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生

第四十八章 回生

范静渊自从被救回来,便全身涂满药草,整日躺在床上昏睡。这日正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伸手轻轻推他。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全身上下因为药物作用失去知觉,不受意识控制,只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那人见他毫无动静,便嘤嘤哭了起来。他这才听出来,原来是福瑛。

福瑛不顾他全身涂满药膏,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个不停。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爹要养病,你别吵他,跟我出去!”是福麟,口气甚是严厉。

福瑛抬起头来,哽咽道:“哥哥,爹和娘是不是都要死了?”

范静渊心头大震,只听福麟斥道:“胡说!谁跟你说的?”福瑛断断续续道:“是你原来说的,人死了……就是再也不动,也不说话……爹和娘都是这样,都躺着一动不动的……不是快死了是什么?”她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我现在知道了,死了和睡着了原来是不一样的!哥哥,我不要爹和娘死!”

福麟口气柔和下来:“爹和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过几天他们都会醒过来。”福瑛抽泣着问道:“真的?”福麟一边拉着她朝外走去,一边劝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别在这里哭了,声音这么大,吵着爹养伤休息。”

福瑛连忙止住哭泣,却又满腹疑惑的问:“既然爹娘都没事,那么雷叔叔为什么会哭?”福麟一怔:“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哭?”福瑛答道:“就是刚才。我看他一个人坐在娘床前,捧着娘的手哭。我去告诉翠姨,结果她也哭起来。我问她哭什么,她又不说。我还以为娘要死了,他们俩难过。哥哥,既然爹娘都不会死,为什么他们在哭?”

福麟比她懂事,忙道:“这些话以后别再说了,更不能跟爹提起。”福瑛不解:“为什么?”福麟也说不清个道理,但上次听雷远对濒死的范静渊的那一番话后,再看这两日他不眠不休守着昏迷的母亲,觉得他对母亲的情感非常特殊,至于如何特殊,却又说不出来,只好对福瑛道:“这世上只有爹能对娘好。假如你让爹知道还有别的男人对娘好,他会不高兴。”

他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出了门,声音渐渐远去,只留床上不能动弹的范静渊,内心煎熬成一片火海——到底舞萼发生了什么事,让雷远如此动情?是不是……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生命垂危?——他越想越担忧,竟然隐隐开始恐惧。心里越焦急,便越痛恨身体的麻木无能。他挣出一身的热汗,却连眼皮都不能睁开半点,更别说身体其他部位。

——既然如此,只能想别的办法!

两个时辰后,郎中进来给范静渊换药,换完药后照例要给他喂下麻醉的汤水。他全身上下的骨骼断了二十多处,这汤水的功效是让他整日昏睡,失去知觉,不用受巨痛折磨。他任凭郎中给他灌下半碗药水,面无表情躺倒床上闭上眼睛。郎中见一切无异,和翠儿一起出了门。范静渊见房里空无一人,便微张开嘴,吐出含在嘴里的药汁。

要知这药汁的剂量是郎中按照四个时辰精心调配。因为范静渊吐出了一口汤药,到第三个半时辰后他身上便药性全失,全身上下顿生痛意。这疼意慢慢加剧,到最后好似有只巨刃,在他身上四处切割。

——怎么会这么痛?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意识渐渐远去——正恍恍惚惚间,范静渊感到有人朝他俯下身来惊叫:“你怎么了?”他勉强看清这人脖颈的位置,忽然伸出手去,拼尽全身力气按住这人近在咫尺的颈窝上的要穴。旁边的翠儿没有料到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会忽然出此一招挟持郎中,尖叫道:“你干什么?”

