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向棠武一整夜没睡,脑子里不断想着小菱角不再是他的,他痛苦得想吐。天光大亮时,他突然冲进浴室,疯狂呕吐。

他吐得头昏眼花,吐到仿佛连肝胆都要呕出,他全身上下像被火烧过般难受,吐光了胃里残存的食物,恐怕连胃液也吐个精光后,他在洗脸台漱口,掬起一把又一把的冷水泼上发热的脸……

他莫名其妙地病了。

稍事清洗后,他觉得浑身虚软,跌坐在黑白灰相间的拼花马赛克瓷砖地板,他摸着冰冷干净的瓷砖地板,回忆涌上心头……

退伍后,他搬离家,小菱角像这屋子的女主人,跟他的室内设计师沟通,浴室地板要用马赛克拼花地砖,按摩浴缸要心形,另外做干湿分离,厨房要有中央料理台,洗水槽要做两个,室内天花板全都做间接照明。

书房的书柜要做满一整面墙,要另做滑轨式阶梯五个楼阶,刚好够她拿几乎高到天花板最上层的书。

他的新屋三米八挑高设计,曾被她抱怨,这样很难清到天花板。

当时,他笑着回答她说,他会请固定的清洁公司做打扫,天花板的问题,她不需要烦恼,她只要负责把属于她的瓶瓶罐罐、厨房里的柴米油盐打理好就成,负责让他吃饱饱、睡好好,心情愉悦就非常棒了。

向棠武摸着马赛克磁砖,回想当时的他对小菱角,是什么心情?

他把新屋所有装潢摆设全交给她作主,要她选她喜欢的就好……为什么?

天亮了,阳光从浴室玻璃窗跳进来,照上他的脸,他知道,有些什么已经一去不回头,他的小菱角在梁竞尧的游艇上……

该发生都已经发生,他现在却莫名其妙的懊悔不已,昨晚要放手、要祝福的想法,这一刻,全被该死的浓浓懊悔吞噬。

他的小菱角,一去不回了。他想起小菱角在电话里说——

武哥,过了今晚,我就不会回头。

他跟小菱角再也回不到过去,他终于明白,在天光大亮这一刻,在一切都成定局后,他体会到他失去……失去了……

向棠武连想下去都没办法。他要自己振作起来,离开浴室。六点多,他拨了电话给方旖晴。

“棠武吗?”她接起电话,不是很确定地问。清早六点多,向棠武便打电话给她?

“旖晴,抱歉,吵醒你了。”这时间,大部分都市人应该还在睡。

“我通常六点就醒了,你没吵到我。你还好吗?”他声音听起来有点没元气。

“对不起,我人有点不舒服,一早起来就吐得乱七八糟,我今天下午没办法赴约了……”

“要不要去看医生?”

“星期天诊所都休诊,我也没严重到需要去大医院挂急诊,在家休息应该就会好……”

“有人可以帮你煮东西吗?一整天你总需要吃点东西。”

“我睡一下,如果有好一点,我再出去随便买点东西吃。”

“……你方便让我到你家吗?反正我今天没什么事。”

“你愿意过来吗?”向棠武有点惊喜。他又生气又心烦气躁,如果有人能来陪他,是再好不过。

“给我你的住址,我到市场买些菜,然后过去找你。”

向棠武二话不说立刻把住址给她,结束电话,他躺回床上。

他烦躁地想,这张加大柔软双人床,也是小菱角选的,她说这样两个人睡起来才舒服,有足够空间滚来滚去、打枕头战。

他跟小菱角,常常在周末夜、在这张加大双人床上,打枕头大战,他的小菱角总是滚来滚去,闪避他的攻击。有几次,他对小菱角有不恰当的反应,因为她通常不穿胸罩,只套着大大的T恤……

他以为,那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不表示他对小菱角……

吐得虚脱、整夜没睡的向棠武,在杂乱的思绪里,载浮载沉终于进入睡眠,直到两个小时后,管理员的门铃声将他吵醒。

最近每个星期大概有几天,向棠武的手机会唱《采红菱》。

虽然跟十一个月前,他跟小菱角大吵,每天都唱个两三次的频率相比少了许多,但至少这一个多月来,他跟菱角妹妹比较像是回到从前。

跟旖晴约会两个月,他跟她什么都能聊,虽然她不爱户外运动,但其他部分都合得来,她个性温柔,跟她相处没有压力。

他想,他会跟旖晴求婚吧……况且,他的父母也挺喜欢她,虽然他妈妈私下问他交往两个月结婚,会不会太快了?

