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然而宋劭延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摸索个不停。

生生花园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偌大的草地因为空旷而显得十分寂静可怕。

文灏急了,他跑到宋劭延面前,抓住他的手,“是我错了!我不该乱发脾气,乱扔东西,求求你不要再找了,我倾家荡产也赔你一枚相同的戒指!”

宋劭延把他反拥在怀里,“我不是要找戒指,我是要找到戒指把它戴在你的手指上!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文灏拼命点头,心里又悲又喜,几乎落下限泪来。

晴空万里无云,有微微的风伴随着警报声流动。多么讽刺,美好的天气几乎己成为轰炸的代名词。

前方尚朱峻工的龙舟竞赛指挥台,仿佛正在警报声中摇摇欲坠。这种建筑在废墟上的虚假的荣华,在战火面前急剧地坍塌下来。看来,他们果然是乱世鸳鸯。

在越来越尖锐的警报声中,他们终于躲进了防空洞,这一躲,竟然就是六个小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因为今次日军动员了超过两百架飞机,分三批前来轰炸,所以警报一直没有解除。

走出防空洞,抬头一看,夏夜的天空一碧如洗,哪里还看得到硝烟的痕迹?可心理作用让文灏仿佛嗅到幽微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宋劭延拔足走在前面,文灏突然眼尖地发现他的鞋底亮光一闪,可不正是那枚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戒指么。它被一团口香糖胶住,过了这么久都没掉下来,真是奇迹。他赶紧告诉宋劭延。

取下戒指,宋劭延才松了一口气,既而又觉得很好笑,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吧,以至于那么大一团硬物在脚下都没有感觉,他重新郑而重之地替文灏戴上。

“你不会再扔了吧?我怕下次可没这么幸运。”他的白衬衣上有斑斑点点不规则的印痕,有绿有褐,那当然是刚才找东西时留下的,万幸这又脏又皱的衣服无损他的英俊。

文灏低下头,把戒指轻轻转动了一圈,在路灯下,那樱桃大小的钻石发出熠熠流灿的光芒。

“尺寸正合适。”他小声地说。

遭人笑死就笑死吧,总比将来头发白了的时候,嗟叹有缘无份来得幸福。

这时从远处跑来几个人,气喘吁吁的说:“不得了了!校场口十八梯防空洞死了好多人,市消防队呼吁有车的群众快点赶到现场支援!各位老板,帮帮忙帮帮忙吧!”

文灏和宋劭延对视一眼,刚才流过心头的小小的甜蜜,就这样被人用短短的几句话迅速的打散了。无暇再想别的,他们急忙从车库开出自己的车,向较场口赶去。

十八梯有一个废弃多年的大隧道,自从两年前的重庆大轰炸以后,这里就变成了重庆最大的公共防空洞。当空袭成为家常便饭,市民们对于躲防空洞出累积了不少的经验,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的轰炸会持续这么漫长的时间。

当文灏他们赶到时,十八梯上坐满了神情或麻木或痛苦或了无生气的男女老少——

虽然名为“十八梯”,但那里当然不会只有十八级阶梯,而是有上百级青石板铺就的梯坎——这些人都是幸运的幸存者。而那些不幸的人……在大隧道的人口处,堆积成一座山。毫不夸张的,一座数丈高的人的尸体堆成的山。

消防队员和医生护士还在不停地向外运送昏迷或惨死的人。

苍白的月亮给所有人,包括死人和活人,都涂上了一层苍白的光。

灰暗而冰凉。

文灏突然觉得手脚冰冷,天旋地转,就要晕倒。

宋劭延在后面及时地将他扶住。可是透过薄薄衬衣传来的冰凉手指温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们还能感觉到,彼此都在微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惨状面前的无能为力。

几小时前,他们还在幸福地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还在为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环闹别扭。就在这段时间里,几千个人死去了。

文灏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喊出声。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有旦夕祸福,每一分钟,地球上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可是,可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最重要的事,比宇宙的命运都重要!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战场上,死亡甚至比吃饭喝水更加平常。

