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A】海伦

裴新民给人的印象,是他并不在乎这场战争到底是谁输谁赢,虽然从表面上来看,矛盾是因他而起的。这让人想起了荷马史诗中一个著名的绝色美人。

张家男大清早起来就不高兴,他全身赤裸着,一丝不挂,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他把裴新民的皮带对折,从楼上的阳台远远的扔出去,然后又命令苏宝叼回来。苏宝是他所圈养的一条南斯拉夫达尔马提狗,有相当谄媚的眼睛和令人怜悯的面容,它机灵,忠诚,一丝不苟的执行主人一时兴起的口令,直到它的主人厌倦了,把做为玩具的皮带丢在地上。

张家男面对着大床,尽可能的舒展身体,看起来像一个拉长了的影子,女佣人想给这个影子打扮整齐,好让他出去见大厅里的客人,但他挥了挥手,仿佛认为自己这样很好,再好不过了,但无论如何,他还算明智的裹了一件宽大的日式睡衣。

大厅里的人是道上德高望众的三位前辈,他们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老了,他们显然是以调节人的身份出现的。贺先青头一个看到张家男披着睡袍大大咧咧的走出来,他年青的,雄性的,充满了攻击力的身体,让贺老先生觉得愤怒:“太不像话了!”

张家男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三位早。”

“不早了。”号称和事佬的胡先生哈哈一笑,“这天底下的事情,掐的就是个时候,做的是个分寸,正所谓事有余度,人有余温,谁在这世不是混个人缘啊,哈哈,您说是不是?张大会长?”

张家男把浴袍一掀,坐在了三个人对面的沙发上:“人心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今天跟着你,明天就不知跑哪去了,所以我这个人呢,只把自己哄开心了就好。”

胡先生轻咳:“这两年道上不好混,警察盯得紧,自己人跟自己人不要太计较了,再说不过就是为了那么个东西,不成气的,张会长要是喜欢,日后要多少都有。”

张家男哈哈大笑:“说的好说的好,这话我喜欢听。”他略低了身子,靠近胡明堂,“那让林志豪先把他手底下的人都给我送来,说我想操他们!”

贺先青勃然变色:“你请自重,张会长,你也是一帮之首了!”

“你个老帮菜!”张家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妈的跟我装什么装,杀人越货干的多了,操把个人算个屁!”他随手推开他,“少他妈的到老子跟前来叽叽歪歪,我烦,你告诉林志豪,他要怕了我,就到我跟前磕头谢罪,说不定我还能饶他一条命!”

三个人屁股坐了根针似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张会长,你是让那个姓裴的灌了迷魂汤了,大伙来找你,不过是想让你看明白点,你看看麻叔,当年他对他可是百分之百,那姓裴的不还是投奔了林会长,那就是条狗,一点也不能信!”

几个人站起身:“多余的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估计张会长你也听不进去,到时候不要后悔莫及!”

张家男笑了,他混乱的血统给他并不漂亮的面容增添了难以言喻的魅力,笑起来显得说不出的嘲讽:“狗?”他拍了拍手,几条德国狼犬应声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客厅门后:“你是说他们?”他大笑:“谢谢你们惦记着,就让他们替我送客吧!”

他话音未落,几条狼犬争先恐后的扑向了那三个人。张家男回过头,他在楼顶上发现了裴新民一闪而没的身影,他在偷听,张家男并不觉得不愉快,反而滋生出表演的欲望,他张开手,向那身形隐去的地方笑了一声:“那是因为——我爱你啊,海伦——”

海伦从城墙上走过,她无与伦比的美貌使饱经风霜的老人也肃然起敬。

张家男几步跨上了楼梯,他抓住裴新民将他扯倒在地上,两个人扭打着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裴新民不想跟他纠缠,努力的想站起身,但是几次都失败了,他被他压在身子下面,无可奈何的怒骂:“疯子,你这个疯子!”

张家男扼住他的脖子,有一瞬间他几乎死去,但大口的空气涌进来,他拼命的咳嗽,张家男笑着骑在他身上:“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疯子,已经太晚了!”

