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竹林七贤中的另类

第九章 竹林七贤中的另类

竹林七贤中的头号个性男嵇康,因为朋友山涛举荐他朝中做官,居然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声称要跟山涛绝交。然而嵇康临终前,却又对他儿子嵇绍说道:“有山巨源在,我就不担心你啦。”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山涛这个人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那么,这位竹林七贤中的异类,他是个什么样子呢?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人,跟竹林七贤中的另外一位,《闻笛思旧》的主人公向秀他们是老乡。山涛是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他生于公元2o5年,比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阮籍还大五岁。山涛年龄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山曜就去世了。少年丧父,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很不好,可是山涛并没有因此就变成问题少年。《晋书•山涛传》里说他“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由此可见,丧亲或者父母离异倒也未必一定会导致子女的堕落,关键啊,还是要看孩子先天的秉性和后天所受的教育呢。我们可以现,竹林集团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喜读《庄》、《老》的。别看后来山涛的官做得很大,他其实也一直是很向往那么一种脱而放达的生活的。

竹林七贤当中,山涛的名气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人们知道他,多半倒是因为嵇康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青年时代的山涛,“每隐身自晦”,从不出什么风头,也不喜与人结交。可是后来他认识了嵇康、阮籍等人,彼此情投意合,于是跟他们手挽着手,一起作那竹林之游。七个人当中,山涛的年龄最大,性格又比较稳重,其他的几个人,尤其是阮咸和王戎这两个年纪比较小的,都把他视作一位忠厚的长者,对待他呢,就像对待大哥一样。既然被看作大哥,山涛自然想要为这他班好兄弟做点事情啦。他感觉竹林七贤当中,嵇康的才华尤其出众,不出来做官实在可惜。再说嵇康家条件也不大好,山涛看他成天打铁,打得也怪辛苦的,于是趁着自己调官的时机,推荐嵇康接替自己的职位。哪想到一片好心,反倒招来嵇康一通数落。换作别人,早就该骂嵇康不知好歹了,可是山涛对他这个朋友了解得很,知道他无非是想借这篇文章来表示自己的高洁,因此倒并不怪他。

后来嵇康因为帮吕安辩护,惹着了司马昭,被关进大牢里去。这期间,钟会屡次跑到司马昭那儿编排嵇康的不是,每到这时,都是山涛站出来,冒着风险替嵇康辩白的。尽管后来嵇康还是遭到了杀害,可是在这件事上山涛确实已经尽力了。嵇康临死前,把自己的儿女全都托付给了山涛,并且对他儿子嵇绍说道:“巨源在,汝不孤矣。”这样的信任,已经足以说明嵇康对山涛真实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为什么山涛能够被列为竹林七贤之一了。

然而山涛之所以会被视作竹林七贤中的异类,总是有一定的原因的。他跟竹林集团中其他几贤的区别主要在于:他爱好《庄》、《老》,可是并不排斥儒家和墨家的用世态度。山涛从政的态度,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这样的臣子,哪位当权者不喜欢啊?于是在仕途中,山涛屡被升迁,后来官做到很大,他在当时的政治影响力也大,这是竹林七贤中除王戎以外的其他几个人所没法相比的。山涛属于那种典型的大器晚成型。正式开始出来做官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做了几任郡主簿、功曹一类的小官,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他却显现出过人的政治才能。然而没过多久,司马懿和大将军曹爽的矛盾开始明朗化。司马懿以退为进,假装卧病在床,暗地里却在关注着曹爽的举动,政变一触即,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山涛聪明得很,他预感到时局将乱,以后事态会展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讲,不如隐居避祸,静观其变罢。于是他把官儿一辞,轻轻松松地回家去了。

那场政治的较量以司马懿的成功而告终。曹爽被杀后,魏国的军政大权全部落在司马氏手中。司马懿死后,他儿子司马师接替了他的位置。因为司马懿的正妻宣穆皇后张春华乃是山涛的表亲,山涛得以受到司马师的接见。当时呢,司马氏代魏已经是早晚的问题了,对这一点,山涛心里是非常明白的。他不愿再把时间浪费在名存实亡的曹魏政权上,再说他跟司马师也确实很谈得来,于是欣然表示愿意为国效力。司马师呢,对山涛也是非常地仰重,他甚至对山涛说道:“吕望欲仕邪?”那是把山涛比作吕望一类的人物了。司马师当政期间,山涛先是被拜为郎中,后来被拜为赵国相,随后官阶又屡次升迁,一直做到吏部尚书。吏部尚书是个啥职位?放到现在,大约相当于国家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的部长了,够牛拜的吧?魏齐王曹芳曾经赐给司马师一件上好的衣服,司马师自己不穿,却把它转赠给山涛,由此可见山涛是多么地被重视了。