然而士兵的死和老百姓的死,还是会给人不一样的震荡。这些市民,他们一开始,还在尽力挣扎,到了后来,洞里已经只剩下哀号。

那是怎样的景像呵?世上本没有地狱,是人类创造了这个词,然后用战争来实现了它。

一片乱军中,文灏突然看到了吕崇。她汗湿的头发贴在颊上,正在给一名不知是死是昏的男子量脉搏。

文灏连忙过去帮她。一阵按压之后,那男子吐出一口白沫,悠悠醒转来。

还没有时间高兴,又有一个消防员喊住他,叫他和自己一起搬运尸体。

他在尸体山上发现了一具婴儿尸体,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并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在混乱中被人踩死的。

文灏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再想。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发自一名年轻的女子。有防空洞里,她的丈夫一直把她扛在肩膀上,让她可以透过洞顶的通气孔呼吸新鲜空气,最后她平安脱险了,他却终致不治。事实上,他己算是幸福的人,毕竟他是死在妻子的怀里。

文灏动手搬动一具尸体,那人是个大个子,他的左臂又使不上劲,一时很是吃力。

“让我来。”宋劭延走过去帮他。

不一会儿,他们均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但都没有放弃。因为他们心有灵犀地想用肉体的困倦盖过心情的痛苦。

只因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苦的极致就是平静。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救援工作才差不多结束。

经过一夜的忙碌,文灏和宋劭延最后一次自医院走出来,他们刚刚把几名被踩伤的市民送到这里。

“你的手臂要不要紧?”宋劭延看到文灏搓揉着手臂,关切地问。

文灏摇头,“只是有点酸痛。唉,想当年我的左右手连发在全师也是数一数二,真是岁月不饶人。”其实这笔帐,与岁月无关,照样应该算在日本人头上。

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坳间升起,万道金光照在他们身上。让汗水流遍又被风干的皮肤稍微舒服了一点。

年复一年,日升日落,几度夕阳红,时间就在太阳和月亮轮番上阵之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可是有很多事,既使化为历史的烟尘,也不会被人们遗忘,尤其是那些悲惨的事,即使历史的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永远的疤痕。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为什么,中国人从清朝开始就不断地吃外国人的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

不,他们绝不相信这块土地会就此陆沉。李宗仁将军说得好:敌人轰炸之弹愈烈,而吾人之敌忾愈盛。所谓的抗战,不光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亦是民族精神的抗争。日寇造成的死亡与毁灭越多,反而越能激起国人抵御外侮,救亡图存的决心。

路过会仙桥时,那里的心心咖啡馆里传来可可的味道,简直香闻十里。他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声。

他们同时愣了一下,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子大笑。

文灏笑出泪来,宋劭延则揉着肚子呻吟。有什么办法?无论何时,理智的头脑都会提醒他们,蹉跎苦难的岁月,更要学会黄莲树下弹琵琶。

◇◇

天气越来越热,重庆的酷暑出了名的难熬,现在还没到她最霸道的时候呢。

文灏刚刚在烈日下走了一大段路,好不容易回到家,一进门,便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盘西瓜。他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发现了绿洲一样,啊地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一连啃了两块,体内的暑气渐渐消去,他才想起,怎么宋劭延又不见踪影了?

这几天都是如此,那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竟反常地早出晚归,比他还要忙碌,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灏看看手上的戒指,出神地想到,难道……那个人出去另结新欢了?想毕他不由失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诞无稽了。

沙发上摊放着今天的报纸,头条无一例外地写着下令撤销重庆市安全防卫处处长职务的新闻,还有很多社论,不外乎齐齐声讨伐十八梯防空洞大门锁死的元凶。

文灏抚脸苦笑,事后再来追究责任,并不能挽回死者的生命,又有何用?不过能够平复一下生者的悲痛,总算是聊胜于无。

随着时间流逝,死难造成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去,街上又恢复了昔日车水马龙,江边的吊脚楼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建起……一切的风云激荡,就被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黯然沉静的担负了起来。