特洛伊的战争,似乎是因为海伦,的确是因为海伦,然而海伦是什么呢,不过是个借口,所有的战争都需要借口,林志豪和张家男也不例外。

张家男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用脸靠着裴新民的脸,他们的热度并不一致:“你说这时候我要是把你交出去,林志豪会不会觉得很尴尬?”他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笑了一声:“一定很好玩。”

裴新民淡淡的说:“不好玩,那就你表你认输了。”

裴新民找了非常适合自己的位置,所以至少在目前看来,他是安全的。

【B】连锁就会有反应

张家男或许是个疯子,但他并不笨,疯子和天才只有一线之隔,笨蛋却是不可救药的。黑道就像是一个大的呼拉圈,它背弃了地心引力,谁有倒转乾坤的本事,它就会跟着谁转。

裴新民放下电话之后,在客厅里愣了很长时间,这个电话是打给张家男的,但也不乏故意让他听到的可能性,裴新民和张家男不同,他没有根基,立场虚软,他比较像一面旗子,擅长观察风向。他所要维护的只有他自己的利益,他,没有别人,不管是张家男还是林志豪,他们所代表的都只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可以保护他也可以摧毁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爱真是无耻而泛滥的奢侈品。

裴新民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电话是三联社的人打来的,可以肯定,他很清楚的记得杨业清的声音。

但对方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他那时毕竟还小。杨业清在电话里说:“请转告张会长,麻叔这些日子身体不大好,在明新医院里,很快要宣布三联社下一任继承人的名单,务必请张会长亲自来一趟。”

裴新民很清楚帮会里的规矩,不是在病危之前,所谓的继承人名单是不会公之于众的。他压低了声音:“麻叔是什么病?”

“肝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了。”

裴新民微微一震,他有理由相信,这世上唯一爱过他的人就是麻叔。

他离开三联社的那天晚上,麻叔用枪口对准了他的背影。

裴新民对自己说:“我赌他不会开枪。”

班机达的一声轻响。

裴新民冒出了一头冷汗。他回过头,却见麻叔把枪扣在了桌面上。

“你走吧。”他轻声说。

枪膛里从来都没有子弹。

在裴新民的印象里,麻叔始终是高大的,挺拔而不可轻犯的,他不能把他和一个病而将死的人联系在一起,这违背了他最初的理想。麻叔带着十五岁的他走出了暗格子,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裴新民掐灭烟头,又点燃了一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家男站在了他身后,他抚摩他的肩膀,有很浓重的色情意味,身体,永远都只是身体,裴新民忽然觉得厌烦。他甩脱了他,想站起身。

张家男却按住他,轻勒着他脖子:“消息传的很快啊……”

裴新民渐渐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还是他的衣食父母:“我想去看看他。”

张家男吃吃的闷笑,他扭过他的脸:“什么时候这么情深义重了?”

裴新民脸容是完美的,略微浓重的眉目,眼角上挑,他真是漂亮——张家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别在我跟前玩这些花样,麻叔也未必把你当个什么东西,老老实实的在我这儿呆着,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

裴新民微垂了眼帘:“就这一次,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

张家男轻声问:“拿什么保证?”

裴新民一时无言,他拿什么保证?以他的命保他的命?

张家男揪着他头发微微一笑:“你记好了,你的命是我的,你这个人,不管是林志豪还是你自己,都没有动他的权力!”

裴新民看着他轻声说:“我欠麻叔太多了……”

张家男冷笑着打断他:“现在说这个不是太晚了点?”

“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不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什么是有意义?”

张家男嗤笑:“你说呢——“

裴新民冷冷的吸了口气:“我不知道!”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张家男拿过他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你是不是想说,我拦不住你?”

裴新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张家男在他眼中渐渐放大:“这里面的利害你应该很清楚了!”

“是——”裴新民嗅到他嘴里浓重的烟草气,“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所以你要帮我——”

张家男扑的笑了:“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脑子也最好放明白点儿,到卧室里去呆着,就现在,没我的允许,不许走出来一步!”

裴新民看了他一会儿:“我要是不肯呢?”

