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约了莫叔晚上见面,皓尘加快动作,到公司走一趟,巡视业务推展状态和企画推行进度,与公司员工开了个冗长的会议。他很满意,手下的各员大将都是值得信任的一流人材。

瞄瞄腕表,时间差不多了,他拿起手提电脑准备往莫叔公司去。

门板上轻敲两声。

「请进!」皓尘抬起头来,发现不速之客居然是——他的父母亲。

「你总算肯出现了。」父亲冷声说。

「爸爸、妈妈。」皓尘招呼出声。

「黎总裁,久仰大名!」黎泰康语带讽刺。「我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在短短的三年内,就弄出一间跨国企业,」

皓尘的保密工夫做的够好,在外人眼里德硕集团的总裁是他大学时代的好朋友——范文刚,也是现任的德硕副总裁。

「这是我的兴趣,我早说过学医并不适合我。」他不敢妄想沟通会有结论。

「对!说得好,你有主见、有自主权,我那几间小小的破医院哪能委屈黎总裁屈就。」明明是骄傲儿子的成就,可话一出口就变得尖酸。

皓尘没答话,他打开桌上几个文件夹假意忙碌。多少年来,他们父子早就缺了沟通管路,再多说徒增争执。

「你这么行,就把医院的继承权全让给慕尘。」生气儿子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好像从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黎泰康的威胁显得薄弱无力,这些年来的努力,皓尘的资产早已是父亲的几十倍,继不继承家业对他并不重要。

「这件事您全权作主,」

「说透了,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医院!」儿子蛮不在乎的态度刺激了他,他气的暴吼怒叫。

「我没这么说。」

「你心里分明这么想。」他伸出食指,指向骄傲的儿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这个不孝子,我黎泰康是哪里欺了天,教我生出你这个孽子。」他气丧地跌入沙发中。

「是不是非要我放弃自己的理想来将就你,才叫做孝顺?」

「何谓孝?顺也!顺父母之意才叫做孝。」他固执而坚持。

「那叫愚孝,盲孝!」

一来—往间,父子俩的火药味节节攀升,艾芬再也看不下去,接口道:「别这样子,各退一步吧!父子间有什么好争的呢?」

艾芬优雅的嗓音,将两个男人的火气降下几分。

皓尘看著年过五十仍保持美丽的母亲,纤细的身材、尊贵的气质、犀准的言辞,在在显示出她是鹤立鸡群的女强人。

的确,这些年跟著父亲经营医院、应酬交际,她磨练出—身高明的交际手腕,轻易地周旋在纯男人的医界。

相较起来,桦姨就像一个单纯慈蔼的妈妈,她身上没有香水味,五官没有浓厚脂粉,几条鱼尾纹标示出她常笑的温和性格,沉静敦厚气质则吸引旁人个由自主地想亲近。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

艾芬走近儿子身边,拍拍他肩膀,细声说:「别对我们这对父母不耐烦,我们也许冬烘、也许陈腐,但是,哪一对父母对子女没有期待?我们期待子承父业、期待你和慕尘在医界出人头地,难道有错吗?」

「是我辜负你们的期待。」他沉著声,忍下愠色。

「不!人各有志,你在商场上闯出这番天下实属不易,这成就并非任何人可以办到,我们以你为荣啊!

「我们来,不是要你放弃成就。早年,我们会反对你学商,是因我和你父亲都不是商场上的人物,怕提供不了你资源协助。相对的,你若选择学医,将来你碰到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承担起来。

「或许我们的过度保护,让你觉得我们难以沟通,但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我们太爱你了。」

「我懂!」皓尘点点头,做父母的总是用各种方式去爱孩子,手段方式也许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一个「爱」字。

「那么——试著和我们沟通吧!不要让我们非得请出徵信社,才能知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柔情的诉求,让皓尘无法拒绝。

「这次临时离开台北,没事先通知你们,让你们担心了。」皓尘认错。

「通知?看来我们为人父母的学分修不及格,孩子要出门不是『告诉』我们,而是『通知』,我们该检讨了。」艾芬看着丈夫,轻喟一声。

「妈……」母亲的自责让他於心有愧。白玫说对了,他也有一对好父母,只是需要沟通。

「别说抱歉,是我们错在先。」艾芬抢著说。

「皓尘,我们今天来不是要你回医院,当那个不情愿的医生,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黎泰康插话进来。