那天在隧道里死了多少人,至令是个谜,他只知道,上千具无人认领的尸体通通被运往长江边黑石子渡口的荒坡上草草掩埋。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土馒头。

正伤春悲秋间。宋劭延从屋外走进来了。

“回来得这么早?”他看到文灏,吃了一惊。

“是你人贵事忙,回来得晚了。”文灏没好气地回答。但见他热得额头一层油光,又心疼地递过去一块西瓜。

宋劭延并不接过,却用闪烁不定的黑眼珠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说:“文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文灏吓得不轻。

“什么事?”他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

不会吧……他真的喜新厌旧了?

“我参加了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宋劭延一字一句地说。

“是吗……”除了本能地说出这两个字,文灏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他做梦也没想到,宋劭延这几天进进出出像只蜜蜂,原来是早有宏伟打算。

一向冷心冷面的宋居然肯为国为民请缨出战,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可他不但没松口气,反而加捏一把汗。但是他不敢让宋劭延看出自己的紧张与不舍,反而强装愉快而大声地说:“是吗?那我预祝你多打胜仗,早日凯旋!”

国家民族事大,儿女情长事小,难得死气沉沉的宋劭延肯出山,他应该高兴,高兴得眉开眼笑,高兴得拍手称快,高兴得普天同庆才对……

笑啊,笑啊!文灏强迫自己扯开嘴角,充盈起明亮的笑容,任凭心头的矛盾之火烧得自己肝肠寸断也不露一丁点儿端倪。

“文灏,多说无益。我只希望你明白两点,第一,请你对我的飞行技术有信心,第二,我爱你,所以渴望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唉,其实这些道理,你一向比我更懂。”宋劭延是何等聪明的人,何况文灏演技一向欠佳,他怎会不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文灏又何尝不了解他的想法。这样的决定不可能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厚积薄发。防空洞的惨案则是导火线,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他已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的生活。

谁叫他们是炎黄子孙?当你的国家被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伤害时,怎能不去爱她救她?

唉,这该死的战争。

宋劭延抽走他手里的西瓜,“这是要给我吃的吧?”

“你还吃得下?”他已觉得昧同嚼蜡。

“看到人我当然吃得下。”真是不可思议,在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里,连人的生命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寄托,然而两个大男人身上居然还有真正的爱情悄悄滋长。

“我走了以后,你不可以搬回礼嗣去住,听到没有?”“你要走?你们援华到底怎么个援法,不把重庆当大本营吗?”文灏问非所答。

宋劭延无奈地苦笑,“大约九月份,会有一百架飞机运到仰光,我们将在密支那进行战斗技术训练。”

文灏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这才知道自己除了要担心这个男人的安全,还得担心万水千山的问题,

“怎么会那么远?”简直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啊。

“美国暂时不愿和日本撕破脸,所以只愿意援助一百架旧的P-40,当然,是比较新的那种。就这个数量而言,我们只能防御,不可能还去主动进攻。你也听说了吧,现在缅甸的战事吃紧,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物资运输线不被切断。何况CAMC(中国飞机制造公司)也还在瑞丽市,飞机停在那边,维护也方便些。”

文灏只得说:“那边气候湿热,蚊虫奇多,毒蛇遍地,听说还有瘴气,记得多带几瓶百花油。”咦,宋劭延还没走呢,他就已经多愁善感,像个怨妇,哪里还有半点军人风范?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赶紧闭上嘴。

“文灏,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几乎就要后悔了,怎么办?”宋劭延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文灏温和地说。

人生不仅包含相逢,还包含离别。这个道理,只有能够懂得的人才会懂得。

他们深情相拥,默默无言。

太阳眼看就要西下了,预示着又是一天即将结束。光阴似箭,去日无多。

文灏突然想起李商隐那首千古传颂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当?何当?

