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即使有白色窗帏,春晨阳光依然穿透,洒满了整个寝室。

冯致礼早就清醒了,他撑着下巴,微笑看着怀中趴着的女人,因为昨夜的一夜欢愉而熟睡。

室内悠扬着慵懒的爵士乐,从昨夜到今晨,播放的都是同一张CD。

冯致礼踏着白色毛拖鞋下床,为曼莉泡了杯咖啡,由远而近,端到床边,深紫色的杯子载满了香醇和浓烈。

覆上她的身体,他在她耳边轻语。「喏,宝贝,该起床喽。」

他低沉好听的嗓音似微风拂过耳畔,曼莉悠悠转醒。她红着脸,不敢看冯致礼,像麦芽糖般赖着白色丝质床单。

他轻轻扳过她的裸身,柔软贴合,在一片白色光亮中缠绵起来。

他们调笑、嬉戏、翻滚着,在白色的早晨。

曼莉里着白色被单,从床上坐起身,看着冯致礼穿戴好所有衣物。

他转身,看见曼莉仰望的眼神,冯致礼笑了,她好象被遗弃的小动物,等着主人带回家,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又走回床边,用嘴唇深深亲吻了一下她额际。

「待会儿一起吃早餐。」他摸摸她的头,柔声说:「乖乖的,好吗?」

曼莉扁嘴。「好。」一会儿又摇头。「不要。」拉过冯致礼,窝在他怀里,她像猫咪般磨蹭撒娇。

「为什么?」他问着,她的动作让他满满的柔情几乎要溢出胸口。

「我要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曼莉贪心地说。

「再加宵夜够不够?」轻触她鼻尖,冯致礼笑着说。

「不够,今天周休,你得陪我一整天。」曼莉开始耍赖。

「好,我答应你,我先回房。你准备好了,再打电话给我。」

冯致礼回去了,在天刚亮的时候。

曼莉清醒了,她里着被单想到浴室为自己放洗澡水。转身一看,昨夜的烛火都熄灭了,应该是她睡了后,冯致礼一个一个小心吹熄。桌上的酒瓶酒杯也不见了,被洗干净后,收到茶几底下。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浴室里,镜子里倒映着她的模样,容光焕发的脸庞,有一抹红晕,像微醺。督的颈上有一点点细碎的吻痕,更提醒了她某个事实,而镜子里的自己正在傻笑。

仔细回想昨夜和清晨的一切,她拥抱自己的身体,某些部分还残留着感受,真实地令人发抖。

她成为冯致礼的女人,感觉像踩在云端那样,曼莉感动到眼眶又红了,原来她等这天等了这么久。

待会儿,她要跟他去约会,像一般情侣那样。他们的起步太慢了,真希望能赶快补足每一天。

冯致礼回到自己房里,打开电脑萤幕,燃了一根烟,早晨阳光中白色烟线静静缭绕。到浴室放了水,他回到了电脑前。

上网搜寻着市区所有餐厅的位置和地址,他想安排一个整日的美好约会。在线上订购了一个小礼物,希望能给曼莉一个惊喜。

填好购物单上的住址,手机刚好响了。冯致礼接起,喂了一声,按下enter键,看见订购成功,他满意地笑了。

「你声音听起来满愉快的,有什么好事吗?」夏璐澄的声音从被端传来,听起来平静,却有些紧绷。

「那么早打来,是想请我吃早餐吗?」璐澄猜对了,他不只是心情愉快,他是开心得快飞起来。

「吃早餐没问题。」她顿了顿,好几秒后才说:「我实在不想破坏你的心情,但检验报告出来了,如果现在有空,我希望你来医院一趟。」

冯致礼身体震了一下,彷佛有颗大石砸向他心坎。

他不知道何时挂上电话的,等到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拿着手机发楞了好久。走到浴室,他缓慢地关上水龙头。水满出浴缸,流了一地,他望着满室的热气,眼眶红了。

披上外套,拿着车钥匙,冯致礼心情沉重地迈出门口、走向车库。

当车要离开时,冯致礼从车里望向曼莉的阳台,想着她此时会在做什么。

他暗了暗眼神,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正在渗汗,手腕上的那只精工表反射阳光,闪闪发亮地令人眩目,他望着时间,感觉到恐惧。

是的,他的幸福来了,可是会不会来得太迟了?

「这是我的学长,神经外科的权威。」安静的诊疗室,夏璐澄的声音空空荡荡地介绍着。

「你好,我是林恒森。」看起来年轻却稳重的医生一手拿着检验报告,一手伸出来与冯致礼握手。

他的手心传递给冯致礼真实的讯息,这是个可靠的人。

「你好。」气氛凝重,就算目前两个人轻松以对,冯致礼仍知道,事情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得了什么病?老实告诉我没关系,我想要有心理准备。」

夏璐澄和学长对看一眼,心照不宣,他们的职业是治病,也要让病人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

于是林恒森开口了。「我简单地说,你得了一种神经退化症,你是不是常常发现身体哪个部位不能动?有时是手关节、有时是膝盖?」

「嗯。」冯致礼点点头。脑海忽地掠过一个浅浅的微笑,不知道当曼莉知道他有病时,那笑容还能不能这么美丽?

