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整理完行李,楚镐站在饭店阳台内,眺望远处的美景。

这里的天气一样晴空万里,这里的树木仍然绿意盎然,这里的时间同样流动着,然而这座饭店,却已经看不到那道窈窕的身影。

楚镐的眼神霎时变得很迷离,他已经开始忘记,初来饭店时那股欢愉轻松的惬意感。这些日子以来,他过得很挣扎痛苦。

她的笑容,对他而言,只剩模糊的记忆。

她的眼泪,对他来说,是承载不了的痛。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古新成敲敲落地窗的玻璃,打断楚镐的沉思。

他转过身来,面容阴郁,两眼变得黯然。

“我们很快就回来,真的。”瞧他的表情,摆明就是要同人进行抗争嘛!“我也请特别看护看顾葛小姐,一切都没事的。”

楚镐再度转身背对着他,不愿再听其他的事,只想好好地沉淀自己的心情。

“昨晚,我接到广天芸小姐的电话。”古新成走近他身侧,眼里也一样映满此处的美景风光。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楚镐讶异地回望古新成。

“她说你手机这阵子怎么老是不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点担心,希望你回个电给她。”古新成甫接到电话,还真想直接挂掉,完全和那丫头不对盘。“我说你忙着谈恋爱,叫她识相点,别结了婚还老想找你麻烦。”

楚镐失笑,晓得他就是爱和广天芸斗来斗去。“她回台湾了?”

“她老公又不是外国人,我想她再怎么神经大条,也懂得何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丫头任性的脾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新成不予置评。

“自从遇见涵卉后,我常想起天芸曾对我说过的话。”楚镐感叹,或许当时的他不放在眼里,不听进耳里,就是因为太自以为是。

古新成沉默,静静听他说。

“在未碰见她前,我听不懂那丫头说的话,以为爱情不就是那样。大家在人生中某个阶段相遇,在某个旅程互道珍重再见,爱情应该潇洒些,难道不是这样?”

“楚镐,你不是这么悲观的人。”古新成明白爱情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同样能

摧毁一个人。“唉声叹气不是你的个性。”

“面对现实,我能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把心沉淀净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选择。”这片天空,看起来好蓝好耀眼,古新成心想,这片美景在楚镐的眼中或许已失去美丽。“她的病会有转机的,只要我们这么相信着,就能够得到奇迹。”

楚镐显得很狼狈。“只要相信,就能雨过天晴吗?”

“我们别无他法了。”古新成明白他们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必须让楚镐振作,一切才有希望,他若倒下,势必有更多人受到牵连。

“等工作结束,就回来吧!”楚镐的目光飘得好远好远,然而他的心,已经逐渐惶恐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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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便发誓要守着给他的诺言,陪他一道看场雪。或许,在那一场雪景里,他们彼此会看见所谓的奇迹。

葛涵卉在看护的搀扶下,在医院中庭和楚镐、古新成道别。古新成再三保证,绝对在下个周一将他准时带回,绝对不拖延。

她能够感受古新成对她的诚意以及呵护,病人就是有这种好处,让周围的人都得小心翼翼捧着手里。

离开了中庭,她在回病房前,还打算到诊疗室去找主治医生,她希望了解自己的病情,而不单是活在楚镐的保护之下。

她应该勇敢面对,也必须坚强振作,不仅是为了自己,葛涵卉还发现体内绝大部分的勇气,全因为有他的支持。

唯有在他怀中,她对于病痛才能忍耐抗争,对于未来可以抱持希望。

她放不下他,害怕见到他心灰意冷的表情,更畏惧触碰他受伤的情绪。

在护士的指示之下,得知她的主治大夫正在五楼的手术室内忙,护士要她静下心先回病房等医生结束手术,可是葛涵卉等不及,决定直接过去等医生。

然而,到了五楼的手术层,葛涵卉听到身边来来往往的声响,有的是病人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房,也有的是刚结束手术被推出来。

