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天升平一整天都很乖，没外出捣蛋，更没在自家园子里捉虫子来捉弄人，只是闲极无聊的趴在桌子上数着一根又一根的竹子。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升平笑开了眼，脸上完全没有无聊的迹象，只有甜得化不开的笑。

整整一个月了。大哥奉旨下江南去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也应该要回来了。所以她才要安分守己的待在府里，不能随便跑出去，不然等会儿大哥回来了，见不到她的人，又生她的气，那可怎么办才好。

但，似乎让大哥觉得她乖乖的还不太够，她应该让大哥觉得他出去的这一个月里，她有很大的改变，长大了很多。然而要怎样才能让大哥这么觉得呢？

升平以手托着下颌，皱着眉头，好认真、好认真的想。

有了，刺绣！

这样一来可以让大哥知道她很有耐心，能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刺这些花啊鸟的，二来也可以让大哥看到她画工有进步。

说做就做，升平跑进书房找来了文房四宝，研好了墨，将绢帛大刺刺地摊开。

画什么好呢？有了！就先画个升平，再画个大哥；她穿着凤冠霞帔，大哥身着连身红莽袍；她是新娘，大哥是新郎。

升平掩着嘴窃窃地笑，她喜欢这幅画。

升平趴在桌上，小心翼翼的勾勒自已与大哥的面容、体态，陡然——

“公主！”青儿闯进了升平的闺房里，脸上满是惊惶。

升平视而不见，径是喜孜孜的拉着青儿的手。“青儿，你看我画得好不好？”升平一脸的兴奋，手指着绢帛上的小人儿给青儿看。“这个穿红莽袍的是大哥，这个戴凤冠着霞帔的是我。青儿，你觉得我画得像不像？”

青儿红着眼眶看着小主子脸上那抹喜悦。她知道公主是将心中全部的想望都画在这绢帛上了，但——公主只怕是要失望了。而一想到公主如果发现自己的希望幻灭时那种景况，青儿便眼儿红通通的，好想哭。

升平终于发现了青儿的不对劲。

“怎么了、怎么了？”她见青儿哭，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抬起一双手，拼命的帮青儿擦眼泪，口里还急巴巴地劝着。“你别哭，别哭呀，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要告诉我，我才能替你出气，你别净是哭，好不好？”看青儿这样，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青儿顾不了自己，她双手握着小主子猛替她擦泪的手，用好严肃、好谨慎的口吻对小主子说：“公主，王爷回来了。”

当升平一听到她朝思暮想的大哥回来后，她忘了自个儿的画，更忘了青儿的泪，她全心全意在乎着，大哥回来了。

“我看他去。”她转身就离开，像一只小粉蝶似的飞奔而去，青儿想拉都拉不住。

而望着小主子翩飞而去的身影，青儿禁不住猜测，当公主发现即将戴凤冠着霞帔的人不是她时，公主她该如何自处？

当升平冲进花厅时，她脸上的笑全僵掉了。

怎么会？怎么可以！大哥怎能将他的笑施予另一个女人。怎能将他的胸膛供给另一个女人去依靠？

升平冲了过去，介入了陆子靖与唐织云间，霸道似的窝进陆子靖的怀里，不许别人觊觎她最为亲爱的大哥。

全花厅的人都被升平公主的举动给吓呆了，这之中尤以陆于靖怀中那个美人儿更为甚。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女孩是何来历，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孩不喜欢她，因为女孩看她的目光有明显的敌意。

她瞅着目光望向陆子靖。“陆大哥，她是？”

“升平公主。”升平马上开口回答，深怕来人不知道她的身份。

陆子靖一脸的纵容又补充。“我最钟爱的小妹妹。”

升平一听大哥如此介绍她，脸上的得意又添了几分。她昂起小俏脸，跟唐织云宣战着。“听到没有，大哥说他最喜欢的人是我，所以你以后不可以对我大哥笑，也不能将身子依进我大哥的怀里；古话都这么说：‘朋友妻，不可戏’了，所以你刚刚的行为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她前所未见的严肃惹笑了花厅一干人，淡化了刚刚的尴尬。

莫总管健朗的声音有着一偿宿愿的喜悦，他同升平说：“公主，都说是‘朋友妻，不可戏’了，那你还戏弄唐姑娘。”

