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手指轻抚上不久前被吻过的唇……她当然明白真夜吻过来时,她没立即推开他,代表着什麽,也觉得自已一直拿柳琅环当藉口,实在很不高明。真夜当然也晓得她是女子,不点破,不代表他真的那麽愚昧。朝夕相伴数年,假如说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也不为过。

她一直在找籍口,想说服自已没喜欢上真夜。

他毕竟是一名太子,而她又不能贸然恢复女子身份,即使恢复了女儿身又如何?以她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妃子,就算用尽手段成为太子妃,她怕自已也无能提供他任何庇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朝堂上取得大权,才有能力为他做一点事,算是回报他这几年来对她的照顾。

从君王籍由扶植柳家势力以消弱其他两派势力的情势来看,真夜的处境只怕有变数。

倘若身为女子,她连朝廷都无法进入,遑论取得大权,扶植太子。

那表示她不能当一名女子,但她可以用自已的方式来守护他。

呵,感情这种事怎能骗得了人?

就算未来得看着他成婚生子,乃至登基为君,坐拥後宫无数佳丽,如同现任君王孝德帝那般,她可能会心碎,然而还是会做自已该做的事。

首先,暂时放下无谓的忧虑吧。

黄梨江从巷陌阴影走出,没预期一只大掌按向她肩头,猛然回转过身,她凝眸看着来人。

「句大人?!」怎麽今日她老是被人拉进暗巷里?

当年职七品的新科武状元,如今已然成为京城禁军统领的羽林郎将黄梨江拉进巷子里,笑道:「别说你才去了一趟海外就忘了我名字,叫我句彻。」突然发现一个小小伤口,他眯起眼,手指点往她嫩唇。「黄梨江,你这儿有伤,是被猫儿咬到了麽?」

黄梨江怔了半响,连忙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定了定神,道:「不是,我饭吃太快,不小心咬到自已。」

「是麽?难怪嘴这麽红,想必是吃了辣食吧。」句彻观察入微地猜想。

「别提这事了。」

黄梨江脸颊微泛红。「不过真巧,竟然在大街上遇到大人。」是特地寻找还是单纯偶遇?

「叫我句彻。」他爽朗地道:「不是巧遇,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先前我去过府上一趟,贵府管事说你往城北来,我在路上找一阵子了。」附近这一带很靠近京城的烟花场所,黄梨江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哦,大人找我有事?」虽然过去在宫里句彻曾经帮过她一回,但後来两人并没有密切的深交,最多只是偶遇时会点头致意,因此她猜不出句彻今日特地来寻她的用意。

「叫我句彻。」穿着轻便劲装的青年羽林郎笑道:「你真的很固执呢,黄梨江。我听说你重新入籍太学了,想必有意赴考今年的京试?」

黄梨江点点头,没插嘴,等待句彻把话说完。

从本人身上确认了消息,句彻敛起笑容,盯着黄梨江随年岁增长,越显秀逸的面容,道:「所以,我是来阻止你的。」

女子进入朝堂,只怕自身难保,以前她还只是一名东宫侍读,没有正式官职,又有太子保护,不至於有太大麻烦。

然而朝廷里充斥着阴谋与手段,普通人想立足其中都已经相当困难,更何况还是一名弱女子。好吧,也许黄梨江不是一名弱女子,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当年意外在宫里救了她,为她推整脱臼肩骨时,意外发现这隐世的秘密。既然他会发现,相信一定也可能有人注意到她不是男儿身。

如此一来,一旦她赴京考试,就会犯下欺君之罪。

倘若侥幸没被发现,又顺利入朝为官,也难保有朝一日,她的秘密不会曝光。虽说天朝近世欣赏的男子类型多偏阴柔,黄梨江女扮男装,也许不见得会被识破,但风险着实太大了,基於对她的欣赏,真希望她不要入朝。

句彻的话出乎她意料,黄梨江警觉起来,谨慎地问:

「大人为什麽阻止我?」

「叫我句彻。」青年羽林郎道:「因为一股惺惺之情吧!朝廷险恶,权力会改变一个人。当年我在宫里遇见的那位白衣公子,气质清新有如叶上朝露,实在不忍心见那公子受到摧折污染。若有可能,我会想将那位公子藏起来,永远不让她接触到外头世界的不堪。」

闻言,黄梨江不禁笑出声来,「大人多虑了。我虽然身穿白衣,但我从来不是清新的叶上朝露。」

句彻不满地更正:「叫我句彻。」

「句大人……老实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份野心,不想永远甘於平凡,未来我必定会让生命像烈火一样,轰轰烈烈烧过一遍。要我当那轻易就被初阳蒸散的朝露,我是不愿意的。」黄梨江坚决地说。

「你这麽坚持……可是为了某个人?」是为了当朝太子,或是为了家人的期望?

