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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望空,轻轻弹一记指甲。

微风由他的方向吹向这园林的另一方,树下的青砖道,那里三个女子慢慢软

倒在地。

九宣慢慢走过去。他的样子不象是潜进温家的贼人,倒似温家主人,在自家

的院里漫步。那倒在地上的三个女子,两个穿着婢女的衣饰。九宣轻轻把那第三

个衣装华贵的女子翻过身来,俨然便是何语嫣。

九宣横抱起她,坐在道边的亭子里,点了一支香,轻烟缥缈,九宣托着腮,

看何语嫣动弹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她的眼神异常迷惘,没有一点神采。

九宣轻声的问她几个问题,生在哪里,喜欢什么点心,少女时住的什么样的

屋子。然后他问,有一天,你在家中武库里拿了一把匕首,蝴蝶环扣柄,刀鞘在

哪里?

何语嫣木然地答:“在我的妆台里。

九宣声音都有些颤:“哪里的妆台?”

她说:“我房里那靠窗的桃木镶镜妆台。”

九宣轻轻在她身上点了一下,何语嫣便又伏倒在石桌上。九宣虽然于有些事

情模模糊糊,但却分明记得何语嫣在霜剑的房里并没有靠窗的妆台。

他转过两重院子,庭园里一团死寂,并有来往的下人。他见到何语嫣曾在后

面起居,打开门看时,心里猛然一颤,那靠窗的底下,果然有一张桃木镶镜的妆

台。

九宣这时步子都不太稳当,双腿绵软,撑着走到跟前,拉开罗镙小抽屉,里

面首饰水粉胭脂混放一团,另有一个小小的布包。九宣捏了在手里,不必再看,

那大小一定便是。

他一拿到东西,头脑立时便回复清明,飞身从窗子出去,跃上了屋顶,全速

的奔离了温家,到了人群密集之处,就停下了势子,慢慢悠悠,象任何一个过路

的闲人一样,左瞧瞧右看看,回到宿处,收拾了行李包裹,当天离了城。

那匕首鞘子他一直紧紧攥着,他从未有如此紧切的握住过一样东西,哪怕是

救命的忘情的瓶子。

他骑在马上浑浑噩噩的走,一手把那鞘子摸索了一个遍,上面的每一个花纹

都已经摸熟,在鞘子靠底的地方,有细微如发丝的字迹。

他想这个想了太久,真的拿到了,却觉得身在梦中,半睡半醒。

那些字言简义骇,便是如何运气行气。九宣深明医理,那些字在心中一个一

个流过去,他体内的真气便在四肢百骸间慢慢游移而动。映雪,映雪,我们可以

逃出生天了么?可以摆脱那流传不息的诅咒了么?

映雪,映雪,你想不想再见你的爱人?我记得他是谁,我知道他在哪里,我

带你去找他……他没有娶过另外的女人,他还是想着你的,只是以前我不敢告诉

你,我怕你想起了来,我怕你伤心呕血,我怕你那阴沉难测的门主不肯放手你,

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们……

他从早到晚都在道上,不曾歇宿,连水也没有喝一口,晚间马儿疲了,他便

胡乱在哪里窝一宿,手里始终紧紧攥着那匕首的鞘子。

他进城时天尚未亮,快到那家院子时,突然省起自己模样狼狈。这本是末节,

从离开北狼后他便没在意过自己的体面。这时却不知道怎么计较起来,找了家小

客栈,梳洗过换了衣衫,才慢慢走过去。清晨的院子,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嫖院

的男人要么没睡醒,要么已经走了,花娘也是如此。他进门时,门是虚掩着,并

没有看守。

九宣进了门,左右看了一看,忽然觉得不妥。

他停住了脚,影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向他微微一躬身,道:“公子来得好早。”

九宣眼波流转,他脸上的易容早已洗去,这时晨曦的淡淡的白雾里看来,清

秀飘逸绝俗出尘。他微微一笑,说道:“严六叔也早。怎么千里迢迢来这小小的

娼馆寻乐子么?”