「爸,有什么事您尽管说。」皓尘自动坐到父亲身旁。

没想过父母能这么简单就接受了他的职业,也许如桦姨说的,他们只是缺乏沟通。

「是书涵,书涵有事。」

书涵?她是书瑾最疼爱的小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单纯而善良,三年前在他和书瑾论及婚嫁时,曾考虑过把书涵接回新家照顾,这些年,为转栘对书瑾的思念,他拚命工作竟忘了书涵,

「当年,是我们对不起庄家,要不是那天晚上你带书瑾出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艾芬先挑起皓尘的罪恶感,让往下的要求说得更顺口。

「前几天我们去拜访你庄伯伯,无意间随口问起书涵,说她年纪不小了,怎不结婚?庄伯伯才说了出来,原来,书涵那小丫头心眼死,一心一意暗恋著你。

「当年因为你爱的人是她姊姊,只好把自己的心思蔽起来,没想到会出了那个意外。这几年她眼看著你对她姊姊的思念,让她觉得你是—个专情的好男人,她的心更离不开你了,她居然告诉庄伯伯说,这辈子非你不嫁。」黎泰康把事态说得更严重些,只盼儿子看在书瑾的份上回心转意。

「我们心想,这样也好,书涵身子弱,如果你和她结婚,不但可以照顾书涵,书瑾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了。」艾芬再一次抬出书瑾。

「妈……我想,婚姻人事……」承诺了白玫,他不想辜负,更无意食言……

「不要再多想了,婚姻人事本来就应该听从长辈作主。」黎泰康著急了,恢复一贯的强势。

中午看到徵信社送来的照片资料,发现儿子失踪的这一个多旱期,居然是躲在中部山区的一个寡妇家里,而且才短短几天不到,村里的人都知道儿子成了寡妇大女儿的男朋友。

天——人心不古,这些乡野鄙妇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心意昭然若揭,才没几天工夫儿子就吞了饵,上了勾,忘记和他感情深厚的书瑾。

儿子糊涂,老子可不笨,他哪里容得下这种狐媚女人进门?想当凤凰也得掂掂自己分量足不足!

是老婆说要用怀柔政策把孩子的心给拉回来,所以,他妥协了皓尘的工作,但是婚事上他怎么也不能妥协。

再怎么说,他们黎家在台湾医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能随便结个来路不明的亲家。说好听是寡妇,谁知道那两个女儿是不是私生女。

「爸,我有结婚的对象了。」皓尘诚实以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倏然拔高。

果然是真的,那个狐狸精的手段真高招,才十天不到的工夫,就把儿子迷得晕头转向,忘记自己是什么身分的人。

艾芬拍拍丈夫的手安抚。「告诉妈妈,她是哪一家的千金?」

「她是个作家,母亲和妹妹在国小里任教。」至於她们和莫叔的关系,他还要再求证过才能告诉父母亲。

「你们认识多久了?」

「九天——却像认识了一辈子。」想起白玫,他心里浮上一丝丝幸福感。

「感情的事情不要太过於草率,爸妈不反对你和那位作家小姐交往,但是不要太早下定论好吗?至少先让我们见见她,况且你还需要给爸妈—点时间去和书涵谈谈,她是那么死心眼的女孩,我们总要妥善处理,不要让事情留下遗憾,是不是?」

艾芬分析得介情合理,让皓尘无从辩驳,

「你们放心,我会找时间和书涵谈开,爸妈很抱歉,我和莫叔约了见面,我先走一步。」皓尘站起身,向父母亲颔首。

「你去忙吧,有窄找时间聚一聚,我们全家人好久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吃顿饭。」

「知道了。爸妈再见!」他点头,提著手提电脑定出门,

门甫关上,黎泰康立即发作?他拍桌子气得大吼:「儿子养大翅膀硬了,我说什么他都不放在眼里。」

「你不要这样,这样子只会让儿子离我们越来越远。」这儿子从小就吃软不吃硬,要儿子乖乖就范就得想想办法,使点手段才成。

「总之,我绝不会让那个姓叶的狐狸精进我黎家大门:」

「我知道,但是你光生气也没用,你越跳脚,皓尘就越偏著她,你儿子那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先不要反对他们,说不定晧尘一回台北,远离了那个女人,就会淡忘她了。」

「如果没有呢?万一,他就是笃定要娶那个下贱女人呢?」

「那就让我来会会她,小作家?我就不信她斗得过我,你没听说过,姜是老的辣?」艾芬铁了心,在儿女婚姻大事上她绝不让步,

莫叔的别墅在皓尘家隔壁。小时候,他常常攀著莫叔家的栏杆,欣赏他们家万紫千红、绽放鲜艳的各色玫瑰,幻想著坐上那张秋千,荡上天空,抓住软绵绵的云,会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来,这幢园子应是当时莫叔为桦姨所建。因此,白玫,红攻才会立下志愿为母亲重建起一座玫瑰城堡。