“劭延,”他横下心,“我一直没弄明白,你喜欢我吗,可是喜欢我什么地方呢?我长得又不像女人,而且个子也高……”

“我长得也不像女人,且比你你还高,你不也对我有感觉。”宋劭延一脸的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喂,你要摘清楚,我跟你不一样,我对其他的男人可不会有这方面的好感,大学时我的梦中情人还是阮玲玉呢。”

“那更好呀。总之我对你而言是特殊也是唯一就行了。”

文灏沉默下去。他把头栖近宋劭延的胸膛,呼吸间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和着香皂、烟草和汗液的淡淡体味,这里面有雄性阳刚的味道,和幽雅馥郁的女人香完全不同。但是他喜欢。

同样的味道,相信自己的身上也有。宋劭延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觉得一点也不难闻?

“我们来做吧。”他直起身子建议道。

“做?”宋劭延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从前和苏公子,难道就只是听听戏喝喝酒这么单纯?”废话,不做爱难道做饭?

宋劭延转惊为喜,“文灏,那会很痛。”

文灏的主动他求之不得,但他还是决定先打预防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强迫。

“我知道。”文灏满不在乎。“所以我会小心的。”

他会小心?宋劭延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有沟通的必要。

“文灏……”他不是很愿意相信地求证:“你该不会……想让我做‘这个’吧?”他翘起自己的小指,弯了两下。

这下轮到文灞吃惊了,“你……想做‘这个’?”他翘起自己的大姆指。

“我一直都是啊!”

“不行,我绝对不做被插的那一个!”文灏忍不住开始暴粗口,最夸张的是,他居然还顶着一张一本正经,严肃凝重的脸,以像在讨论该派哪一个连深入后方包抄才更合适一样的表情说出这样俗不可耐的话。

宋劭延脸上堆满狞笑,“那可由不得你!”他盼这一天不知道盼了多久,那略瘦但一定覆盖着薄薄柔韧肌肉的赤裸身体,那平常单纯却在自己的挑逗下露出迷离神情的绋红面孔……梦里早已出现过好多回,要不是因为太过爱惜,他早就霸王硬上弓了,难得爱人主动提出来,岂有让机会白白溜走之理?

既然谁也不愿做受,不妨用力量来决胜负吧。

“喂,你干什么?”

“当然是到床上去做比较舒服。”

“那你放在我这里的手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有我有反应,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你要是再这样,小心我扁你喔!”

“我可舍不得打你呢,你居然舍得吗……我要是是受伤了,就又少一个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哦。”

“……混蛋!”

“总之我会很小心的……”

那天傍晚的宋宅,鸡飞狗跳,硝烟弥漫,真是打得比世界大战还精彩。

***

冬日的一天,文灏走过康庄三号楼,只听得楼里传来软软甜甜的歌声。

也不知是哪一个歌星,正在无限哀怨地唱:将我牵牵挂挂的心,托付给飘飘漾漾的人……

呵,飘飘漾漾的人。文灏情不自禁地向空中望去,虽然明知什么也望不到。

不知不觉,宋劭延离开重庆已经快半年了,可他居然还没适应过来,总觉得身边没了那个说话刻薄的男人,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何况那幢三层楼的房子,一个人住也免太大了……看来,自己还真是犯贱啊。

“陆大哥,你在看什么?”不知何时,他的小友鲜继康跑了过来。

文灏冲她笑笑,把手放在裤袋里:“我在看有没有飞机。”

“飞机?”继康的脸顿时变得刹白,“我们快点找地方躲起来!”

由此可见,日本人的空袭有多么恐怖,连小孩子都谈机色变。

“九姑娘,我说的是可以帮我们打跑日本飞机的自己人的飞机。”他笑着向继康说明。

宋劭延他们在昆明打得日本人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可说是保住了一方的安乐,堪称功德无量,可是听说缅甸那边的战况却不容乐观……

鲜继康很快就跑到别处看热闹去了,文灏独自站在小楼前,操着双手,放任自己像个怨妇一样继续长嗟短叹。

突然,两个年轻男人从三号楼里搬出林林总总的行李。看来,房客又要变了。

只听那两个男子边走边议论:“这里挺好的嘛,为什么还要搬走?”