严六低头道:“公子离家甚久,城主十分惦念,小人特来接公子回去。”

九宣语音轻柔,心里却杀机暗萌:“城主姓严,我姓朱,北狼又怎能算是我

的家?”

严六感到那一点寒意袭到咽喉时,退闪已经是来不及,他甚至没有看到九宣

怎么出的手,没看到那剑是从哪里拔了出来。九宣的剑尖点在他的颈上脆弱的凹

处,声音柔缓依旧:“六叔还是让开的好。”

这是从没有人见过的九宣。

从来也没有人见到九宣这一面。

“我其实不想杀你。”九宣轻轻摇摇头:“我要是杀人,办法极多,你都不

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了的。可是这处的风里也全是血腥,这院里的人你们一个也

没有放过吧?映雪又在哪里?你们杀了她么?”

严六惊惧之极,失色摇头,说道:“城主说不许杀她,活擒下之后送回北狼

去了,公子千万手下留情!前两年里公子身子弱,我也曾尽心侍候过的。”

九宣说:“这院里的人又有甚么错了,你们要赶尽杀绝?”

严六声音抖索:“公子不顾柳映雪的死活了么……”

九宣剑尖轻轻向前一送,严六颈上顿时剧痛,下半句话便吞下说不出。九宣

满眼的轻蔑,道:“你以为你是当紧的人物了?我杀了你再去找严烈阳,他会否

会为了你这狗腿子的死活与我为难?”

严六只吓得魂不附体,心知九宣说的确是实情。眼见九宣微微一笑,碎玉一

样的贝齿一闪,长剑洞穿了他喉头。严六眼睁的老大,九宣拔出剑来,血喷溅的

到处都是,那沉重的肉身便颓然倒地。

九宣垂着手,剑尖上的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四周破空之声大作,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已经将这院子围的密不透风。

九宣嘴角带着冷冽妖丽的笑意,倒提着长剑出了那院门。

不再修炼沁心诀的朱九宣,从无人得见过的朱九宣。

从前他绝顶聪明,惊艳四方。可是他是没有心的,他的心被冰雪冻着,不会

喜怒嗔痴,笑非笑,嗔非嗔,旁人羞辱他也无妨,伤害他也无妨。

现在却是全然两样。

想到映雪死硬的脾气,她若是被活擒去北狼,这一道儿上会吃多少苦处。九

宣握着那剑的手紧了一紧,想到金平讲这剑时的神态。

小四的青水剑……孟家独门的铁钩银划——他脸上现出倾城绝世的微笑来,

极艳,也极冷。

他已经不想去计较严烈阳困缚他的两年,那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时光。

可是,他偏却不放过他。

他嘴里发出低低的啸声,身子扑到了门外去。

先讨些利息也罢。

外面极静,静的出奇。人人都是凝神屏气,看着从小小勾栏院门里出来的少

年。

九宣,朱九宣,手里提着一把剑。他在站在晨光里,如水的目光扫过每一个

人的脸。手里的长剑一弹,如雪的亮眼的剑花扑天盖地般卷了来。

众人唿哨着,掠过清晨的白雾。

生擒,只能生擒,严烈阳的手令。

九宣却没有一些儿顾忌,剑气横扫,血意四溅。

他衣带当风,姿态美不可言。孟家的铁钩银划在他手中的青水剑上使出来,

漫舞如水,细密如水,绵长如水。

一泓青水。

几下兔起鹘落,九宣白衫青带的身形向后飘退,左手在空中扬了起来划了个

半圆的弧,忽然没来由的一笑。那举剑刺向他肩膊的人一怔,突然双手无力,全

身发软,身后传来“哎哟”“不好”“迷烟”等慌乱之语,兵器堕地之声不绝。

这人头昏脑涨,眼前景物模糊不清,忽然胸口剧痛,嘴里甜腥,却是朱九宣一掌

印了上来。

倒下一片的人,并不能阻挡身后的人源源不绝向这里扑来。

九宣在初升的晨光中一笑,握剑的手格外沉稳。

柳映雪在黑暗里四下摸索。

好静,静的象身陷深海。九宣怎么样了?会不会为他们所擒——

忽然不知何处哗啦一响,象是拉开了一扇门,远远有人走过来,声音到了近

前,又听见哐啷的开门声,一点灯光照进来。

映雪睁眼看时,却瞧不见什么,只听一个冷冷的男声说:“这便是柳映雪?”