「我…不想拿任何人当籍口。想要飞黄腾达的心意,为什麽不能是为了自已?」

年幼时,被迫以男孩的身份成长;年少时盲目以为未来的里就是入朝为官,心受他牵动,才真正有了想要守护珍视之人的想法。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高兴自已不需要拿任何人当籍口了。

她想守护真夜,是为了自已。

她想得到权力,也是为了自已。

未来道路从未像此时这般明确,过去顺口说说的志向,如今终於有了落实的地方,不为了别人,一切一切,只为自已。

心是如此确定着。

为此,她感谢句彻。

他好意前来阻止,反而使她扫去迷惘,有机会再多问自己一声……为什麽?问过後,就不再迟疑。黄梨江表情上的变化,让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句彻忍不住惊讶。他经常带兵操练,看过无数士兵的表情,却皆不及眼前女子这般坚定。他当然惜才,爱才,若想阻止她,当然也可以现在就揭穿她的秘密,然而,那样一来,他就看不到了吧?看不到,这麽好的表情。如此固执,如此动人。本来想说服她的,自己却反而动摇了。女子想办成男人进入朝廷,一定得有人帮忙掩饰。他脑中飞快过滤出几个名字,暗忖这些人对於女子入朝的态度。名单上头一个名字……吏部侍郎木瑛华……听说他跟这姑娘有些交情吧?

黄梨江的父亲黄乃也在朝中任职,必然会为女儿处处留意。太子虽然已将黄梨江逐出东宫,但换做是自己,他也会那样做的。明光太子能护她这麽多年,颇令人意外。

「句大人……你怎麽不说话?」黄梨江留意着句彻的反应。她相信他今天会突然跑来找她,劝她不要赴考京城,一定还有他没说出口的原因。

句彻回过神来,看着她,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能放弃为官这条路?」

她颔首。「我决不放弃。」

「那好吧。」他长叹一声。「不过等入朝後,你会需要盟友。黄梨江,你可知,此时此刻站在你眼前的男人是谁?」

黄梨江回答:「是句大人。」

「错。此刻站在你面前这男人,是统领京城八十万禁军的羽林将军句彻,下回你若再叫我一声『大人』,就会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最近有不少人说,她黄梨江变得比较识相了。

「句彻。」她喊出他的名。

青年笑开,眼眸也跟着弓起。「果然识相,我句彻一向欣赏识相的朋友。」严肃回来,他说:「既然阻止不了你,那麽可否容我提醒一言?」

「请赐教。」

「不要随便对男人笑。」她的笑容太动人……一笑倾国,八成就是这麽回事。

「呃?」黄梨江怔住。

句彻假装刚才没说过那句话,自然而然又道:「官场是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头。所以,到时候不准你哭着说想放弃,你最终的官位定要是我朝的一品宰相。」只有位极人臣,她才能卸去一些女子为官的风险。

「……我不会为这种事哭的,那不太符合我的个性。」印象中,此生迄今她只曾被真夜弄哭过两次而已。如此说来,好像也没什麽好炫耀的。

她说罢,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直到句彻轻声说:「真希望能早些认识你。」

黄梨江蓦地止住笑声。

「因为你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只怕早有人住进她心中,後来人都无法居上了。

「今年京城真是多风又多雨啊,大皇兄。」

二皇子遥影站在他母妃寝宫外地亭子里,回廊外头是下着微凉冷雨的清秋日子,八月初九,他的生辰日。

只不过,今年他已年满二十,依照天朝仪制,刚行过成年冠礼的他不能再留在宫里,必须领受君王旨意,前往赐封的领地。

真夜把玩这手中绘着吉祥青花图案的浅口酒杯,将眼前青年的背影与檐外的清冷秋雨一同望进眼底。

亭子里,只有他们兄弟俩,别无他人。一旁小炉还暖着一壶酒。

真夜坐在亭子的花岗石椅子上,希望这年岁与他最为相近,只差了三个月的皇弟能够不要转过身来,就让他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送他离开吧!