“因为新居更好啊。你知不知道那里叫什么?神仙洞!哈哈,住在神仙洞,快活似神仙……”

“享福的又不是你,空高兴什么。”

……神仙洞吗?连文灏都羡慕起来。

那个地方他去过,美得像仙境,尤其是这个时节,成百株的小沁口腊梅竟相绽放,真是“琪花片片黏瑶草,风来袖底暗香满”的境界。

不过,再美丽的景色,也是两个人一起看可以陶醉至死,一个人单独看则会寂寞至死。

孤独与惆怅再次袭上心头。

文灏不由想起昨天独自在书房中,百般无聊听着《霸王别姬》。

那些楚国的战士,在刘邦的帐下,整齐地唱着:田园荒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胡不归啊胡不归,文灏当然心知肚明为了谁。

为了那永老无别离,万家常团聚的梦啊。在抗战的岁月里,唯有心怀梦想,才能在永远的绝望中坚守希望。

可是理智与情感是两码事,再怎么说服自己,某些心情还是难以割舍。

这时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身形鹤立飘逸,文灏觉得他竟有七八分像宋劭延。

陆文灏,再这样下去阿猫阿狗你都能看成宋劭延了吧。他暗暗自嘲。

“文灏。”那人走近了,取下头上的船形帽,抖落一身的风尘,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居然真的是宋劭延!

文灏只是眨眨眼,没有多余的反应。

“喂,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宋劭延没有得到想像中的欢迎和拥抱,似乎格外失望。

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一株没有多少生气,在冬风里颤抖的南天竹横亘在中间,仿佛是出于嫉妒,不愿让他们靠得太近。

“劭延……”文灏终于发出声音了。

在他发出声音的下一瞬间,他们已经把南天竹踩在地上,牢牢地拥抱在了一起。

宋劭延的身上,在汽油和阳光的味道。

文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宋劭延回到家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时,他仍然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他则把手臂环上了他的肩膀和背部,一直没有分开。

“你没有什么话来犒劳一下我吗?”宋劭延问。

文灏不出声,也不抬起头来,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多思念,太多牵挂,教他如何说起。

“我是来和政府讨论运输航线的开辟问题,有两天时间。有些细节讨不讨论无所谓,来见你更重要。”宋劭延喃喃说道。

“你这种做法……太不负责任了。”文灏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嘴巴却依然不肯坦率。

然而宋劭延仍然笑着,“因为我不想对你不负责任啊。”

“你黑了,而且瘦了。”他们终于分开,文灏仔细地打量他。

宋劭延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黑是因为更健康了,瘦是因为更结实了。倒是你……这尖下巴是怎么一回事?”

还用问吗,当然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文灏饥渴地打量身穿灰绿色军装的宋劭延,说实话,那身衣服不太干净,但是每一处线条都很合身,而黑色的长统军靴和腰带跟英俊潇洒的他也十分合衬,显得特别赏心悦目。

他的头发也是乱乱的,下巴还有胡渣,离邋遢只有一步之遥,却成就了无与伦比的性感。

透过灰色衬衣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到轮廓十分冷艳的锁骨,无声地诱惑着某人的感官。

干脆就在这里把他按倒,吃干抹净……虽然他知道,宋劭延才不会让自己得逞,但他情不自禁地咽一口唾沫,身体内部阵阵发热。

陆文灏陆文灏,如今青天白日,天朗气清……看来你真的已经变成胡乱发情的好色之徒了。他在心里大声责骂自己。

不过只要是男人,看到久别的爱人就“俏生生”地坐在面前,任谁都会忍不住食指大动吧?