「你的病类似一种病症,叫渐冻症。」像宣判死刑似的,林恒森的镜框闪过一丝无奈。「我不知道你对渐冻症了解多少。80%运动神经元疾病多属于这种类型,此型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种以四肢肌肉萎缩开始,再侵犯到吞咽呼吸的肌肉;另一种则以吞咽呼吸的肌肉萎缩开始,再扩散到四肢。学名是ALS。」

「能医好吗?」冯致礼急着问。

「以国内的技术,很难。」

「那我该怎么办?」冯致礼眼神空洞,他望向窗外,晴朗的蓝天,有一片淡淡的白云,像柔软的棉花糖,他的心却一直往下沉,坠落黑暗。

「我帮你安排好了,我恩师在美国,专门研究这类的病情,他那里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我已经帮你联络了。」林恒森将名片递给冯致礼,他拍拍他的肩。「你不用担心,这种病虽然罕见,但不是没人可以帮你。」

夏璐澄也急着说:「致礼,你放心,恒森的老师是个很棒的医生,他会帮你安排一切。」

「他会保证不让我死吗?」冯致礼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眼前的两人面面相觑。

「没办法保证。」林恒森诚实地说:「但如果你再不尽快去美国就来不及了,ALS病情恶化得很快,你可能连走路都没办法。」

「谢谢你们。」

冯致礼走出医院,阳光艳丽让人刺眼,他抬头望天边,望着一片无际的蓝天,却望不见自己的未来。

冯致礼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家里点亮了盏壁灯等着他,隔壁的房里,亮了盏幽蓝的夜灯。

他回到房里,脱下外套挂进衣柜,走到电脑前敲了下键盘,萤幕在黑暗中亮起了寂寞的蓝灯。

按下橘色的对话框,曼莉留了言,他放了她鸽子,她很生气,谢谢他给了她一个此生以来最差劲的周末。

他想回话,却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挂上离线状态,躺回自己的床上。

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他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翻来覆去一阵子,冯致礼翻下床,打开冰箱,拿出伏特加,倒进酒杯里,在黑暗中,他沉默地一个人喝酒。

玻璃门突然有了声响,他走向阳台,拉开窗帘,出现的是曼莉气急败坏的一张脸。

她只穿一件单薄的外衣,在冷风中颤抖着,明眸在黑暗中闪动。

冯致礼赶紧开门,拉住她的手进门,她的手传来冰冷的触感,几秒后,她用力挥开他。

「……你不是睡了?」冯致礼声音冷淡,并没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些微波动。

「你还敢说!」曼莉咬牙,他不在乎的语气立刻刺伤她。「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今天放我鸽子?我等了你整整一天!我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接?」

「我突然有事要忙。」酒喝得太猛,冯致礼感到头开始昏沉,曼莉过分激动的语气,让他手足无措。

「那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一下?」她生气了,用力捶他胸日。

冯致礼沉默,对于曼莉的指控,他不知要说什么。

她无法忍受他的沉默,气氛紧绷,她瞪着他,他望着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在黑夜里,这距离遥远到让人无法承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了想,平静地开口。

听到他的答案,曼莉气红了眼。「除非你出了什么意外,不然我不会原谅你!」她咆哮。

她提心吊胆等他一整天,手机不知狂打了几遍,竟然换来他一句「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冯致礼低头道歉,不敢看她指控的眼神。他让她等了一天,可是她让他等了三十年,等到他已经没有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会无缘无故放我鸽子对吧?」他诚心道歉,曼莉心软了。「你不能跟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后,放她鸽子又只会说抱歉。说些别的好不好?」

「对不起。」他深呼吸,抬头再望进她眸子里,眼里有着过人的沉静。

而他的沉静在曼莉眼里却变成了无情。

「冯致礼!」曼莉发飙了。「我不要你的抱歉,你赶快跟我解释,随便你说些什么,骗我也好!二姊说姊夫看见你今早出现在医院,跟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有说有笑,你是不是去找夏璐澄?!」

「曼莉,你不要想太多,拜托……」冯致礼头痛了,他被她搞得心好乱。「你回去睡觉好吗?我改天再跟你说。」

他不能对她说,今天的检验报告宣判他得了莫名其妙的不治之症,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奔波,买机票,交代好工作上的事,他打算近期之内去美国,却不能、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

曼莉红了眼眶,觉得很委屈。「你觉得我很烦对不对?你的表情好象在嫌弃我。我担心你不对吗?我找你一天,你故意关机,都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我傻傻地待在家等你一天,只换来你一句,别想太多……」