然而天不从人愿,遥影终究还是转过身来,他拿起酒壶,为自己,也为真夜斟了半杯酒。

将酒壶重新放回小炉上时,他说:「不知道皇兄有无发现,父皇给咱们兄弟取的字型大小很有意思。」

真夜举起酒杯凑近唇边,闻那酒香。「怎麽说?」

「皇兄弟里,我们俩年岁最接近,老三至少还差个半年,你事明光,我是月华;你字真夜,我字遥影。月光再如何皎洁,仍比不过太阳的明光;而影子……在阒不见光的黑夜里,又怎麽可能存在。大皇兄不觉得,这与你我的处境十分仿佛麽?」

「你想太多了,只是巧合罢了。」

「父皇要我去雒地看守皇陵,也是巧合麽?」

雒地是历代天朝帝王的陵寝所在之地,皇族宗庙亦设在雒,与京城太庙仅象徵性地祭祀七昭七穆不同。

早先临朝时,真夜已经知道遥影将被封到雒地,然而此刻他只道:「雒地是我们皇族的发源地,数百年前我们先祖从雒地起义,结束了前朝废帝的暴政,从此以後,天朝帝王陵寝与宗庙都建在雒地,父皇派二皇弟守雒,必定有他的深意。」

「他的深意,就是要我远离京城,以免将来兄弟反目时,你这无能太子将被我取代吧。」

真夜放下酒杯,努力保持着微笑道:「二皇弟别胡说,我们兄弟情感深厚,怎会反目成仇呢。」

遥影只是扯唇一笑。「去年你出海时,我原以为你回不来了,乌祭师向我保证——」

「遥影!」真夜大声喝止。「你再胡说,我就要——」

「就要如何?」遥影端起真夜没喝上半口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连一杯没下毒的酒你都不敢喝了,难道还怕兄弟们反目成仇麽?你未免太虚伪了,真夜皇兄。」

打从心里明白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时,真夜最不乐意面对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与兄弟们之间连淡薄的感情也无法再维系下去,而且将会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有多少兄弟,他就必须历经几回这种痛彻心扉。

「我不喝那杯酒,跟酒里下毒与否没有关系,二是因为那杯酒里有着毫无必要的恨意。遥影皇弟,如果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还住在宫里时,我俩因为年龄相近,总是一起读书、习武,我若被师傅责备,你总会跳出来替我缓颊,我们曾经那麽亲近——」

「住口!」遥影倏地将手中酒杯一把往石桌撞砸碎。「就是因为曾经如此,我才这麽恨你!」他表情狰狞道:「我们年岁相近,论起母系家世,我并不亚於你,甚至我的才能还远远胜过你。我们在东宫学习时,师傅总是责备你,夸奖我,比起我,你有何德何能?你不过胜在比我早出生三个月罢了。讽刺的是,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何以你事高高在上的太子,我却得在二十岁这一年守死人陵墓去?!」

面对亲兄弟毫不掩饰的恨意,真夜逼着自己绝对不能被打倒。就算他心里再怎麽受伤,也不能放弃这份同血同脉的兄弟之情。如果他放弃,他们兄弟俩就真的再无情谊可言了。

遥影也许有理由恨他,然而他却没有同样地理由去憎恨兄弟们。

事实上,他万分珍惜着过去与亲手足相处的感情。还未成为太子的前几年,他经常带着弟弟们在皇宫里淘气,当时他们之间没有夺嫡的冲突,也许有一些小小的竞争,但还不至於演变成今日这般,兄弟之间充满嫉恨,再无真情可言。

假若这就是太平盛世里,要成为一位君王的必经之路,那麽自他被册封为太子以来,他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你今天特地邀我前来,仅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恨我,那麽你是白费力气了,遥影。」心知自己就算掏心掏肺也没办法感动这些兄弟,那麽不如心狠些,让他们死心,不要一辈子为了争权夺势,连心都被恨意所蒙蔽。「几天後,你启程雒地,而我照样在京城里当尊贵的太子爷,你的恨意对我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拜托你,遥影,别再继续恨下去。