当然太快啊,但他能怎么办!他反问母亲,母亲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怪异,不过他并不想深究。

两个月前,他莫名其妙吐得乱七八糟,而且一吐就吐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看过医生,医生只说可能是得了急性肠胃炎……

捱过一星期后,莫名其妙的呕吐好了,但他变得懒懒的,对所有的事都提不起劲。

眼看他三十岁生日再一个多礼拜就要到,他觉得该是去挑一枚求婚戒指的时候了,所以……

门铃的音乐声响起,向棠武已经换妥轻便服装。

他将皮夹、钥匙往口袋塞,打开了大门,对门外的小菱角说:“我们事先约好了,你干么不自己拿钥匙开门?还按门铃。”

他讨厌她越来越见外,越来越不像个妹妹。

季书菱笑了笑,拿出他家大门钥匙,塞进他手里说:“武哥,恭喜你,有结婚对象了。我觉得,我应该把钥匙还给你。”

“为什么?钥匙你可以留着,随时要来都方便。”向棠武想把钥匙塞回给她,她却朝后退闪开。

“这个家有新的女主人后,我不方便随时过来了。万一不巧看到不该看的限制级,就糗大了。”她脸上是轻松说笑的表情,但她的心正一滴一滴淌着血。

“放心,那种限制级随地上演的几率,我保证很低,还是柔软的床比较舒服。梁竞尧真的把你教坏了。”心里明显有股说不出的疼痛,他却选择漠视。

她笑笑地,没反驳竞尧把她教坏了这句话。武哥永远不会知道,教坏她的,是他不是竞尧。

“走吧,不要蘑菇了,我可是延后了约会,特地陪你去挑婚戒的耶。你不要害我延后约会,又迟到。”

“是。”向棠武说,想把钥匙给她,“钥匙你拿回去,这样比较方便。”

“武哥,我以后……可能用不到你的大门钥匙了。”她看着他说,就是不肯接下他递来的钥匙。

“为什么?”

“竞尧这个月转调纽约分公司……”

“真的?”不知怎地,梁竞尧要离开台湾的消息,让他整个人好振奋!

“……他要我跟他一起过去。”

向棠武顿时呆在大门口,动弹不得。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才开口。

“你……要跟他……去?”话问得支离破碎。

“对。”

“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跟他去纽约?”

“去垦丁那次,他先跟我提过……”

“你却拖到现在、到你快离开了,才告诉我?”向棠武不敢置信的扬声,“如果我今天没打电话给你,没拜托你帮我挑求婚戒指,你是不是打算等到你要上飞机那天,才告诉我?”他几乎对着她吼。

“我本来就打算这几天要告诉你……”

“这几天?这样算什么?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有了别的男人,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变得毫无分量、一点都不重要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生气?”

“你说走就走,我还不生气吗?从小到大,我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你发高烧,我毕业旅行不去,守在你床边两天两夜。

我带你去冲浪,你捉弄我,你晓不晓得我在海上急得要死,急到恨不得是我自己死掉?万一你被浪卷走、万一你怎么了,我当时只觉得,我也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在我心里,你的位置是这般重要!而你,决定跟别的男人走,却在最后一刻才告诉我,我还不气吗?我已经气到想吐了!”向棠武已经控制不住的大吼。

季书菱听他吼完,眼泪也掉下来,她忍不住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武哥,你没有不重要,我……”好爱好爱你!她不停掉眼泪,爱他的话却没说出口。

他僵硬着身体,无法接受小菱角要跟梁竞尧远走他乡,飞往离台湾有大半个地球远的纽约!