司马师死后,司马昭接替他的位置,主持朝政。司马昭在位时期,山涛对政事依旧是兢兢业业,对司马氏仍然是忠心耿耿,因此司马昭对他也是十分看重的。当时钟会和裴秀两人都很受司马昭的宠爱,他们俩为了争权,打得不亦乐乎。山涛跟这俩人都有不错的交情,在这件事情上,他平心处中,哪个也不帮,哪个也不得罪,最后居然是“各得其所,俱无恨焉”,这实在是种本事。其实像钟会那样的人,山涛难道不了解他的品行吗?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想要实现那经世济民的志愿的话,有些小人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还颇有些才华的小人。毕竟凭他山涛一个人的力量,绝不可能扭转乾坤的。山涛跟嵇康的区别,其实就在这里。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后人,有时候呢,做人不可以太清高。

靠着这样一种“平心处中”的从政态度,山涛越来越得到司马昭的赏识。蜀国灭亡后,钟会伙同蜀将姜维,打算作乱。司马昭得知这消息后,打算亲自西征。当时呢,魏国的那些个王公贵族什么的都在邺城,司马昭担心他这一走,这些曹家人会串通起来搞点什么花样,于是他把山涛叫到跟前,对他说道:“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这样的托付,重比千斤,而山涛所扮演的角色,已经可以与汉初的萧何相比了。后来,因为山涛德高望重,司马昭还让太子司马炎拜他为师。有一段时间,司马昭打算不让司马炎做太子了,而是改立那位过继给他哥司马师作儿子的齐王司马攸为太子。司马昭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向大家表示自己无意夺取他哥哥的事业。他就此事广泛地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裴秀等人都表示反对。司马昭拿不定主意,于是又把山涛找来,问他的意思。山涛态度严正地回答道:“废长立少,违礼不祥。国之安危,?必由之。”话不多,可是很有分量。司马昭考虑到大家的意见,最终没有改立司马攸,而司马炎的太子位也终于得以坐得稳当。因为此事,司马炎还亲自跑到山涛家里去拜谢哩。后来司马炎接替他老子的位置,受禅称帝以后,因为感念山涛的恩情,封他为大鸿胪,加奉车都尉,进爵新沓伯。山家的祖祖辈辈,还真没有哪个人曾经享受过这样的荣宠呢。

西晋时,朝廷里党派的争斗是非常激烈的。我们在后文中会介绍到的,在灭吴的过程中起到极大作用的羊祜,跟大臣裴秀,他们俩人关系比较不好。当时羊祜手下有人想要陷害裴秀,山涛出面打圆场,却因此而得罪羊祜。当时武帝一心要灭吴,对羊祜的信任和重视是无与伦比的。因此,得罪了羊祜,那可够山涛喝一壶的。他被调出京城,到冀州去做刺史。从京官到地方官,又不存在官品的升级,这任命是让人很没面子的。然而山涛并没有因此而消极沮丧,相反,他到了地方以后,继续扬他爱惜人才、奖掖后进的光荣传统,“甄拔隐屈,搜访贤才”,先后为朝廷举荐了三十多名才士,这些人后来都名显一时,成为了国家的栋梁。由此可见,山涛识人的本事,是非常不得了的。

因为在地方上政声卓著,山涛后来又被调回京中。刚开始,他担任侍中的职位,后来又被迁为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选人用人,没有谁比山涛更合适的,相信武帝对这一点也是深有体会的。山涛每回选用官吏的时候,都是先揣测武帝的意旨,同时兼顾人品和才识。这样做,既不至于遗漏了人才,又让武帝感到非常高兴。另外,山涛向朝廷推荐人才的时候,不但提供人名,而且在那些人的名字后头亲笔题写评论,逐个写明那些人的生平事迹和特异之处。这大约得算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人物评论刊物了,时人称之为《山公启事》。当时那些年轻的文人士子们,要是能被登上《山公启事》,那可是无上的荣耀,会高兴地在家里翻跟斗滴。

山涛晚年时曾经屡次以老病为由,向皇帝请求辞去官职,均未获批准。后来武帝顾念他的劳苦,想要拜他为司徒,山涛坚决不受,并借此机会再次请求告老回乡,终于得到批准。他在最后一次向朝廷辞官时所说的一段话非常之好,话语中句句都充满着智慧。他说:“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意思是说老臣我啊,德行薄而官位高,能力差而责任大,不堪重任哪!我害了自己事小,害了国家的话,那可就事大了啊!这番话,措辞妥当,可谓深知为官之道者语矣。这里面有一个词,叫做“折足之凶”,跟它相关的有一句成语,叫做“折足覆?”,说的是鼎足折断,撒掉了里面的祭品,借以比喻某人力不能任,做不好事。这样的词语,若是出现在你的作文中,那可是很见学问的哟,建议大家可以在合适的情况下尝试使用。