事实上,宋劭延比他更急切。

“我们上楼?”还没叙几句旧,他就用满含情欲的眼睛盯住文灏,提出如此要求。

“嗯。”文灏没有拒绝,毕竟春宵苦短啊。何况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合而为一的肌肤是什么感觉了。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很快又到了鸟儿纷纷归巢的夜晚。月亮却羞答答地躲在深蓝色的云朵里,迟迟不肯现身,就好似不忍心偷窥窗户里的红情绿意一般……

◇◇

这无赖的舌头最妙!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要一面对宋劭延,撒娇就会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两人相携走上街头,一看蒹葭苍苍白雾茫茫之中,只听见报童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号外号外,日本轰炸美国珍珠港,美日要打起来了。”

“最新消息最新清息,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已经对日本宣战了!”

太平洋战争,终于不可遏制的爆发。

文灏惊得呆掉,“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劭延不以为然地回答:“昨天上午吧。不过罗斯福宣战大概是晚上的事。怎么我忘了告诉你吗?”

他故意装出一脸无辜,气得文灏吹胡子瞪眼睛,却只无可奈何。

“滚回去。”他认真且用力地推宋劭延。“滚回你们飞行中队去,省得惹我一肚子气。”宋劭延握住他的手,正色说道:“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有了美国的支持,中国的空军力量可以得到壮大,把日本鬼子赶回去,只是时间问题。”也对。何况,他们的要求那么小,他们只要求侵略者“回去”。

他们坐公车到了市中区。只见都邮街广场的中心,那座宋劭延曾经预言过的纪念碑已经破土动工,正在打地基。

建成后,这座暂名为“精神堡垒”的纪念碑将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变,有炮楼式的碑顶,一基五层。他们站在广场边看了好久,任由冷风把脸膛吹得通红。

在砖石和钢铁的撞击声中,文灏突然听到宋劭延用柔和却又凝重的声音对他说:“文灏,我这次回去,将离开AVG(即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又称FTT“飞虎队”)为CATT(即中国空军运输队)工作。如果远征军的劣势依然没有改善,我们将试着开辟空中运输航线代替现在的滇缅公路。”滇缅公路是由云南昆明通往缅甸仰光的一条公路,在广州沦陷以后,它可以说是中国受国际援华物资的唯一抗战输血线。

文灏在旁边一声不响。

最近,连沙利文的咖啡价格都翻了几倍。一定是交通运输出了问题,即使怕民心动摇秘而不宣,但猜也能猜得出来,

“如果缅甸全境被日本人占领,我们的飞机就得从印度出发,飞越喜马拉雅山脉,才能到达中国。我不想瞒你,那将是一条飞行难度很大的航线,没有任何人有把握能平安抵达,包括我。”文灏仍然默不作声。

他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DC-3和C-47型飞机的升限是多少。

两万三千英尺,折合为标准单位,大约六干九百米。然而这只是理论,如果全载重,实际只能飞上四五千米。

而喜马拉雅山脉的平均海拔,都远远超过六千米。

当然,宋劭延也知道这一点,“我们只能从山峰中间飞过去,这一点,技术稍微好的飞行员都可以做到,但是山上面的气流情况异常复杂,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形,所以……”

文灏低下头,仍然不开口。

宋劭延以为他在生气,“我吓到你了吗?”

文灏不得不说道:“我只是在惋惜,当年龙主席修筑滇缅公路,只花了十个月,而且修筑者大都是妇女和孩子,所用的工具,则是用竹筐扁担和人力推车。”

宋劭延安慰他:“总而言之我们大家都会努力再努力。”

“听说昆明的老百姓给你们起了个名字,叫FlyingTiger?"文灏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转移一下话题吧,难得见一次面,何必老是在凝重的气氛交流?他想。

“他们把飞机上画的大鲨鱼看成老虎了。一定是你们画得似是而非。”

“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他们都小心地不再触碰之前的话题。

当天夜里,宋劭延就走了。他们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相逢即时楼台会,才说罢别来无恙,马上又要互道珍重再见了。今日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再聚。