“唐姑娘成亲了！”这个消息震撼不小，一下子就化解了升平对唐织云的敌意，因为只要这人是成过亲、许过人的，那对她就没有威胁。

“唐姑娘是许了人。”

“许了人也一样。”一样对她没有任何的威胁。

升平急巴巴地反去拉唐织云的手。“不知道唐姑娘是许了哪一个人家。”

升平的话才问完，花厅内又一阵哄堂大笑，笑得升平很莫名。

陆子靖搂搂升平，告诉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升平的心陡然一跌，目光难以置信地调远，惊惶失措地望着大家。

莫总管不曾察觉升平突然转坏的脸色，依旧是笑容满面，以愉悦的口吻告诉升平。“唐姑娘与咱们家王爷是从小就指婚的对象。”这次王爷下江南去就是为了接回日前丧失双亲的唐织云。

升平调回目光，睇望着陆子靖，可怜兮兮地问：“指婚是什么？”她害怕是她想像的那一个。

她的眸光有从所未见的凄楚，陆子靖的心陡然一紧，不明白升平眼中的怆痛所为何来。

“升平！”他想伸手去搂她，不想看见她眼中的那抹莫名的情感。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她逃开他的怀抱。“我只想知道莫总管刚刚口中的指婚是什么，我不要你的哄骗。”

“我没有哄骗你。”

“那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没有跟唐姑娘订过亲，告诉我刚刚只是玩笑一场，告诉我刚刚是你们存心想闹我笑话，那一切全不是真的。”她可怜兮兮的眼瞅着她大哥瞧。

陆子靖从升平的眸光中解读到了升平对他的情感，不只有他想像中的兄妹情谊，那样的眸光有着某种程度的控诉，她是在指责他负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给了陆子靖很大的震撼；他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小妹妹会想要嫁给他；而这些年来，他到底给了升平多少的幻想，以至于她沉沦了这么深，难以接受他即将要娶妻的事实？！

他的眼对上她眼中的期盼。她是在期待他给她希望，给她能再爱他的理由。

“升平——”他想开口打断她的期待。

“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人是我。”升平很敏感的知道他要说什么，急慌慌地打断他要开口说话。

“是，我是说过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但是，那不是男女之间的爱，那是——兄妹情谊。”最为艰难、最为伤人的话，他终究是说出口了。

升平猛摇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你骗人、你骗人，你怎么可能不爱我，而要唐织云？”

她拉着陆子靖的衣摆。“是不是最近升平不够乖、不够听话？那，升平会改，会改的嘛；从明儿个起，不，就从现在开始起，升平会听夫子的话，会默熟四书五经，也会跟师傅好好的学刺绣，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升平急急地找救兵，她看到了教她弹琴及画画的师傅。“对了，以后升平也会听平儿姑娘及玉儿姑娘的话，乖乖的学琴、学画。”她可怜兮兮的开口。“只要唐姑娘会的，那升平一定会学足，不会让大哥您丢脸的。”

“升平，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

“既然不是问题，那你就不用娶唐姑娘了。”升平昂着脸，眼巴巴地盯住陆子靖。

而他的眼中有再坚决不过的神情。“升平，我与织云从小就有婚约在，我要娶她，我不能负她，这无关她是不是琴棋书画皆通，你懂吗？”

他的话像记闷雷轰白了升平的脸。她的身子踉跄地退了退，她嘶吼着。“我不懂、不懂，不懂得你曾说过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是我，现在却又要娶唐织云！”她边哭、边吼，跌跌撞撞的身子一个不小心便跟椅子绊了下。

唐织云就在升平的身边，顺手的扶住她。

升平回眸，看见了这个从她身边抢走大哥的女人。“你是个狐狸精，你为什么要来跟我抢大哥，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你走、你走，你别留在这里啊！”升平的手使劲儿地去推唐织云。

全花厅的人都看傻了。

其实这些年来，公主对王爷的依赖，在恭亲王府里上下是全知道的，只是大伙真的没想到这些年来公主是用这种心情在喜欢王爷。

唐织云被升平推向门边，真觉得自己在这一场闹剧里是十足的罪人，要不是她的出现，或许升平公主还能活在她堆砌的梦里，而恭亲王——她在他的眼里竟然看到了迟疑与痛苦。

她突然觉得好笑。因为恭亲王刚刚说自己与他从小有婚约在，所以要娶她，不能负她；原来，她与他之间真的只有责任，没有爱；她原以为这些年来的相处，陆大哥对她是有感情的，原来，那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看着陆大哥满是挣扎地走近，介入她与升平公主之间。