「说的没错,真夜皇兄,可我还是恨你,也诅咒你。你一位父皇为何要立太子,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拿你当幌子罢了,日後他必会找机会废掉你,等所以想当太子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殆尽,他就可以高高兴兴让隐秀继承他的君位。」

「遥影你……」真夜错愕地瞪着他。

「我说的太接近真实了麽?他挑衅地问。

「你错的太离谱。」真夜摇头道。

尽管知道自己并非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但他对一个国君的父爱,并没有深切的期盼。过去他母後并为被册封为後前,他与母後同在一座宫殿,老早看尽当今君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至极的面貌。他原以为,遥影应该懂,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曾在後宫里荣宠一时,却始终得不到帝王真爱。因此,真夜不准自己流露半点同情或悲伤,那会使遥影心里更不好受。

他故意摆出俾睨傲人的姿态。「我当然是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不然他怎会立我为储君呢?」

曾经他有过与遥影同样地怀疑,然而他不想去猜测父皇的用意。今天倘若他只是一名皇子,那麽他会欣然接受君王所赐予的每一块封地。

如果眼前无法化解这份恨意,那麽就让他恨到底吧。也许置之死地,才能得到新的生命。

守皇陵也好,发配边疆也好,他相信不管在什麽地方,一个人只要懂得把握,就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而今他是太子,那也好,因为是由他当太子,所以他知道,兄弟间尽管没有什麽感情,但绝对不会演变成手足相残的局面。他相信自己不会为了权势杀害自己的兄弟,最多最多,只是将他们召回身边看管着,也许就如同当今天子召回么弟路王,将路王叔搁在身边就进看管一样。

看着遥影,真夜斟酌着,以一种冷淡的轻蔑道:「所以说,遥影,父皇派你守皇陵说不定反而保护了你,否则你今日对我这般无礼,他日我若掌权,你必定难逃一死。我看这辈子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在祖宗庙前忏悔,问问你自己,为何太子是我,而不是你?跟我一比,你算什麽?像你这这般度量狭小又没什麽真材实料的皇子,後宫里有一大堆。我要是你,一定会想办法在雒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修去世身养性,说不定有一天等到我这太子不幸身故了,君王会想到他还有替他守皇陵且表现良好的皇子,正可以召回来替他做事,那时你就真正夙愿得偿了。」

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二皇弟遥影脸色逐渐铁青,又哼声道:「真是的,你非要扯破我的面具不可。」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声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怕你在酒里下毒才不喝那杯酒。要知道,我可是要成为君王的人,早一天死,就少享受一天荣华富贵。我当然得小心一点,不能随随便便被人害死了,不是麽?奉劝你们不必白费功夫,与其老想着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害到我,不如多焚香拜佛,也许神明还会听你的祈祷,帮你改改运哩。」

真夜冷笑着离开亭子,心口却像是被人捅了好几刀。

如果恨意可以杀人,他已经死了几千几百次了。

勉强回到东宫时,真夜略有些愤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带缘来问他:「殿下,这几篮食物要怎麽处理?」

「谁送来的?」他语调僵硬地问。

「有户部、礼部的,也有宫里送来的,全用针试过了,没毒的。」而且看起来好好吃,都是请一流厨师烹调的美食。「殿下要尝尝看麽?」主子最近胃口极差,他有点担心呢。更精准来说,是自从侍读公子不在东宫里後,殿下就经常睡不着,夜食不下饭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帮忙吃。

「你也不许吃,带缘,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就得养成习惯不要捡我不吃的东西去吃,听见没有?」

「可是……又没毒。」都用银针试过了呀。

「你若养成习惯吃我口水,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习惯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长命的话,自己斟酌考虑。」

「呃,殿下心情不好麽?」感觉好像从二皇子那里回来後,脸色就很臭,讲话也很直接。以前还会笑笑的,现在那套客气全都省了。

真夜揉着脸道:「对,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闷麽?」

带缘仔细想了想,笑说:「说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预期带缘能有办法替他排除心中烦闷,此时听带缘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说来听听看。」真夜道。

带缘笑说:「用说的没用,殿下自己看吧。」说罢,他一溜烟跑走,出门前还把大门关起。

「喂!」真夜差点咆哮出声,回头却听见——

「你最近脾气都这麽大呀?」

他怔住,一时间没敢回头,怕是听错了。

直到身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一看,就见一身白衣的黄梨江缓缓从屏风後头走出来。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太大意了!