可是就算如此,这难过的日子还是得逐日逐日的过。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冬去春来,关于美国飞行队的消息,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少,就在文灏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坏消息却从西南方接踵而至,让他再也坐不住了。

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后,日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南洋重镇新加坡,并开始抽调重兵实施缅甸深入作战的方案,在三月便拿下了首都仰光。

中国的远征军与英国军队缺乏默契,又没有丛林战经验,而他们的对手,却是日本号称“丛林师团”的陆军十八师团。除了在早期的平原战中占据过优势,取得了如东瓜保卫战等一系列胜利外。往后的日子,国军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最后,远征军不得不撤退。新三十八师西迁,暂避于印度,而二00师却因为路线选择错误,迷失在了中缅交界的野人山里,就连身受重伤的师长戴安澜将军,也在缺乏救治和药品的情况下,壮烈殉国。

当美国的巡逻机发现他们,并将他们带出山区时,死亡士兵已经超过一半。总之,大撤退变成了大溃败。

日本人乘胜追击,势如破竹,甚至一鼓作气攻入了云南境内,使本已危难重重的中国更是面临了东西夹击的严峻形势。

而驼峰航线计划,在去年底的第一次试飞时,彻底失败了。

美军的王牌飞行员福克斯驾驶C-47运输机从印度出发,不到两个小时便机头撞在山峰之上,英勇殉职。

但滇缅公路已被彻底切断,如果不尽快解决运输问题,不但在前线苦战的将士们的供给会出现问题,后方的群众亦会变得人心惶惶。

因此,中美英三国共同制定的驼峰航线。在明知那将是一条死亡之线的情况下,也义无返顾地以最快的速度被提上了议程。

于是宋劭延在四月初又回到重庆。定于四月末的第二次试飞,将由他担任主驾驶。

“这是新的线路,这天,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空部主任正在给与会的众多高官进行讲解。从印度的汀江机场出发,先向北飞,至杜姆杜摩,那里有导航台。再转九十八度飞到葡萄,向东穿过西藏边界,经横断山脉、大小凉山,最后到达云南。沿途有玉龙雪山和程海作为航标物。”听完他的报告,在座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都知道,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意味着什么。

“走南线可行吗?”有人问道。

所谓的南线,是由汀江出发,飞一百四十三度经河叉、云龙、下关直至昆明的航线,气候条件好得多,航标更明显,而且航程也短些。

航空部主任耸耸肩,“我想,那得视缅甸的战况而定。”因为南线必须穿过缅甸境内,受到日军飞机拦截的危险要大得多。

这时又有人问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成本是多少,计算过没有?”

“运送一加仑汽油,大约耗费两加仑汽油。”众人嘴里齐齐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

宋劭延坐在最后一排,暗暗冷笑一声,起身走出会议室。

他知道,不管官员们怎么犹豫,最后也一定得同意这个计划,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趁现在有空,赶快回一趟家,见见文灏……

“HELLo,漂亮的宋。”走廊上,一个褐色头发的高个子洋人叫住了他,“好久不见。”

宋劭延先对他敬个军礼,然后笑着和他握手,“克莱尔,别来无恙?”

这个洋人,便是他之前向政府推荐的空军顾问,曾参加过一战的美国老兵克莱尔·李·谢诺尔特。如今,他已是飞虎队的队长。

“托你的福,我很好,还认识了漂亮的中国未婚妻。”

“看来,当初我骗你来中国工作还真是功德无量。”

“呵呵,别说这些了,快跟我来,认识一下你的搭档。”洋人把他带进旁边的小屋。屋子里,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一张一阖地咀嚼着口香糖。

“这小子叫米格,是昆明航校的教官。这次试飞,他做你的副手。”

米格冲宋劭延歪七扭八的行一个礼。他是典型的美国大兵,自由散漫,但是胆色过人,有一种把所有矛盾都化解在傻呵呵的笑容里的天赋。

“报务员一会就到,他也是华人。”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敲门声,然后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人出现在门口:“CNAC(即中国航空公司)六号机报务员前来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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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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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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