是……”事情是她引起的;本来他的伤都快痊愈了,这下,真被她害惨了。

“绿灯了。”他提醒。

回到店里,她把车停好,马上把二姐夫的药箱翻出来,唤他“你快点来换药。”

“也许”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你不先把花搬进去冷藏吗?”

“别管什么花了,你的伤比较重要。”

她的话令“也许”愣了几秒,随即回过神来,走去坐在藤椅上,开始换药,手上边拆纱布边对站在一旁的她说:“你反正帮不上什么忙,去把花搬进来吧。”

“喔,好。”她顺从地应了一声。

心里却在想:待会儿记得先到黄昏市场去挑一条新鲜的鲈鱼炖汤给他喝,至少,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就在她忙完郁金香的整理工作、出门去的同时--

“也许”回到房里,看到桌上那束白色海芋,脸上出现一丝困惑。困惑,对他而言,绝对是少见的。

花店在七点打烊。

童心把炖好的鱼汤放在藤桌上,然后去敲“也许”的房门。

“也许,鱼汤我炖好了,你出来趁热吃,还有,我二姐快来了,我去门口等她,明天见。”她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回响。

门后传来一声:“你等等。”

“好。”童心在门外应着。

“也许”开了门,手里拿着童心写的道歉卡片,一脸正经严肃的对她说:“以后不要再写这种小卡片了,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

“我以为……”他脸上肃穆的表情让她没敢把话讲完。

“你以为什么?”他问。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问你隐私,可是我早上却一直问个不停,我以为你不高兴,所以……才道歉的。”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因为知道太多我的事,对你没有好处。”他脸色一黯。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知道他并没有不高兴就好。

她对他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月。“好,我知道你叫也许,那就够了,以后再也不会问了。鱼汤要冷了,记得快点喝呦。”

说完,对他挥了挥手。

二姐一向没耐性,不能让她久等,她得赶紧出去。

“也许”望着她的背影,不十分明白这女人干嘛要对他这么好,严格说起来,他们根本只是萍水相逢,可她这般和善,倒教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童心也有自己的小烦恼。

共进晚餐时,童心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二姐,如果你连着两天都喝鲈鱼汤,会不会觉得很可怕?”

童语低头喝着罗宋汤。“会吧。”

“那二姐,除了鲈鱼,还有什么食物对伤口复原有帮助?”童心继续问。

“不知道耶,你二姐夫到高雄去了,不然你倒是可以问问他。”童语说着说着,开始攻击甜点。

当香甜的焦糖布丁在舌尖化作一股满足之际,童语忽然福至心灵,觉得童心今天不知怎地竟有点怪--对了,这顿饭她不知为何一直提到鲈鱼。

鲈鱼是给那个她捡到的流浪汉吃的,嗯……慢着!那不就表示她一直惦记着店里那个流浪汉的伤口?

“那我明天改炖人参鸡汤好了,换个口味补补元气也好。”下了决定后,童心脸上有种安心满意的神情。

童语看着她,喃喃说道:“二姐知道你心地善良,对不幸的人充满了同情心,可是,凡事都该有个限度。我是觉得啦,大家素昧平生的,你会不会对他太好了?”

“怎么会!他也对我很好啊。有个大货车司机老是在大马路上找我的麻烦,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替我揍了对方一拳,导致快好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可他却连句抱怨都没有。相较于人家的皮肉之伤,我也不过是煮点东西帮他补补身子,根本不算什么啊。”童心辩解。

“哪个大货车司机敢找你麻烦?”一堆长长的句子里,童语在意的,听进去的只有这一句。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都没讲?他这样整你,要是害你发生车祸该怎么办!”

童语又惊又急的叫了出来。

“……也没这么严重啊,我后来就找小路帮忙载货,这次是他刚好有事,所以……”

“什么叫没这么严重?!真要等到事情发生了,你想哭都哭不出来了!X的,竟敢公然在马路上欺负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姐妹有这么好欺负的吗?!”她杏眼圆瞪,气得用力拍桌子,乱骂一通。

二姐的反应尚且如此,这事要是真让大姐知道了,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找上门去;这就是她不想让她们知道的原因。

“这件事就算了吧。也许已经砸了人家的车窗,又打了他一顿,而事实上我也没真的受伤,其实……我们做的已经超出那个司机该得的。”童心轻声说着。

童语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对那个该死的司机还有点抱歉的意思是不是?”