「带缘说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龙英和朱钰也很担心」

「你不必管这些。」他捉起她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要赶紧送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他强忍着思念,两个月没去找她,可不是为了让她走险棋。

「你这个人怎麽这样!」黄梨江甩开他的手,蹙眉道:「龙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偷偷把我带进来,你却要撵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学那里我已经告了假,今晚不走了。」说完话,她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往旁边的躺椅一坐,还伸手拿了个食篮里的包子送到嘴边——

「别吃!」真夜赶紧阻止。「这是礼部送来的。」

「才不是。」她笑着咬下一大口包子带馅。「这是盛京城里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排队等了许久才买到的,你——」话还没说完,手上的包子已让人连手带肉咬了一口。「你这习惯真不好,刚刚是谁跟带缘说,不要养成捡别人东西吃的习惯?要是这包子有毒,你已经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经吃到肚子了。」他吃着她手里的肉包,打从上回在云水郡分开以来,头一次觉得这麽饥饿。

她心怜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的喂食他。

趁他进食的时候,她起身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个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从食篮里拿出城南碧兰轩的招牌点心递给他。

「凤尾糕?」他讶异的看着她手里外表晶莹、内里却包裹着茶红色牛肉馅的咸食。

黄梨江化身为那个爱听闲话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间尽是笑意的道:「正是叶公子推荐的一流茶食。你说过,倘若我们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缘了。虽然我不想跟你结拜,但这一回,显然是我请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赶我?」

「不是赶你,是警告你。」他瞅着她,没忘记上回他们分开前,两个人做了些什麽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我说过我今晚不离开。」要怕得走人,她就不叫黄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转深,口气危险地问。

「不走。」

「那就过来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亏——」话未说完,她已教人用力搂住。

「这种事,怎麽看都是你吃亏的。」真夜双臂紧紧圈住心爱女子的腰身,脸颊埋进她的颈侧。

「俗话不是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她悄悄张开双手,抱住她的後背。「真夜,我相念你。」

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麽相仿他。上回两人分开时,她还拼命找藉口想说服自己,真夜於她没那麽重要,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然而分别後,她却日夜思念,极力探听市井闲话,不过是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处境。

不是不曾见过他对手足的一贯爱护,二皇子即将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伤害着真夜……现在的真夜,还不适合当一个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会这般抛不开他。要她将他当作挡路的石头般一脚踢开,平步青云去,她怕自己踢着石头,脚会疼,还是别踢开这石头吧。

他双肩猛然收紧,没有回话,任由思念放肆,紧紧捉住房眼前仅有的温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爱女子当前,他却只想让她好好宠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该离他远一点。他不能给她美好的未来,跟着他,她会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这麽的放不开……几番抗拒着自己的心意,却只是加深对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愿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个晚上。」理智的那一面提出警告,虽然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晓得。」她轻声回应。「可我想冒一次险。」

他动容,低声说:「遥影被封到洛地……」

「我听说了。」市井里都在传这件事了。京城闲话流传之快,使她怀疑消息泰半是自宫廷流出……

「我们今天……很不愉快。」

「看来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烦恼的事。」如果真夜都愿意坦承兄弟相见的不愉快,那麽实际上的冲突,不同恐怕只会更严重。她故意轻描淡写道:

「今天难为了你,等会我叫带缘进来帮你沐发,洗个舒服的澡,然後上床睡觉,好麽?」他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黑影,想来是真的长时间睡不好,可怜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当我是小娃娃?要不要唱个曲子哄我睡?」

她摸着他略略消瘦的脸,笑道:「小娃娃,不必逞强,今晚让我看着你睡个好觉。」

「希望今晚是个梦……」这样就不必担心留她在宫里会节外生枝,宁可仅是在梦中相见,只有自己才知道发生在梦境里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风情,爽朗的笑道:

「能在梦境里头吃到千金难买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厉害!」

真夜哈哈大笑,暂把烦忧心事抛却脑後,搂着他的小梨子,难掩情动的低头轻声问:「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当年,初入东宫时,那个同沐寝的调皮建议,黄梨江心想,同寝之事倒是教他给说中了,且还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谁定性差。

如果再开同沐之门,後果将不堪设想。

为此,她把持住。「想跟我同沐,做梦比较快,我还是赶紧叫带缘进来,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个好觉,好去做梦吧。」