声音里没有一点高低起伏。

旁边有人答道:“正是她。我们捉到她后,还在她的屋子里搜出了公子的发

带。”

映雪忽然知道这人是谁了。

严烈阳声音又冷又沉:“谁让你们捉她?”

那人声音抖索:“二爷拿着城主的令信,说是城主传令。”

严烈阳没再吭声,答话那人喘气之声愈来愈粗,显是心中害怕已极。严烈阳

说道:“我的撤令还没有到么?”

那人不敢再言。严烈阳说:“放她出来。”

那人走到映雪跟前,把映雪手上的镣铐去了。映雪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说道

:“城主,九宣是我带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错,你不要怪他。”

严烈阳说道:“我并没有怪他。你肺腑受了伤,不要说话。”

映雪被人扶住,身不由已跟着出了囚室。地道里也是长长一片漆黑。严烈阳

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眼前渐渐光亮起来,映雪眯着眼,看着外头大雪如搓绵扯

絮般纷纷扬扬。

远远有一点灰色,从上直扑下来,严烈阳身旁一人接住那信鸽,拈出竹筒里

的纸条,呈给严烈阳。

他看了一眼,不说话,只是眼里寒芒闪动。映雪顾不得其他,问道:“九宣

没事么?”

严烈阳看了她一眼,说:“他没死。”

映雪被安置在一间干净的房内,虽然门口仍然有人守卫,比黑牢自是暖和了

不少。不多时便有一个郎中前来给她治伤。映雪说:“大夫请不用忙,我自己也

通医理的。方子开在这里,大夫请给我按方抓副药来煎便可。”她又打听可有九

宣的消息,那郎中摇头道不知,收拾了东西去了。映雪躺在床上却哪里有半分睡

意。

药煎好了送来,映雪服了药。药方是她自己所开,但北狼的人也必定验过。

映雪倒是没生要逃跑的念头。只是想不到北狼有那样截脉切穴的高手,令她一身

武功全副被禁制,一点儿内力使不出来。

她心里一直悬念九宣,身上伤势不轻,又在那黑牢中呆了两日之多,这时再

也支持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九宣被重重扔在硬石子地上,他眉头轻皱,却是一声也不吭。严烈阳站在大

堂中央,负着手看他。九宣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城主。”

烈阳脸上一无表情,似是第一次见他。九宣身上的衣衫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

颜色,被血浸透过,干皱的褐色。脸颊上有一条极长的血痕,从眉梢一直斜划到

下巴上,那张失血的苍白的脸,仍然清秀的令人不能直视。

一旁立着人道:“我们共伤一百一十四人。”

严烈阳问:“死了几个?”

那人道:“只有严总管一人。”

严烈阳直直的看着九宣,九宣便也直直的看着他,问道:“城主花偌大气力

请了我来,不知有何指教。”

严烈阳却道:“一场误会,公子受惊了。”对身边人说道:“请柳姑娘来。”

九宣一时间睁大了眼,过不多时,那人回转,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果然便是

柳映雪。她只一眼看到他,便忘了身周其他,直直的扑了过来,在地上一跌,险

些仆地。九宣一把扶住了她。映雪喘息片刻,急问:“你没事?”

九宣微微一笑,说道:“我没事。你好不好。”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三指

搭上来,脸色变了一变,说道:“你肺腑受伤不轻。”

映雪回头看看严烈阳,那个人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们,并没有横

眉怒目或是面露杀机,可映雪却觉得遍体生寒,打了个冷战。九宣道:“你身上

难受么?”