范静渊喘着粗气,勉强聚集着残余的意识:“要……雷远……来……”翠儿只是一味尖叫:“你放手!”他没有理会,拼命又在手上加了一点力。

郎中要穴被捏,血流不畅,这时已有些头晕眼花,看着翠儿哆嗦道:“救命。”翠儿见范静渊面色青白,满脸狰狞,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冲出房去。

范静渊这时也已是强弩之末,不仅气力全失,而且因为剧疼,眼前正阵阵发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厥过去。郎中察觉到他的力竭,低道:“她去叫寨主了。你放手吧。”他便放开双手,虚弱的瘫倒在床上。郎中看他疼得满额冷汗,忙把麻药端过来:“快把药喝了。”

范静渊却把药碗一把推开,哼道:“扶我起来。”郎中看他紧咬着嘴唇,双眼无神,劝道:“别强忍了,会疼死人的。”他却十分执拗,又重复一遍:“扶我起来。”费力的挣扎着身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郎中无奈,只好上前帮忙。他刚把范静渊从床上扶坐起来,雷远便踏进门来。他一进门便对范静渊大发雷霆道:“你全身骨头都断了,不好好躺着养伤治病,在胡闹什么?”

范静渊低道:“我要见她。”

雷远一怔,随即暴喝道:“你伤得这么厉害,不能动。你不能见她!”范静渊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字重复道:“我,要,见,她。”雷远的脸本是涨得通红,忽然一片惨白。他颓然坐下来,抱住脑袋,一言不发。

“她……”范静渊越发觉得不妙,声音都颤抖起来:“她……怎么了?”

雷远没有抬头:“她肩头中了两箭,我本以为不是致命伤,可没想到箭头带锈,锈毒入血,现在毒发攻心,她一直发着高烧,还没有醒过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忽然带有些许的哽咽:“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范静渊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症,他自己也曾亲眼见过得了此病的兵士们高烧不退,无药可救,最后一命呜呼。他心里顿时大急,身子奋力往前一挣,郎中没有扶住,他便从床上咕咚一下滚到地上。雷远连忙上前去扶他。他此时已全身乏力,没有力气说话,只是一把扯住雷远的袍襟,眼神里满是哀求之意。

在雷远眼里,范静渊从来都是意气风发,从未有过现在这样低声下气的眼神。雷远心里一软,轻叹口气。

他还在为要不要范静渊见舞萼犹豫不决,却不知道此时舞萼床前已是混乱一片。他方才刚被叫走,舞萼便忽然又起高热,竟然全身抽搐不已,说起胡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一向沉稳的福麟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福瑛更被吓到了,站在床边哭个不停。还是翠儿镇定,连忙找来为舞萼请的几个郎中,又把福瑛哄着抱出房去。

福麟看着几位大夫在病床边忙碌不已,个个表情凝重,心里觉得不妙,走到床边拉住母亲的手。舞萼茫然看了他一眼,唤道:“静渊。”福麟忙道:“娘,是我。”舞萼目不转睛盯着福麟,表情欣喜若狂:“静渊,你果然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福麟见她目光混沌,有些害怕,低唤道:“娘……”

舞萼反手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道:“你别怪雷远……他射伤我……是为了救我……你别怪他……”福麟这才知道她肩上的箭伤的来历,一愕之后,学着范静渊的口气哄着舞萼道:“他是好人,我们都不怪他。”舞萼却继续道:“他可怜得很…………我离开他后,他这十年孤单一人,一直不快乐……”福麟听出端倪,心里渐渐明白,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听她又道:“他却从不怪我,也不恨你……一直帮着我们……我们欠他太多……”

翠儿不知何时已经进来,站在福麟身边,一起静静听着舞萼道:“假如他没有认识我就好了,这样他会比现在幸福……”她想起这十年来自己沉默而绝望的爱恋,忍不住哭起来。就在这时,雷远脚步沉重的迈进房来。他走到床边,将背上背着的人小心翼翼放在舞萼身边。

福麟惊喜得叫起来:“爹!”范静渊却没理他,只是全神贯注看着舞萼。他看她闭着眼睛,满脸烧得通红,额前粘着几缕汗湿的头发,便伸出手去。雷远见他手指抖个不停,便道:“我来吧。”他仿佛没有听见,颤抖着手指,慢慢拨开抚顺那几缕头发。