他攫住升平公主的手，声音粗哑地低吼着。“升平，不许你如此无理取闹。”

升平抬起泪汪汪的眼，乖顺地允诺。“好呀，升平乖乖的，不无理取闹，但是，你赶她走，赶她走呀，我一点都不喜欢看到她。”升平的脸窝进了陆子靖的胸膛里，磨蹭着他。

陆子靖狠下心肠地将她的身子拉开来。“升平，织云是我的客人。”他试着跟年幼的她讲道理。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的小脸满是嫌恶，对唐织云的敌意是大刺刺地摊在面庞上。

陆子靖深吸了口气，铁青了脸对升平说：“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织云，那么或许你离开恭亲王府一阵子会好些。”他不许她再这么任性下去，让织云难堪。

陆于靖的话才说完，全花厅的人便全倒抽了口气。

王爷这是在赶公主走！

升平不相信她大哥会为了一个姑娘而赶她走，她不相信、不相信！但——她惊惶失措的眼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她大哥一眼。

大哥的面容有她从未见的冷淡。

大哥不喜欢她，他喜欢的真是唐姑娘！

升平的心都冷了。

她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大哥会不喜欢她，会去娶别家的姑娘。

她转过身，哭着离开。

陆子靖强抑住想纳她入怀的手，一个旋踵，避看升平泪眼婆娑的模样。

这一幕落进了唐织云的眼里。她猜得果然没错，陆大哥对升平公主并不是全然的无心，只是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陆大哥对那小公主的情感有了迟疑？

这些天，升平变静了，她没有动不动的就往外头跑，反而将自己关在闺房里。足不出户。

青儿看小主子这样实在是好担心，踱着方步，努力的想法子让公主能开心。

“公主。”青儿趴在升平的面前，脸上漾满了快乐。“听说最近京里新来一班戏园子，里头的角儿不但长得俏，身段好，听说唱工颇佳，咱们溜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升平晃了两下头，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绣画上。

“从今以后，我要乖乖的学刺绣、女红、琴、棋、书、画，当个很有名气的才女，这样大哥就不会去娶唐织云了。”

“公主，王爷都说他娶不娶唐织云与这些东西无关了。”为什么公主就是看不开王爷要娶别人的事实。

“怎么会无关。”升平才不信。“你记不记得当初大哥要我学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不也说女孩子家就是要学这些，将来才会嫁个好夫家；现在他要娶的那个唐织云不光是会琴棋书画，她还会刺绣，还能烧一手好菜，而我什么都不会，这难怪大哥会娶她，不娶我了。”

“公主——”

“青儿你别吵我了，你快看看我绣的这幅画好不好看？”升平兴高彩烈地拿高绣画，自顾自地评论。“是丑了点，绣功一点也不巧，但这是我绣的第一件作品，这样已算是好的了，你看，这水波、那柳树其实还有那么点样子是不是？”

青儿拗不过小主子的热切，点了头，说了声。“是””

得到青儿的肯定，升平更有信心了。

她兴奋地站起身，手里揣着青色的绣荷包便往外头跑。“那我拿去给大哥看，大哥一定会很高兴我长大了，懂事了。”到那时候大哥就不会嫌她，那么也就会娶她，不娶唐织云了。

升平手里拎着她刚绣好的荷包，一路朝着她大哥的房里奔去。

就在半途，她看到了她大哥。升平笑颜逐渐绽开，飞也似的奔向陆子靖，等她与陆子靖渐行渐近时，她的笑却倏然谈去，因为她发现在后园子里的不只有她大哥一个人，还有唐织云在。

她站定在原处，眸光凄楚地盯住陆子靖。

她的目光让陆子靖莫名的一抽，让他觉得好难受。

他走近她。“有事吗？”

看着大哥笑了，升平以为自己是有希望的；她拿高了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递给他。

“给我的？！”他将荷包接了过来，看到了她的心血；这荷包虽绣得不漂亮，却满满、满满的全是升平对他的心意，这荷包他拿了，却觉得异常沉重。

升平点点头，炫耀似的开口。“我花了三天两夜绣的。”还将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头拿高，给他看。“那些绣针刺得我好痛。”她是在跟她大哥讨怜爱。

陆子靖握着她的小手，看到一点一点的小针孔，手里的荷包将他的心弄得更沉了。

“既然刺绣是这么麻烦的事，那你以后就别绣了。”