“两个月前我跟竞尧说,如果你确定了结婚对象,我就跟他去美国。没看到你安定下来,我不放心。你舅舅算的命很准,我怕你要是找不到对象,孤老到死,太可怜了。

后来我看你跟旖晴姐约会很顺利,两个星期前,你请我们一块儿吃饭,我也觉得她人很好、很适合你,我那时才跟竞尧确定,我愿意跟他去美国。武哥,你没有不重要,在我心里,你的重要性一直是第一位。”季书菱哭着倾说。

向棠武僵硬的身子,在她的拥抱与眼泪中,柔软了几分,他叹出气,好半晌,他伸手紧紧回抱她。

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疼痛过……美国,是很遥远的地方啊!坐飞机要十几个小时,他再也不能想见小菱角就立刻见到她。

他不能忽然想看哪部片,马上揪小菱角一块儿看。

他不能听到哪家美食餐厅好吃,拉小菱角临时相约晚餐。

假日他要是忽然想打高尔夫,想到福隆或兴起杀到垦丁冲浪,他没办法找小菱角当伴。

往后他生日,小菱角不会再陪他倒数。

他出差的时候,小菱角再不会帮他喂养客厅那只娇贵红龙,阳台上的金露花、铁线蕨、黄金葛也会没水喝……

这一刹那,向棠武难过得压根没想到,等他结婚以后,他出差,鱼有老婆帮他喂,花草有老婆帮他浇水,看电影、吃美食、冲浪、打高尔夫球都有老婆能陪他。

“你说过,这辈子我每个生日都要帮我倒数。”他觉得有人掐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呼吸,觉得他的心脏好难受。

“那是我国中时候说的话,国中只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小孩子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况且,你就要有武大嫂了,大嫂会接替我,每年帮你倒数生日。”

“我只想要你帮我倒数,我习惯你陪我倒数。”他慌了,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留住小菱角,他真的想不出强而有力的理由,说服她留在台湾,留在他身边。

小菱角想结婚,想在三十岁前生两个孩子,现在她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只想让梁竞尧的手机唱歌,唱那首《TheVeryBestTimeOfYear》。

他没有权利阻碍她得到幸福。

你不能留在台湾吗?他好想开口求她,但理智却阻挡了他。

“……以后武大嫂陪你,慢慢你会习惯。”季书菱哽咽。

小菱角真的要离开台湾,离开他了……他深呼吸好几回,才缓缓松开手。

千言万语,他只挤出——“陪我去挑戒指吧,我不想害你约会迟到。”

向棠武跟季书菱在台北101的Tiffany精品专柜绕了一圈,两人从出发到现在,没说上几句话。

“你知道旖晴姐喜欢什么款式吗?”

他闷闷地跟在她身边,摇头说:“不知道,所以找你来帮我挑,女人喜欢的戒指应该差不多吧。”

“乱说,差很多,特别是婚戒款式。有人喜欢方钻、有人喜欢心形钻、有人喜欢粉钻,也有人喜欢蓝钻,不过大部分人都挑白钻,至于大小,每个人喜欢的也不同……”

“不就是越大越好?”向棠武淡淡地说。

“才不是。如果是我,我觉得一克拉就可以,其实三十分、五十分大小比较方便,要不是……”要顾及对方的面子,朴素的白金戒指最好。

季书菱苦涩心想,武哥找她帮忙挑戒指,真是世上最残忍的折磨了!

以前的她,总是爱幻想,武哥会拿什么样的戒指跟她求婚?

武哥家大业大,她不好说她只要个朴素的白金戒指就好,戴颗昂贵钻石实在太累赘……她幻想过千百万次,以致她此时帮忙挑戒指如此痛苦,全是因为武哥的新娘不是她!

“要不是什么?”向棠武追问。

“上星期竞尧跟我聊到戒指,我说我比较喜欢简单的白金戒指。他说结婚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多少得顾及对方身份。”

“你们已经在聊婚事了?”