映雪摇了摇头,说道:“城主也没为难我。昨天郎中来看过,伤势不要紧。”

九宣转向严烈阳说:“多谢城主。严六的事我确是难辞罪责,还请城主发落。”

严烈阳声音清冷:“本来也是我们有所理亏,。严总管的事,想必是刀剑无

眼,公子不用自责。”

九宣冷冷一笑,竟不再说话,抱扶着映雪,就这样看着严烈阳。

映雪只觉得身上一阵紧一阵的发冷,对九宣低声说:“我们快走吧。”九宣

拍拍他手,把样东西塞进她手里,说道:“这里面有一枝竹腔火箭,你先走,到

山下安全之处时,对空点起来,让我知道。还有一页内功心法,你读熟了,练起

来,对你自有好处。”

映雪身子一颤,说道:“你不走?”

九宣温柔笑道:“我和城主多日未见,叙叙别来之情,你先走好了。”映雪

欲待再说时,九宣伸指在她颈后微微一按,映雪喉头便立时哽住,讲不出话,全

身软软的伏在九宣怀中。九宣朗声说:“请城主派些人手,送柳姑娘下山。”

严烈阳道:“这自是应当。”便有人来扶映雪出去了。九宣负着手,面向外

站着。看映雪频频回头,口唇张翕,他只是目送她,唇边带着无限温存的微笑,

眼见他们去得远了,再也望不到。有人搬了张椅子来,说道:“公子想也累了,

坐下歇一歇。”他便坐下。他觉出映雪身上中了截脉手法,内息窒涩,肺叶在呼

吸间抽搐,伤势很是不轻。借刚才那一按,其实暗运内力,冲开那被封的血脉。

算算时候,映雪这时该到了山下,内息应该也渐回复。便是北狼的人再耍花样儿,

她应该也能应付。过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果然远远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在空

中爆了开来,虽然距离甚远,仍然听到那清脆的爆裂之声。

九宣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慢慢站起身,严烈阳好耐心,等得他这半日,一

言未发。九宣微微一笑说:“多谢城主宽宏大量。”严烈阳点点头,说:“朱公

子不用客气。”

一言未了,严烈阳身后一直站着一人冲了上来,怒喝道:“姓朱的,你少得

了便宜卖乖!我堂里伤了三十三人,这笔帐你要怎么说?”

九宣眼角也不望他,语气清冷:“堂主可以去问问,是谁先动的手。”那人

一窒,眼望严烈阳。九宣所使的青水剑早被他们打落缴了去,一场恶斗下来,终

是被他们擒到,却是顾着手令上说不可擅动他,这一路上没吃什么苦。只是恶斗

脱力,又两天未饮未食,强撑到此刻,眼前一黑,指甲重重在手心掐了一记,仍

然微笑着对严烈阳道:“多日未见城主,风采依然如旧。不知城主想如何发落,

九宣听凭处置。”

严烈阳缓缓道:“一别数月,朱公子剑法精进,重创我城里一百一十四人,

烈阳十分钦佩。”

九宣道:“城主过誉。”

严烈阳上前一步,说道:“我来领教公子的剑法。”

九宣点了点头,一旁有人送上长剑来,九宣把青水握在手中,挽个剑诀。他

本已狼狈不堪,这剑一握进手中,背脊挺秀,如玉树临风般一站。厅外的雪光映

得他脸颊如冰晶一般,越显得那道血痕凄厉。厅里的众人对他痛恨鄙夷憎恶小视

的心,倒不觉都去了几分。

忽然掌风袭面烈烈如刀,严烈阳抬手一掌击了过来。

九宣斜踏一步避其锋芒,剑尖微抖,还了一招。严烈阳目光一闪,说道:

“铁钩银划。”九宣更不答言,不待招式用老,变招直取他面门。

严烈阳功力深浅九宣自是心中有数,招式尽走偏锋,不与他内力相交。他身

法飘逸灵动,铁钩银划的招式又极精妙,强强撑了三四十招,到底内力不济,呼

吸微促,脚步腾挪间也略见窒涩。待到一路剑法堪堪使完,胸口闷痛,持剑的手

臂也发软难举,严烈阳一掌乘势而入,重重击在他胸口,如中败絮般,扑的一声

响,他身子软软向后飞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口角溢血,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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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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