她悄悄推开他,要叫带缘进来侍候,但真夜从她身後再度抱住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後低语,外头闲话必定传得绘声绘影,她才公冒险过来探视。

「不必道歉。」她将手掌按在他勾环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现在还不必。我黄梨江此生恐怕将为你担心一辈子。日子还久得很,对於未来的辛苦,真夜,我不讨厌你。」

起初因为不了解,是真有些讨厌的,但这麽多年的相处,其实早就不讨厌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为她还讨厌他,而真相并不是这样子的。

伴着些微愕然,真夜略松开手,後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化。

「你不讨厌我?为什麽?我是才德在众皇子之末的陌上尘,又长惹你生气……」

「没错,你的才德是在众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气,可我就是讨厌不了你。我也常常自问,到底是为什麽」她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苦恼。

「那,为什麽?」他追问,想知道如果她不讨厌他,那麽,是否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当年在太学里,你到底是『欲善』还是要我『避善』?」

「……老实说,当时我根本没想那麽多,我只想着,这位小公子看起来真秀色,不赶快把他抢来身边放着,怕被人捷足先登。」事实证明,他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本来还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体却不听使唤,硬把扇子塞给你,只是希望三天後还能再见到你。」他面露苦笑,吐露道:「至於之後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说,」她冷静的下结论:「其实你根本没想过什麽『欲不欲善』的问题,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的问题?」暂时不理会他说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还不了解真夜时,以为他故弄玄虚,比较认识以後,才明白他根本没那份心思去伪装这种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荡的形象给欺骗,就是以为他心机深沉,殊不知,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世间百态,以静制动,才是最上乘的伪装。

只能怪这世道太险恶麽?竟将最单纯的心思理解成最迂回的老谋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现在,继续当他的太子爷,大概只是运气好吧!他自小身处在这真真假假的险恶宫廷里,真是辛苦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为什麽不讨厌我了?」他不迟钝,自然感觉得出来,跟前女子对他的感观已於早年大不相同,然而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啊。

「这个问题嘛……」黄梨江勾起一抹有点玩世的笑意,回首瞅着他道:「我不打算回答。」开什麽玩笑!都已经表明不讨厌他了,难道还要告诉他是喜欢他才不讨厌的麽?这会让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你不守信用。刚刚你明明说,我若回答你的问题,你就会告诉我——」

「你误会了。我刚才是说,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诉我,但我可没说一定会回答你哦。」

真夜倏地怔住,好半晌,他嘴角抿了抿。「小梨子也懂得欺负人了呢。」

此番对答,正是为了安他的心,让他知道,即使日後入朝为官,她也有能力保护自己。黄梨江微弯着俊眸道:

「如此,将来在朝堂上,才不会由人摆布啊。」所以,真夜,不必担心,她会保护自己的。

也许是心意相通,真夜尽管心中忧思,却还是微笑祝福:

「看来我的小雀儿变成大鹏鸟了。既然已经不再需要金笼子的保护,那麽,就去飞吧!一路飞向那九重云宵,快意乘飞去。」

黄梨江眼眸满意是暖意地看着他,真像是只惯养的金雀鸟,即使将飞向林野,却仍眷顾着最初的主人。若非他细心照顾,她哪里能有展翅高飞的一天?

在唤带缘进来前,她告诉他:「真夜,你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真夜挑起俊眉,洗耳恭听。

「小雀儿并没有要变成大鹏鸟。」她举起腕上的绳环,微微一笑。「玄鸟来,复归其家。」

她不是要离开他飞向九重天的大鹏鸟,只是在北风起时,暂时飞往南方,等到春日天暖之际仍要飞回故乡的燕子。

「你身边,」一只晶亮的眸子回视另一只晶亮的眸子,「我的位置,替我守好。」

他凛然道;「你放心,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个位置。」那此生的唯一。

两人相视一笑。

她以为,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是朋友——在现实处境下,她最多只能要求这麽多。

但他知道,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更是他心爱的女子。

很难实现的未来,但,何妨?

他所认识到的黄梨江,不是那种为她许弃江山,就能得到的奇女子;而假如,得先拥有天下才能拥有她,那麽,他会试着去得到天下。

犹记得出使皇朝时,麒麟曾告诉他,她之所以愿意承担家国之重,是基於想要守护的心情,此刻,他,再同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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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东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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