张家男满不在乎的晃着脖子:“我看你没有这么笨。”

裴新民试图想说服他,但是不可能,张家男是少见的死硬派,他脑子里既定的东西,就算是用石头砸开,似乎也并不具改变的可能性。他把双手抱在胸前,面带嘲笑的看着裴新民。

坚持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林志豪的人就守在外面,随时可能把他打成蜂巢。只要踏出这个大院一步,就像魔法小说里失去护身符的女主角,他根本脆弱的不堪一击。

裴新民几乎绝望的思忖着,为什么一向变通的自己会这么的固执呢?

他的爱情是一场笑话,难道他要把自己的人生也变成一场笑话?

他向对面那个人缓缓跪了下去。

张家男被烫着似的,眼皮跳了两下。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揪住他的衣领,连拖带拽,裴新民几乎没有挣扎,他把他丢进了卧室里,砰的关上了门。

而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生的意义很简单,无非就是活着,活着,扫除一切障碍,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都不要去沾染。

裴新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B】

张家男把钥匙交给林方平,吩咐他看牢那家伙。林方平皱着眉头,有些忧虑的往屋里看了一眼:“与其让别人下手,倒不如我们先宰了他,老大,这人留不得。”

张家男嗤笑:“宰了干什么?晾人肉干?”

林方平欲言又止:“老大,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张家男笑了笑:“死人不好玩——”

林方平翻了个白眼,他跟着张家男,一向少言寡语,因为这位老大讨厌别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林方平暗中思忖,即使是再聪明的人,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比如说他对裴新民。

张家男拍了拍他的头:“别乱动脑筋。”

林方平一时语塞。

对张家来说,裴新民是个很奇怪的东西,黑道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钱也要人也要脸也要命也要什么都要,一种是什么都不要,亡命之徒,裴新民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总是在跟自己过意不去。张家男冷笑了一下,难怪会弄得这么狼狈。

裴新民在房间里犹如困兽,这是二层高的小楼,下面有茂盛的玫瑰花丛,他要跳下去也不是不可能,但之后他又要做什么呢?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拍了拍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

林方平探了头进来:“裴少爷,想要什么跟我说,老大暂时不让您下去,您先委屈两天。”

好大的破绽!

裴新民心里一动:“好,我知道了。”

林方平笑了笑,裴新民在这一瞬间忽然悟出了点什么。他迅速从衣橱里找出当初定做的女装和假发,又抄了一副墨镜戴上,镜子里的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裴新民忍不住苦笑了。

他敲了敲门,林方平在外面应了一声:“这就来。”没等他探出头,林方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后径上狠劈了一掌,林方平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裴新民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张家大院。

一米八左右的男人扮女装是很滑稽的,裴新民却是个例外,他瘦,高,有模特一般良好的体态和身姿,这要得益于麻叔,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大佬不可告人的嗜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裴新民不得不感叹人生的古怪与无常,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四周围眸光灼灼,卖菜的,过路的,行医的,倒古董的,或许还有在暗中摸枪的。他坐到车上,说了一声:“明新医院。”出租车离弦般的飞驰而去。

张家男私生活极不检点,偶尔有几个女人出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裴新民很轻易的就被忽略了。

医院走廊里一片寂静,只在高级加护病房外站了两个人,裴新民一走过来,两人眼神就是一亮。

“我要见你们老大。”

“干什么事啊?”两个人笑得嘴歪眼斜。

“没什么,就说丫妹要见他。”

两个听他口气熟稔,不敢再调笑,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儿就黑着脸出来:“你搞什么,我们老大说不认得你,跑这儿来找乐子,活得不耐烦了你啊?”

裴新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丫妹是当初麻叔叫他的小名,他嫌难听,几乎跟麻叔翻脸。

没道理不记得。

裴新民越走越快,过了拐角处,忽然间拔腿就跑。这时背后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拦住他——”

裴新民往四周围看了看,没有供他藏身的地之,但庭廊上面却有空大的梁柱,他纵身一跃,就爬到了上面,屏息凝神的静伏着。走廊里迅速跑过几个人。

很眼熟。裴新民想。

麻叔身边的人两三年就都换了新面孔,而他离开三联社已经有五年了。

很眼熟。房梁上有积了多年的尘土,裴新民不敢动,喉头奇痒,好容易等走廊清静了,才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他跃下房梁,从栏杆上跳过去,长及脚踝的裙子非常的不方便,但医院大门就近在咫尺了,他刚想往前走,忽然间脑后一凉。