因为发着高热,舞萼思绪渐渐糊涂,只是一个劲唤着范静渊的名字。范静渊柔声道:“我在这里。”舞萼却没有反应,全身开始不住剧烈抽搐。郎中们一拥而上,使劲按住舞萼。翠儿站在一边,看床前的两个男子,脸上带着同样心疼难忍的表情,用同样的担忧怜惜的目光看着床上垂危的女子,心想,情深不寿这句话果然不错。被这两人所爱,最初的爱情和一生的相守都分给这两个人,到最后,却没有一个能留住她。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想到这里,感叹自己的命运,便又哭了起来。

郎中们使尽全身解数,终于让舞萼平静下来,昏睡过去。雷远急切询问病情。郎中只是叹气,道:“夫人病情反复不定,我们不好妄下结论。”雷远听出话里的推卸之意,顿时心凉了半截,喃喃道:“都怪我!是我害得她!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给她偿命!”

福麟见他脸色灰败,忙道:“娘刚才说了,你是为了救她,她不怪你。”雷远慢慢看向他:“她还说了什么?”福麟忙道:“她还说,她从前欠你太多,假如当初不认识你,你现在会过得很好。”雷远全身一震,瞪着福麟,好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福麟见他目光可怕,不由往后缩了一缩。雷远这时却转向昏迷中的舞萼,咬牙切齿道:“你敢说这样的话!你后悔认识我了么?”看到范静渊堂而皇之抚着她的脸,忽起嫉意,便更是生气,喝道:“都是你!假如你当时不是为了那个什么狗屁志向从江南回来,她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范静渊却像没有听见似得,艰难的俯下身去,把脸贴在舞萼的脸上,良久,喘道:“我和她……一起走……”雷远一时没懂他的意思,想了一想才领悟过来,喝道:“你胡说什么?你要给冤死的将士们报仇,当然要活下去!你不用担心她黄泉路上孤单,我陪她!你让开!”他见范静渊还搂着舞萼不放,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大喝道:“你已经跟我抢了一辈子,这次你别再跟我抢!”上前就要把范静渊拉开。翠儿和福麟大骇,怕他伤到遍身是伤的范静渊,连忙拦住他。

因为伤心绝望,雷远这时思绪已经十分迷乱,他大力推开翠儿和福麟,满脸疯狂道:“她本来就是我的。我等了她一辈子,为什么到最后也不能让我如愿?”福麟眼见就要拦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雷叔叔既然十年前就成全了我爹和我娘,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成全他们?”

雷远心头一片茫然,朝范静渊和舞萼看去。只见舞萼表情宁静的躺在范静渊怀里。范静渊揽住她的头,脸上是同样一片宁静。他心头剧痛如绞,再也看不下去,大吼一声,转身奔出房去。

众人慢慢退出去,只剩房里依偎的两人。范静渊环抱着舞萼,不知何时渐渐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最初苏府的庭院。碧天浩瀚无垠,纤云不染。明月高挂微缺,仿佛天眼初开,照得天地间一片通透。万籁俱静。他和舞萼肩并着肩,舞萼看着满庭的溶溶月色,他看着她,久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侧过头来,缓慢而极清晰地对他说:“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若我走了,你看着月光,就如看着我一样。”他握紧她的手:“不!”她疑惑的看着他。他一字一字道:“生也好,死也好,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会让你离开我!”她看着他,慢慢微笑起来。

他这时却忽然在晨光中醒来。枕边,她正侧头看着他,眸子清明,眼神温柔宁静。她抚着他的脸颊,道:“我梦到你了。”他却不答,忽然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揽入怀里。

——你回来了!——在全身令人窒息的疼痛里,他却满怀甜蜜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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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君庭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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