“没啦,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她说。

两人又沉默下来,他们在玻璃柜前转了几回。

“你总要给我一些线索,好比你预算买多大、什么形状、色泽的戒指……”季书菱忍不住问。

“你喜欢什么形状、色泽?”他俯首,望着她。

“又不是我要跟你结婚!”她回避他的视线。

“小菱角……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向棠武痛苦的轻问。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过,好像全世界突然在一刻间变了样?

“变成怎么样?”季书菱假装专注看戒指款式,努力想压制眼眶中翻涌的泪。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不喜欢这样……”

“武哥,你很残忍,你知道吗?为什么要逼我?我已经很努力了……”

季书菱的眼泪,滴落在干净透明的玻璃柜上,啪答啪答像雨滴。她不肯抬头,情绪快要溃堤。她伤心地想,怀孕果真会让女人变得脆弱……

“我们不可能跟以前一样,我不相信你不懂……以前,我很爱你,我黏着你,每天都想看到你、听到你的说话声,你讲的每个笑话就算不好笑,我也会笑得很开心,因为我爱你,你做的一切在我心里全是一百分……

可是,你不要我爱你,你只要我当你的妹妹,我不能爱你,只好试着去爱别人,我们当然不可能跟以前一样,我已经接受你要跟旖晴姐结婚,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们不会再跟以前一样的事实!”

她越是说,泪落得越是急,原本招呼他们的专柜小姐僵在原处,不知所措。

向棠武束手无策看着玻璃柜上的斑斑泪迹,小菱角的话字字句句戳痛了他。

“……小菱角,你不要哭。”他只说得出这句话,伸手揽听到肩想安慰她,她却挣脱拉开彼此的距离。

“小姐,麻烦你帮我拿这个戒指……”她哽咽指着玻璃柜里一枚Tiffany六爪镶钻经典款。“我觉得这戒指挺适合旖晴姐,高雅简单,一克拉圆形白钻。”

她把专柜小姐拿出的戒指,挪至向棠武面前。

她抹净眼泪,红着眼眶看着他,他低头看玻璃柜上的戒指,神情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认真看他,她的武哥,买了戒指,就要变成别人的丈夫。

“如果一定要挑钻石的话,我喜欢心型切割、粉色彩钻,不大不小的五十分。我曾幻想过,你拿粉红色心型钻跟我求婚。我幻想过,你告诉我,那代表你的心,你把你的心送给我,你的心一辈子只有我……我的幻想很幼稚,对不对?

武哥,我早就清醒了,我好不容易喜欢上竞尧,终于喜欢上你以为的人,你也应该清醒,你不能要求妹妹,做妹妹以外的事。

我祝福你跟旖晴姐,一辈子幸福美满。我帮忙选的戒指,要是你不喜欢,你再另外找吧,我约会快迟到了。”话落,她奔出专柜,留下向棠武。

而僵在专柜前的他,瞪着戒指,不动也不说话,更没打算追上已经奔离他的小菱角。

训练有素的专柜小姐,静静等待客人收拾情绪,这种情况不是天天会发生。

等了许久,客人仍是没反应,她只好出声,“先生,请问这戒指可以吗?”

向棠武叹口气,回过神。

“我要这枚戒指。”他掏出信用卡,结帐。

专柜小姐接过信用卡,暗暗讶异,没想到能成交这笔生意。

他签了单,拿起包装精美的求婚戒,走出专柜几步后,又返回询问——

“你们有五十分,心型切割粉色彩钻吗?”

“抱歉,目前没有,需要另外订做。”

“好。我要订做一只色泽、等级要最好的,我先预付订金。”他说。

结帐后,将订金单据收进皮夹,向棠武才离开专柜。

他想,如果梁竞尧拿小菱角喜欢的戒指求婚,应该会很开心吧。

小菱角说的对,他该清醒了。

他应该接受,他们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小菱角不会再每天打电话给他,小菱角不会再缠着他一起去打高尔夫,小菱角不会再跟他过夜同睡一张床……

他应该接受,小菱角长大了,想要成家,跟另一个男人共度人生。

他该接受事实,小菱角已经爱上他以外的男人。

而今他唯一能送小菱角的,是让那个幸运的梁竞尧,拿着她想要的戒指,向她求婚。

他衷心希望,小菱角能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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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妻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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