也有几道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各种嘈杂的声响来来去去,随着空气的流动,强烈的撞击在她耳里,虽然她的视线微弱,却也仍旧体会得出那尖锐的挣扎。

葛涵卉身子隐隐颤抖着,扶着墙面,她力图镇静,小脸掩不住惊恐的表情。

走廊上,一个紧接着一个被推人手术房内的病人,令周围的气氛凝结了起来。直到后来,在廊底传来阵阵凄厉的哭喊声,更教葛涵卉害怕得无以复加。

“啊!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太太!请您冷静点!冷静点!”

“医生,你不是说只要把我儿子脑袋里的瘤……拿出来就好了吗?为什么他会死?你骗我!你骗我啊……”肝肠寸断的哭声回荡在廊道内。

“如果他不开刀,就不会那么早死了!都是我害他、都是我害他的!”

“太太!这位太大,请您别这样!”

护士和医生见到妇人因受不了丧子打击而自残,纷纷涌上前阻止。

“让我死!让我跟我儿子一块去!我不想活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呀!他还那么年轻,他才十九岁……”

妇人每字每句传入葛涵卉耳里,仿佛一把无形的尖刀,狠狠刺在她心上。

她会不会也死在手术台上,结束如此短暂的一生?扶着墙面,葛涵卉几乎快要腿软。

她不要死!她绝不想和那名妇人儿子下场一样!

她想活着,想要好好地活着,想和楚镐一块看雪,想和他牵着手走向未来……

她想要的愿望有好多好多,直到现在,葛涵卉才发现自己心头求生的意志,竟然多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再强烈。

葛涵卉抖着身子站在墙角,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瑟缩的模样教人于心不忍。

急促的推床声迎面而来,妇人如泣如诉的哭喊声,从远而近传来。

“我的儿子啊!呜……”

葛涵卉尽管努力地闪躲,紧贴着墙面不敢离走道太近,却还是免不了和推着病床的护士们擦肩而过。

她的小手止不住的颤抖,猛然回过神来,妇人的哭声已经远离。

葛涵卉再也忍不住跪坐在地,虽然她的视力大不如从前,可是她能感受到。就算不必透过双眼看见,她的脑海也依旧能想象眼前可能出现的画面。

捣着唇,她胸口涌上一股恶心感,夹杂几许油然升起的恐惧。

她不要这样!她不要那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呜呜呜……”葛涵卉趴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泪水却开始溃堤。

她不要让楚镐看见那样的自己,她不要未来只能成为一具冷硬的尸体,她不要被病魔给击倒,她不要……

葛涵卉低哑哑的哭声细细地逸出唇瓣,每滴泪水都载满她不愿屈服的心愿。

她好想要活下去!真的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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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卉!葛洒卉!”

用力推开病房门,楚镐的心凉了半截,额间挂的冷汗,在刹那间滑落唇瓣。

病床上空无一人,应证他心底不祥的预感。

这几日他心神不宁,完全无法专注于工作,捉到空档赶紧回来,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

古新成赶在楚镐身后,也同样是扑个空,对眼前的一切非常意外。

“她们人呢?”房内空无一物,就连棉被、枕头也早就被医疗人员给清空,病床上空荡荡地,无疑将两个男人推入深渊。

“看护呢?你请来的看护呢?连络上了没?”楚镐焦急地说,为什么葛涵卉会突然不见人影?

“这几天我一直连络不上她的人。”

古新成只是单纯以为医院无法接手机,只是在对方的信箱内留言,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的结果。

“那涵卉呢?她根本不能出院,现在她根本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啊!”