除了待人平和中正,喜欢奖掖人才之外,山涛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的生活作风非常的简朴。去做官以前,山涛家的境况非常贫寒,有很多粗重的活计,都需要他妻子韩氏下手去做。他有一回曾经无限怜惜地对她说道:“娘子暂且忍耐饥寒,我日后定当位列三公,只是不知到那时候,娘子是否做得来那公侯夫人哩?”温暖而俏皮的话语,一方面看得出山涛对自己有着怎样的期许;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夫妻的感情甚笃呢。清寒生活里的一句戏语,显现的是苦中作乐的乐观情绪。后来呢,山涛真的做了官,而且官越做越大,最后若不是他一再推辞,那句“位列三公”的预言真的可以实现哩。做了那么大的官,手中有那么大的权力,山涛的生活却节俭如初。他一房姨太太也没讨过,不但不图享受,他还把自己的薪俸散于邻里,去接济穷困的人。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那位王戎,曾经衷心地称赞山涛为“璞玉浑金”,说的就是他这种富贵而不改本色的精神。

在对待贿赂的态度上,山涛也很特别。当时有个做鬲水令,名叫袁毅的,最善于搞巴结送礼那一套。他跑到京里,拿了大把的银子去贿赂朝中的公卿,要他们在皇帝跟前替他说好话,帮他升官。他挨家挨户地送礼,也给山涛送来上百斤的丝绸。山涛没有像那些以清官而自诩的人一样,把袁毅大骂赶跑了事,而是痛痛快快地把礼收下了。这个袁毅回到地方以后,仗着他礼送得多,有人给他说话撑腰,颇做了一些坏事。后来武帝看不下去了,治了他的罪,把他抓进大牢。当初那些受过他贿赂的人,都得接受纪委的检查。当时办事儿的人查到山涛家里时,山涛让家人搭起梯子,然后他亲自爬上梯子,从房梁下头把当年袁毅送来的那些丝绸取下来。只见那沓布匹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可是丝绸外头打的封印还完好如初。那些丝绸啊,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拆开过。这样的受贿,办事员从来没见过,直接傻了。最后呢,他只是把那些丝绸拿回去充公了事,山涛却半点都没受到牵连。

其实啊,山涛这样的人,用一句俗话来讲,就是那种“特有数儿”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做得了,什么做不了,他心里都明白着呢。就连喝酒这样的事,他都是如此。作为竹林七贤之一,不会喝酒是肯定不行的。山涛的酒量很大,平时总要喝到八斗才醉。可是说他“有数儿”,就表现在这儿了:他每回跟人喝酒,都是喝到八斗就停,多一滴都不再喝了。用他的话说,醉得舒服就好,绝对不能喝吐。这件希奇事儿被武帝知道了,他想试试山涛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数儿,于是把山涛请了来,说准备了八斗酒给他喝。说是八斗,其实呢,装满八斗以后,武帝让人往酒器里又多注了一些。山涛也不客气,坐在那儿就喝了起来。喝着喝着,他突然停下,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武帝说你咋不喝了呢?这八斗酒还没喝完呀?山涛说不喝了,已经喝了八斗了。山涛走后,武帝让人一测酒器中剩下的那些,跟他命人后来注进去酒量一毫都不差。武帝不由啧啧称奇,佩服地说道,“这个山涛,真是太有数儿了。”

总之,山涛就是这样一个竹林中的另类之贤。单看他的生平与事迹,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竹林七贤之一啊?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山涛绝对贤良,但是这种贤,跟那种另一种意义上的“竹林之贤”,似乎并不是一回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们,他们或放旷,或脱,或傲兀,大抵都是那样的不同流俗,特立独行。相比之下,山涛这样的“贤”,似乎“贤”得太世俗了些。诚然,山涛的价值观和人生选择,或许的确不如阮籍、嵇康等人来的清高,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却也比阮籍和嵇康更加地高尚。这位忠厚的长者,在那样一个世极??的环境里,尽自己所能,勤于政事,选拔人才,表率群僚,体现出的不正是儒家传统中那种最可宝贵的积极用世的精神么?从这个意义上说,酷爱《庄》、《老》的山涛,用他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儒与道的融合,同是也做到了个人层面的越和社会层面的担当。从这个意义上说,山涛能够位列竹林七贤之中,乃是实至名归,毫无虚美的。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漫说两晋南北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漫说两晋南北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竹林七贤中的另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