“……”她心里的确是有那么一点歉意啦,可是,要是她真讲了出来,就会让二姐生气,也会对不起也许曾为她做的。

童语两眼一翻。“算了!你向来跟我们不一样,我注定要被你打败。但是,我可警告你喔,不许去干什么赔偿的傻事,这种人本来就该受点教训,将来才不会再在路上欺负女人。”

“好。”她柔顺地应着,低头继续用餐。

“二姐?”

“嗯?”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行了,知道了。”

“二姐知道我要说什么事?”

童语会心一笑。

“你不是要我别把这件事告诉童言那个大魔头?”

童心甜甜笑着。二姐最好了,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从来不曾拒绝过。

只是,童心也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此顺遂的,花店的生意偶尔也会有些意外。

像今天,童心依约定把插好的三十几盆花送到某家公司的迎新会上,却惨遭退货。

童心看着小路。“怎么会这样?”

“哪知!那个会场主任说是我们记错时间,他们要求的送货时间是上午七点不是下午一点,还骂了我一顿。童心姐,会不会真是你记错了?”小路也一脸莫名其妙。

童心翻出业主拿来的请柬,看着上面印的时间,喃喃自语着:“……没错啊,丁主任要我照这张帖子上的时间,再提早两个小时送到会场啊。”

“你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吧,我先把其它家订的花篮送出去,看你联系得怎么样再打手机跟我说。”小路说完,戴上棒球帽,又出门去了。

“喔,好。”也只好先这样了。

童心拿着那张请柬发愣,咬着唇想着,如果那位个性强势的丁主任不认账,她该怎么办?

可是请柬上明明是这个时间没错啊,花材和样式也是她指定的,怎么会……拒收呢?

“也许”把一切看进眼里,低头喝了口热茶。“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打电话给订花的丁主任问问看。”童心答。

“那怎么还不打?”他很感奇怪的睐她一眼。

“我在想该怎么开口。”

“怎么?她很难缠啊?”

“也不是啦,只是她个性比较急,口才又好,我常常讲不过她;而且她是老主顾了,所以……”

“也许”拿起话筒递给她。“打吧。”

于是她拨了电话,接通后她问:“请问丁主任在吗?”

“喔,她上周离职了。”电话那头答说。

“那她今天订的花?”

“她没交代喔。”

“那再请问一下,你们公司今天下午三点不是有迎新活动吗?”

“本来是下午没错,可是,因为我们总经理临时有事,所以改成上午了。”

“喔,是这样啊,好,谢谢啊,再见。”童心垂头丧气的把电话挂断。

“也许”两手搭在工作柜上。“如何?”

“那位丁主任上周离职了,没有跟公司交代她向我们店里订了花,迎新活动的时间也改成了上午,应该是重新跟别家花店订花了吧,所以,没办法再收我们的花了。”童心向他解释。

“你不生气吗?”也许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必生气呢?”她淡淡一笑。

“要赔不少钱吧?”也许专注地看着她的表情。

“因为有进口花材,所以贵了些,大约几万块吧。”事实上几乎是她这个月的利润了。原以为是笔大生意,刚接到时还开心了好久,谁知道……。

“将那些花转卖给我吧。”他说。

“咦!你买那么多花干嘛?”她水漾的眼里满是不解。

“……”也许并没有答复这个问题,只是径自往藤椅走去。

童心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好久,好像有一点点想通了。她把手上的工作放下,走到他面前坐下。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她知道他身上根本不可能有钱,可是他看来真的很想帮她,那份心意,她心领了。

“我不必怎样?”他抬眼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帮我,但是这些损失还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所以,你不必买下这些花的。”她解释。

他浓黑得教人发慌的眼眸直直看进她的眼--

“我想,你弄错了,我一点都没有要帮你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我的伤快好了,也该走了;我欠你一份人情,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还你,还有,你二姐夫不是医生吗?这些花篮刚好可以转送到他诊所去,就当是我支付给他的医药费。”他说,没有多少温度的表情更衬托出他说的话具有的真实性。

“……但我并没有要你还什么人情啊。”他这番冷冰冰的话让她听了心里好难过。

原本以为他们至少应该算是朋友了,想不到他还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打电话给小路,请他回程时把花篮送到椰风诊所去吧。”他看着她受伤的眼神,缓缓说着。

她有着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澈的心灵,他又怎么可能没看懂她的心意呢?

只是,沾惹到他,对她不只没半点好处,反而不知会引来什么麻烦;他能做的,也只有让她保有原来的平静生活。

他实在不愿,也不能见到她因他而受到半点伤害。

这几日观察下来,并没有发现到森田派人来监视这里;他早点离开,对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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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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