她的视力已经恶化得连路上的障碍物都看不清楚了,再加上必须要定时服药,彻底控制脑瘤的生长变化,所以她绝对不能说离开就离开。

“上次我和她见面时,她人还好好的呀!”临走前,古靳成还讲个冷笑话给葛涵卉听,面无表情的他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古新成无法理解她为何离去。

“你去找那位看护小姐,我到饭店和她的住处去找找,傍晚以前,我们在饭店会合。”在此之前,他要先去找主治大夫,了解葛涵卉目前的病情,究竟是否已得到控制。

“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我们回头见!”古新成颔首。

他迈开步伐,不顾医院走廊禁止奔跑的警语,嗒嗒嗒的皮鞋声回荡在其中,引来许多人侧目。

楚镐只是出神的站在房门口,望着杳无芳踪的病房,还在试图揣测她离开的原因,但直到最后,他仍旧想不透。

他们明明说好,今年冬天要一起去看雪,要看遍这世界上任何一处会落雪的景致,只要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他不计任何代价,都会讨她欢心。

他在心头暗暗发誓,绝对要守护她的后半余生,未来在她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之前,他仍旧不离不弃,彼此为对方尽力到最后一刻……

墨黑的瞳眼中,出现一抹哀伤的情绪,清晰得让人感到脆弱。

不要在这当口离他而去,不要让他提早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拜托她千万、千万不要这样对他……

寂寥的病房内,那股死寂的宁静紧紧包围着楚镐,正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体内好不容易累积的勇气,一点一滴的侵吞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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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一名少年沐浴在日照即将西沉的余晖下,精瘦硕长的身躯中,蓄满年轻特有的活泼气息,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无所畏惧。

葛涵卉坐在田埂边的石板上,前方是一大片水稻田,绿油油的色泽在夕照之中,已被染成金黄色的丝绸,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圆亮的大眼并未因此而目眩,仍旧是直视着前方,丝毫未受到影响。

“已经傍晚了?”葛涵卉偏着头问站在身后的小弟。

葛涵洮自动自发地坐在她身边。“对啊,你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了吧!下午你到哪里去?”

“我啊,我到溪边泡泡水,很凉快哩!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葛涵卉笑着说。

“明天下午我要打工,后天吧!后天我排休,骑车带你到附近晃晃,怎样?”

“好!我们去菜市场买冰吃,好不好?”葛涵卉听到这里,高兴极了。

“姊,你中午药吃了没?”

“不要为我担心,我都有按时服药。”对于这个刚满十八的弟弟,葛涵卉感到很亏欠。“涵洮,以后家里要靠你一个人扛了,姊很对不起你。”

“姊,你不要说这种话。以后我会努力赚很多的钱,给你治病,现在医疗那么发达,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一个月前,当他接到葛涵卉的电话时也非常意外,急忙从宜兰老家连夜坐火车赶到花莲。

结果,却见到姊姊本是圆润的脸庞,已被病魔折腾得只剩蜡黄的病容,就连视力也几近完全失明,葛涵洮差点抱着她痛哭失声。

她说想家,想趁还能见到微弱光线的自己,再见妈妈一眼。葛涵洮立刻替她打包行李,退掉房租,回到宜兰的老家。

一路上,她平静得好似未发生任何事,而他一个大男孩见状,也只能坐在一旁偷偷掉泪,不敢哭出声来。

在他印象中,葛涵卉永远是他最活力四射、乐观积极的姊姊。她拥有最开朗的笑容,最宽阔的胸襟……

然而,病魔却将她原有的美丽,一点一滴给压榨到,让他几乎认不得那曾是最疼爱自己的姊姊。

“傻小子,以后你要代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她年纪大了,我们家里也只剩你一个男人了。”父亲早死,家中只有简单三人,这些年来,彼此相互关心扶持,感情非常紧密。

她初回到家中的那一晚,母亲看见她,震惊得也快要昏过去,家里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整夜,葛涵卉相当后悔让母亲如此心伤,可是她不想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要珍惜分分秒秒,毕竟她的未来已快看不见了。

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当年也是死于脑瘤,葛家亲戚有绝大部分的人,都曾罹患这种病症。