眼泪淌下,曼莉掉着泪望他,冯致礼好心疼。「我累了,让我睡觉好吗?你也乖乖回房去睡。」冯致礼推她走向阳台,想赶她离开自己的世界。

曼莉不可置信地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泛红眼神受伤至极地瞪他。

「你不跟我说实话就算了,我都哭成这样,你竟然还赶我回去?冯致礼,你让我对你很失望。」

她的神情让冯致礼沉默,他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只能间在胸口,让他疼痛。

「最后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答应我的事没做到?」曼莉要爬过阳台前,又回过头来。「你只要给我一个理由,随便什么都好,我会相信你。」

冯致礼面无表情地摇头。

「你不怕我伤心?」曼莉绝望地说。

「怕。」他诚实回她。他当然怕,就是因为太怕她伤心,他才选择缄默。

曼莉无言。怕的话为什么又不说?那表情好象她逼他去死一样深沉。

到底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她的?在冯致礼心里,她是什么人,又占着怎样的地位?他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决定不说,就代表她什么都不是,那又为何那么悲伤?

「我真的不懂你。」曼莉愤愤地丢下一句话。「冯致礼,你真的有病!」

这天一下班,曼莉火速奔回家。

晚点她要坐九点四十分的飞机到关岛去度假,时间决定好了、工作上的事都安排好了,同事们的祝福她全收到了,可是要陪她去的那个人却没半点消息,消失了两天。

「今天不是要出国去玩?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苏爸坐在沙发上,抬头问她,女儿一脸气冲冲,像吃了炸药一样。

「东奇呢?」曼莉四处张望,找着她弟弟。

她要把机票交给冯致礼,但她脸皮又薄,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个办法,如果要苏东奇去转交,感觉起来好象比较有台阶可下。

「在房里吧。」

得到答案,曼莉往二楼冲。

打开苏东奇房门,他窝在电脑前,正在抹泪。

「干么哭?」她瞠目,这小子也会哭?这世界是不是要毁灭了?

「姊……」东奇泪眼望她。「冯大哥走了,他叫我不要告诉你。」

「走去哪?」曼莉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苏东奇哇哇哭起来。「一定是你欺负冯大哥,他才会离开的。」

「拜托,是他欺负我吧?」曼莉翻白眼,觉得很冤枉也很火大。那天的事他不解释就算了,早就约好要去关岛,还凭空消失?

「冯大哥一直喜欢你,是你不知道。笨蛋!你还不赶快去找他!」

曼莉莫名其妙地走下楼,脑中还想着苏东奇刚才说的话,觉得有些飘飘然。

原来东奇一直知道冯致礼对她的心意,而她却始终没胆确定。也许那天的事真的是误会吧,如果找到冯致礼,她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跟他去关岛好了。

曼莉走到隔壁,敲敲门走进去,看见刚出院的冯致颐,正在客厅逗着自己的小宝贝,看见曼莉,她用充满母性光辉的微笑问候——

「听说你要跟冯致礼去关岛玩?真羡慕。」冯致颐笑容暖昧。「看了你们两个二十几年,每天都在上演欲擒故纵的戏码,看久了也很腻,现在终于开花结果了吧。」

「你怎么知道?」虽然二姊的神通广大她早就知道,但还是忍不住要惊讶一下。

「那天在医院,冯致礼跟我说的。」冯致颐逗着怀中的婴儿,一脸有子万事足的幸福样。「冯致礼很开心,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是吗?」曼莉怀疑,但眼角眉梢都笑开了。

「原本没有小孩前,觉得逗逗你们两个还满好玩,现在我想法改变了。」冯致颐恶魔的翅膀不见了,换上天使般的光环。「老实讲,冯致礼很喜欢你,二十几年了,你要好好对待他。而且告诉你,今天是他生日。」

曼莉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竟然迷糊到记错他的生日,真是让人懊恼。

「是真的。」冯致颐加强语气。「祝你们旅途愉快。」

曼莉走上冯家二楼,有些恍惚。

她开始回想着这二十几年的点点滴滴,画面在她脑海里重复倒带。她遗漏了什么,又错怪了什么,回忆一幕一幕交迭着。

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冯致礼喜欢她,只有她自己不晓得。

苏曼莉,你错过了什么事?你错过的,不只是相识的三十年岁月,连今天是冯致礼的生日都差点因为误会而错过了。

她懊恼,却又雀跃了起来,好想赶快找到冯致礼,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那晚的事,她已经不在意了,最重要的是未来。

她要和他一起好好拥有每一天,不要再有误会了。

推开门,夕阳从落地窗外斜照进来,房间里充满春天的气息,混着阳光的味道,曼莉心跳略急,风拨动了窗帘,让她发丝飘扬。

房里有着冯致礼干净的气息,床铺是整齐的,地板很干净,感觉到房间的主人似乎有出远门的打算。

曼莉坐在床沿,微笑地等着冯致礼,希望他早点回来,不要赶不上九点四十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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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说不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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