多年来,莫叔仍然保持了园内旧景,看来他对桦姨不只是有情。

走进书房,坐在轮椅上的莫叔,双腿上盖著一件方格毛毯,壁炉里燃著薪火,他想起山上的小尾里,那里也有著一炉温暖,相较起这里的孤寂,那里是热闹、充满笑声的天堂。

「莫叔……」皓尘唤了声,把凝望叶桦照片的莫靖嘉拉回神。

「她……」他们二人同时发声,却又同时停住。

莫靖嘉是近「亲」情怯,皓尘却是不知如何清晰、完整地解开这个延宕多年的误会。

「我见到她了,」他迅速地在脑海中整理资料,准备陈述事实。

「想来她离开我这个残废後,生活自是惬意吧!」他冷冷地掩盖白己冲动的情绪。

「她是幸福、是惬意,但是,她有没有离开你……这句话我不表达任何意见。」尽管误信了莫叔死亡,也许在桦姨心中,她从不认为莫叔离开过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我所见所闻和你告诉我的,并不全然相同。」

「说清楚!」他恼怒地暇著皓尘。

「桦姨——叶桦……她没有丈夫,只有—对双胞胎女儿,叶白玫和叶红攻。白玫瑰的白玫和红玫瑰的红玫。」

「她仍然喜欢玫瑰花?」那是不是代表她还怀念著属於他们的那段?

「是的,她有两块小花圃,上面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玫瑰花,她们住在茶乡,却只喝白己亲手烘焙的玫瑰花茶,白玫和红玫最大的愿望是——为母亲筑起一座玫瑰城堡。她们的经济一向不好,但在白玫、红玫开始赚钱後,为母亲完成的第一个梦想,就是盖起一个小壁炉……」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莫靖嘉再也忍不住脾气,对皓尘大喊。

「白玫告诉我,她的父亲名字叫作莫靖嘉,」

此话一出,尴尬的沉寂横亘在两人之间,是难堪、也是震憾。

「怎么会?」几十年的认知在—夕问被打破,让莫靖嘉手足无措。

「你告诉我,桦姨听到你出车祸,将会终身残障,趁你住院期间偷偷离开。可是,我在那里一步步搜集到的消息,全都与你说的不同。」

「你听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时,向村人打听,他们告诉我桦姨的丈夫死於车祸。当年她一个女子带著行李到村里落脚时,还引起很多人好奇观望。

「後来,白玫和红玫出生,租她房子的阿婆帮她带小孩,她进入当地的一所国小当代课老师,二十几年如一日。

「她顺顺利利地把孩子养大,也让她们接受了良好教育。桦姨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同事间有男老师追求,但她始终不曾动心,结论是——大家认定桦姨对他死去的丈夫有著深厚感情,要为他守寡一辈子。」

「难道白玫、红玫是我的孩子?」他喃喃自语。

「她们的生日是六十六年十二月七日。」他再次提出证据让莫叔确定。

「是了……我是那一年的四月出车祸,天!她们真是我的女儿……」

「我想应该不会错,因为,她们习惯在睡前捧著你的照片对你说话,才各自回房睡觉。你要是还有疑问,可以到医院验DNA。」

「不——不会错了,我竟错过她们,让她们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他眼里有著无可言喻的不舍和心痛。

「在物质上或许她们是辛苦的,但是在精神上她们没吃过苫。她们互相支持鼓励,依赖著彼此的疼惜生存著。

「就如白攻说的——她们从来就不觉得匮乏,因为桦姨把父亲的爱一并给了她们,她们如果真有负面情绪的话,就是心疼母亲的孤独、伪装的坚强。」

「我不懂,当时叶桦既然有了身孕,为什么要独自离去?」

「当年,她接收到的讯息是你车祸身亡了,莫爷爷、莫奶奶认为桦姨是克星,不准她参加丧葬仪式,而桦姨娘家也不肯收容一个未婚怀孕的女儿,走投无路的她,只好远离台北到中部的小山区定居。」他转述白玫的话。

「我懂了!」他恍然大悟。

原来全部都是父母一手策画的,他们一直都不喜欢叶桦啊!他怎还能相信他们的话,把对叶桦的爱情全数抹杀?