母亲抱着她哭得呼天抢地,满心自责没有尽到照顾她的责任,才会让她已经病入膏盲,回天乏术。

葛家经济并不优渥,当年葛涵卉的父亲又因罹患此病,医疗费用庞大得教人无法想象,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

所以,葛涵卉专科毕业就决定就业,欲减轻母亲的负担,葛涵洮也是以姊姊为榜样,一路半工半读到现在,成绩斐然,还是学校的模范生。

“姊,我会照顾你和妈的,别担心!你只要好好养病,其他的别操心。”葛涵洮紧紧握住她的手。“拜托你要努力的撑下去,就算是为了我和妈。”

葛涵卉笑了笑。“我会的。”她已经看不见葛涵洮忧愁的面容,更无法见到此刻他留在眼眶中的泪水。

现在,她的世界,已经被黑暗正式侵入,往后余生中已见不到其他色彩,她只能依靠残存的记忆,去揣想弟弟此刻的模样。

她见不到朝阳的耀眼、天空的湛蓝、青山的碧绿、海水的蔚蓝,一切的一切,所有美好只能从回忆中去翻找、去回味,搜寻那所剩无几的快乐。

“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葛涵卉自从晓得父亲也是死于此病,葛家亲戚中也有人因此过世,变得忧心忡忡,急忙要求弟弟去做精密的检查。

“我刚刚去医院看报告了,医生说状况良好,我的脑中没有任何异常,他希望我每年定期回去做检查。”

听到葛涵洮这么说,悬在她心头的大石,终于在此刻放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

“姊,放心!我要照顾你和妈,所以不会倒下,也不能倒下。”

她的担心葛涵洮都明白,见她听了他的话眉头又皱紧,葛涵洮连忙转移话题。

“姊,你晓得今天的夕阳有多美吗?”

“你讲给我听听。快点!”葛涵卉拍拍他的肩头,现在的她总透过别人的眼,来亲近这个世界。

“今天的天空啊,是朱红色的绸布喔!在最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夹带着像流金一般的金黄色泽,很美呢!啊,我又看到了,在朱色的地方,有块染上蓝紫色的云层。你知道的,就是葡萄紫的那种暗蓝,一层一层叠在天空上,漂亮极了。”葛涵洮揽住她。

“那今天的太阳是什么颜色?”葛涵卉拉拉小弟的衣袖,在日头即将没人远处山头前,她期待陨殁前的景致。

“嗯,今天落日的时间比较晚喔,比前天还要晚些。不过也是一样艳红呢!就像是咸蛋中的蛋黄……啊,蛋黄酥也不错啦,都很像耶。”

葛涵卉呵呵地笑出声来。“像是端午节老妈粽子里包的蛋黄?”

“对对对!就是像今年老妈粽子里包的咸鸭蛋,好吃得要命。”姊弟俩越比喻越离题,完全将那轮日照给抛到后头。

葛涵卉清亮的笑声在风中飘散,被傍晚的微风给带走。

“回头叫老妈包个粽子来吃吃吧!”葛涵洮嘴都馋了。

“端午节已经过了,现在离我们比较近是中秋节。”哪有人现在包粽子的?

“今年的中秋节,我们一家三口总算团聚在一块了。”回想这几年葛涵卉到外头工作,饭店工作繁忙,除了过年除夕到初一这两天放假之外,鲜少有假期。

“到时,你要告诉我天上的月亮有多圆、多漂亮!”葛涵卉满心期待中秋节的到来,这是她离开家乡后,阔别已久的团聚。

“我一定会告诉你,夜空上的月亮就像你手上的蛋黄酥一样可口又好吃。”

“今年中秋,我们一起过吧!”细软的嗓音,隐隐透着哀愁,希望今年的中秋,不会离自己太远。

拜托,千万要让她多偷点美好的时光,留给未来已经无法向病魔抗争的她,一个宝贵又怀念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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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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