很温柔的凉意,宛似深夜里不请自来的美人,突兀的蔓延开来。

“好久不见。”那声音低沉,有轻不可闻的金属音质。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是二十来天的功夫。

裴新民缓缓回过头:“老大好。”

那人微微一笑,既没有质疑他为什么会打扮的如此古怪,也像对他的来意不感兴趣,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有黝黑色的,深邃而不可轻忽的眼眸,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你是唯一的,不能替代无可比拟的。

裴新民一生中都在寻找这样的一种感觉,所以每次接触他的眼神,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融化了。

爱情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林志豪把枪收回口袋里,换做几个手下狠狠得按住了裴新民。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伤着你。“

裴新民感觉肩肘处刺痛,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林志豪轻声问。

裴新民笑了笑:“没有了。”

林志豪看了他一会儿:“那好,你一路走好。”

他微一挥手,几个人把裴新民拖到了院子里,枪口对准了他,子弹和脑袋只有一步之遥。

裴新民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还是麻叔说的对,江湖人是不能沾染那个字的,下辈子一定要做个聪明的人。

聪明人,长得丑些也没有关系。裴新民自嘲的微笑。这时候枪声响起,他全身一震,其实活人和死人,就像白昼和黑夜,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C】

忽然间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那人跳起来,枪掉在地上,抱着手满地打滚。

裴新民在阎王殿里走过多少圈的人,反应奇快,立刻伏下身,几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他一手抓了枪,滚到了栏杆后面。这时候枪火却停了,停得突兀,静得出奇。

裴新民不敢轻举妄动,他等。

时间被无限制的拉长,仿佛在半空中拖出了一条细细的丝线,看得见踪影,摸得着痕迹。

忽然有人放声大笑:“吓傻了?”

裴新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他心头一松,旋即觉得不可思议,本该害怕才对,面对那个男人——和面对死亡,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前者更合算一些。

“出来出来。”张家男向他藏身的地方招了招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栏杆后面慢电的站起身。他本该很狼狈,然而不狼狈,他轻松而平静,仿佛刚刚打完了一场高尔夫球。张家男一把揽过他的头:“见鬼,老子可不跟人妖睡觉。”他粗鲁的抹去他脸上的浓妆,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比较满意了,拍了拍他脸颊。

裴新民一向脸皮厚,居然泰然自若,连半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

林志豪神色也平静的很。这年头真是奇怪,当事人一个个都若无其事,尴尬的全是不相干的人,一众兄弟面红耳赤,替他们难为情。情形实在太诡异,反而没有人扯开了嗓子骂街。

意外文明的黑道火拼。

林志豪笑了笑:“张会长一向好?”倒像是清早起来在茶楼里碰了脸。

张家男哈哈一笑:“怎么不好,还得托你林会长的福,把这么个尤物送到我身边来,拼着要长命百岁了。”

林志豪面不改色心不跳:“张会长说笑话了,相信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个人对刀和会,对我林志豪,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张会长何必要赌这口气,不为了两帮兄弟的命,为了大伙想一想?”

张家男笑出声,林志豪的嘴巴是出了名的利害,这一招四两拨千斤,很轻易的就把罪过全推到了他头上,张家男嘴里叼了根烟,满不在的歪着脸,问身后一帮人:“我说,大伙是来干什么的?”

众人反应不过来,楞了一楞:“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家男嗤笑,眼光一挑林志豪:“听见没有,林老大,咱混的是江湖,可不是托儿所。”他口气轻蔑,“你那帮兄弟还没断奶吧,什么都得想到了,还真是累。“

“你他妈放狗屁!”刀和会的人勃然大怒,端了枪就要往上冲。一看这情形,同城会也不甘示弱,两方对势,空气紧张之极,像是飞起一丝烟花,就会爆出原子弹一般的能量。

“两位,两位,两位老大都先歇歇气。”一人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抹了把头上的汗,往中间一挡,声音哽咽的道“家父他,他老人家,刚刚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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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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