「皓尘,我要马上把她们母女接回来,请你再帮我一次忙好吗?」莫靖嘉激动地握住皓尘的手恳求,

「我明天一早就会回去,但是……把她们接回来好吗?莫婶怎么办?姜垣怎么办?你有没有顾虑过他们的想法?毕竟,这几十年陪在你身边的人是莫婶和姜垣,就算你和桦姨有情,也是过去式了,你贸然地把她们接回来,要置莫婶於何地?」皓尘考虑缜密。

「可是……她们母女已经苦那么多年,难道你要我假装不知道她们的委屈,继续放任她们在外头过苦日子?我於心不安啊……不行!我一定要马上接回她们。」

想了她二十多年、念了她二十多年,也误解了她二十多年,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弥补,其他的,他再无多余心思去考量。

「至少,你要听听莫婶和姜垣的想法。」

他明白那对姐妹有多渴望父爱,他更同情善良多情的桦姨,可是,他不能自私地对莫婶的付出视而不见,这些年他亲眼目睹莫婶对莫叔无私的奉献,接回桦姨教她情何以堪?

「皓尘,谢谢你替我著想,但还是请你去把她们接回来吧!」莫婶的声音自开启的门边传入。「对不起,我送咖啡进来,无意中听到你们讨论的事情。」

「淑纹,你……」莫靖嘉看著结发多载的妻子,一时间他无言以对。愧疚感漾满心田,可……他不能让叶桦再多受一天委屈,

「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是吗?」

结褵多载,她并没有迟钝到不明白丈夫心目中有另一个影子,只是爱情呵!纵是清楚又能如何?只要能留在他身边,陪著他、伴著他一路走过,就算她进不去他的心中,她也只能认栽。

说毫无怨尤是骗人的,但是不看开、不放宽胸怀又能如何?吵吵闹闹就能抓住他的心吗?哭哭啼啼就能把那个影子赶走吗?

不能啊!这些年来她聪明地选择安分、选择默默付出关怀,只求有朝一日,他心中有了容纳她的一个角落。

「我对不起你,」他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有万分感动;

「感情事岂能用这三个字来解释负欠?快别说这些了吧!去把她接回来,让我帮你把这些年来亏欠她的一一弥补。」她的脸上有著坚强,

女人的坚强是不是男人造就出来的?

「谢谢你的宽容。」上天待他不薄,让他在这一世拥有两个深情女子的真心桐待。

「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我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小心眼,会偏狭,会自私,但是……爱一个人不就是爱他的全部吗?不管承认与否,叶桦早已是你生命中不容分割的一部分,我不是宽容,只是爱你……不管你是不是爱过我,我就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你了,你说除了接纳外,我又能如何?」

她叹口气,转身而对皓尘。

「请你去帮我接回她们母女,告诉她们,我会待她们如家人;告诉她们,原该属於她们的没有人抢得走;告诉她们,我已经准备好爱她们,并请她们也试著爱我吧!」

他不曾爱过她?他怎会不爱她?他不是木头人,对感情并没有麻木到近乎无知。

虽然,多年来他始终在心底爱著叶桦,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淑纹的爱。所以从排斥父母亲为他安排婚事开始,到她不怕挫折,一次次用柔顺抚去他的暴躁,一次次用耐心化解他的憎恶……

然後,他接受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然後,他习惯和她分享生命中的大大小小成就、困难;然後,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儿子,他们一起陪儿子长人、一起分享儿子成长的喜悦……

他们之间,岂能用一句「没有爱」来做注解?

淑纹的这番话让在场两个男人动容……爱情之於她是伤害,而她却坚强地用笑脸迎向爱情,不畏缩、不害怕也不恐惧……谁说女人是弱者?

「莫婶,我会把你的话传达给桦姨,白玫和红攻,也请你不要担心,桦姨很温柔体贴且善解人意,基本上我觉得你们是属於同一类型的人,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好。」

「那就好……」她松口气後又问说:「你可以多告诉我红玫和白玫的事吗?我想知道她们有多高,明天好上百货公司帮她们挑选一些衣服。还有她们喜欢什么色系?我好帮她们买一些新床单、新家具,她们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对了,我还要打电话去花店订几打玫瑰花,我要帮红坆插一屋子的红玫瑰,帮白玫插满素雅的白玫瑰……嗯,你们谁可以告诉我,桦姐喜欢什么?」她转过身,面对两个男人。

看著她脸上的期待,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她会喜欢你!我保证!」

莫靖嘉伸开双手,迎向妻子,皓尘则识趣地离开书房,把空间留给这对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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