升平笑了。

大哥既是这么说，就代表他还是会心疼她的。

她晃了晃头，表示不在意。“其实只要大哥要升平做的事，那升平也会不嫌苦的将它完成。”她笑了一脸的灿烂问陆子靖。“大哥喜欢这个荷包吗？”

“喜欢。”

“那升平以后再帮大哥绣些别的，可好？”她昂起清秀的小脸蛋问。

那样熠亮的脸孔有着深切的期待，陆子靖怎会看不出来；为了不让升平对他继续存有幻想，他临时做了个决定。

“升平，大哥决定下个月初迎娶织云姑娘。”

升平热切的脸被这句话给轰白了。

下个月初，大哥就要娶唐织云了！

她的身子退了退，踉跄地跌在牡丹亭里。

她的模样让人看了好难过，陆子靖伸手便要去扶她。

升平躲开他的扶持，摇摇头，眼泪成串的掉下来。“来不及的，这么短的时间，我怎么来得及学画、学诗呢？”她喃喃自语。“要不，叫师傅连夜的教导我成不成？”

“不成、不成，这样时间还是太赶了；要不……要不……”她突然回神，望住陆子靖，手揪着她大哥的衣摆。“要不大哥你慢些成亲，等我练好了琴，学好了画之后，你再看看是我乖，还是唐姑娘好，到那时候你再决定你要娶的人是谁，行不行？”她企图挽回局势。

“升平。”他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劝她，升平才懂得他的情感。

升平懂的，她懂的；懂大哥那样的目光是代表着什么涵意。他不爱她，他要娶的仍是唐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我都说过我会乖乖的听师傅的话，乖乖的同她们学艺，为什么你还是连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她几乎是嘶吼着在质问他。

陆子靖攫住她的手臂，向她解释。“升平，你要我说几次你才懂，我娶唐姑娘是因为我想娶她、我要娶她，这跟她会不会画画，会不会刺绣没关系的。”他再一次肯定自己对唐织云的感情，让升平彻底知道自己的无望。

只是升平仍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升平也很漂亮，也很爱你呀，为什么大哥就是不喜欢升平？”

“大哥没有不喜欢升平。”

“可你要娶的人不是我。”

“升平，你还小，你根本分不清楚什么是崇拜、什么是爱慕，你怎么知道你现在口里所说的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

“我知道，我知道的。”升平不停地点头。“我就是知道我爱你，所以当我听到你要娶唐姑娘的时候，我的心才会痛。”她很清楚的，真的。

陆子靖就快被升平坚决的神采给折服了，但——他怎么能够去接受他小妹妹的爱。“升平，我爱你如我亲妹妹呀。”

“可我不要，我不要。”升平都快哭出来了。“我根本就不要当你的妹妹，我只想当你的妻子，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升平好生气，生气得抡起拳头去捶打他厚实的胸膛。

而陆子靖纵容她将所有的怒气与不满发泄在他身上，等她累了，便让她靠在他肩头上啜泣。

他告诉她。“升平，等你长大后，你会遇到另一个对你好的男人，到那时候你会喜欢他、爱他远胜于我，到那时候，你会欣喜地为他身着凤冠霞帔，甘心为他生孩子，甘心为他——”不知道为什么，陆子靖不愿再讲下去，因为他发现当他脑中编织着属于升平的快乐，而里头竟然没有他的存在时，他心中有股失落的怆然，那是不应该存在的。

升平不愿再听她大哥安慰的话。她奋力推开那个渐渐不再属于她的胸膛，故做坚强的告诉他。“或许往后真有一个人会比你好，但我最最最喜欢的人仍会是你。”说完，她头回也不回的转身离去，独留下陆子靖那摊开，却无人可拥抱的双手。

他怆然良久。

“你非得这么残忍对她不可吗？明知道她喜欢的是你，却硬要将她的未来推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唐织云禁不住地要怪他。

现在陆子靖整个人像是给人掏空似的，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应酬任何人，他转身就想走。

“为什么你就不肯去承认，在你心底升平公主有一定的地位在，她对于你，并不只是个妹妹。”

陆子靖的脚步踉跄地蹎了下。

是吗？升平在他心中真的不只是单纯的妹妹关系吗？不会的……

他摇头甩开这个恼人的疑云，不愿去理清心里的怆然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