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弃儿不知道贺英烨是怎么知道她在厨房的,但他老是在大家面前当她是件行李似地拖来拖去,让她很尴尬,也让她再次确认,她在他心中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你又去厨房干嘛?”他只要看见她在做事,一股无名火就会冒上来,就会忍不住冲动。

“你嫌厨娘还不够多吗?硬是跟人凑一脚。”贺英烨说话的语气,比稍早将她赶下床的时候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坏。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低下头不看他的脸,免得自己又受伤。“我只认得王大婶,也只有她肯跟我说话,我很自然就去找她。”

弃儿平静但委屈的控诉,竟使得贺英烨的脸颊发红。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他就是忍不住将心中那股挫折感一股脑儿发泄在她身上。

“你还真爱干活。”他似乎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到底是怎么了?“给你当大小姐你都没有办法适应,硬要去厨房帮忙,果然是贱命。”

仿佛存心伤她似的,贺英烨挑剔完她的行为,接着挑剔她的命格,弃儿用力咬紧下唇忍耐,避免在他面前掉泪。

“我本来就命贱。”她要是好命的话,他们也不会相遇,他也不会有机会侮辱她。

贺英烨闻言为之语塞,没想到她会干脆承认。

他不知所措地把脸撇向一边,不晓得如何面对这种状况。

该死!

他是不是疯了,非得如此伤害她不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识字吗?”他想做些事情弥补自己对她的伤害,怎么知道伤她更重?!

弃儿摇摇头,觉得他好残忍。她都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要拿刀戳她,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

“你不识字,那你的剧本都是怎么背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贺英烨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演的角色,都是一些不需要台词的小角色,主要的工作是打杂……”

“比如说‘刘氏四娘’?”贺英烨打断她的话,弃儿瞬间沉默。

是的,比如说“刘氏四娘”。

这是他们两人关系的转捩点,对她来说也是最痛苦的回忆,他为什么要一再提起?

“既然你坚持一定要做事,那就学识字吧!总比你一天到晚跑到厨房骚扰王大婶好。”

弃儿原本以为贺英烨是故意要伤她,才提起识字这回事儿,没想到他另有安排。

“我会安排夫子来府中教你读书,你要认真学习,知道吗?”说这话的同时,贺英烨故意不看她,但微红的双颊说明他有多尴尬,这就是他补偿她的方式。

弃儿欣喜若狂地点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以前她就好羡慕能写能读的人,尤其是女性,如今她终于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了,怎能不令人兴奋?

“知道就好。”贺英哗清清喉咙,无法适应对人好的感觉,那与他的本性不符。

“我要去铺子了,你等一下记得去找总管,我已经交代他打理房间,你就住在那儿,不要再四处乱跑。”或是骚扰王大婶。

“嗯。”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心中溢满了能够读书写字的快乐。

难得她这么兴奋,害贺英烨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嘴角渐渐染上笑意。

他转身就要离去,刚走了几步路又转回来。

“以后不准再去厨房帮忙。”他窘声交代。“从今天开始,你那双手除了提笔之外,不许再碰其他东西。”

说完,他快步离去,留下弃儿一个人独自错愕。

不许再碰其他东西……梳子也不能……针线也不能……只能提笔,那不就意味着,从今尔后,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小姐?

猛然抬头盯着贺英烨逐渐远离的背影,弃儿的眼睛尽是迷惘。

他对她有感情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干嘛这么做?反正对他来说,她也只是一个用来暖床的女子,不必为她用心。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没有任何地位,少爷昨儿个晚上就不会发火,也不必急着赶你下床,你还不懂吗?

王大婶的话这时在她耳边响起,加深她的迷惘。

她多么希望王大婶说的是真的,但她真的没有把握。

爱情是一种奢望,这点早在她见到贺英烨第一眼时便已明白。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向往,奢望能够得到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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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英烨为弃儿请来夫子教她读书写字的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取代前些日子闵斯珣顺利迎娶古芸媚的旧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小道消息人人爱,尤其是那些富贵之家,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点儿芝麻小事都会扩大成一则了不得的故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爱听。

闵氏虽然号称京城最大的商号,但贺氏的规模其实早已超越闵氏。只不过闵氏的重心是摆在京城,贺氏则是着眼于整个大明国。若要比资产,闵氏恐怕还不如贺氏,但也一样富可敌国就是。

正因为贺氏如此富有,所以更容易引起注目。更甚者,贺英烨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全部的家产,加上外貌出众,又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称,人们对他的兴趣自然不言可喻。况且,他都已经和闵斯琳订亲,还大大方方地带了个女子回家,叫大家不好奇都不行。

外头的风风雨雨,竟未曾渗入贺府这座防护严密的豪宅里。大伙儿的臆测,大伙儿的推论,弃儿没有听闻过半句,不晓得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贺英烨一定很爱她,才会破天荒头一遭将女人迎进门,并羡慕她能够得到贺英烨的爱。

贺府是一张组织严密的网,将一切流言都排除在外,不让弃儿知道。

弃儿整日足不出户,说是被软禁也不为过,但她被软禁得很快乐,因为她可以专心学习读书写字,避免所有干扰。

这天,弃儿伏在黄花梨翘头条案上练字。脚下持续流过的暖气,让她从头暖到脚,压根儿忘了现在是寒冬。

荷香苑可说是贺府内,仅次于贺英烨住所最舒适的院落。它四周环境优雅,自己就有个小花园,花园中央摆了一座瘦高的湖石,极具意境。另外,荷香苑并且拥有全府最好的暖房设备,除去地板没办法设炕以外,只要是凸起的部分,比如案桌脚下,都有暖气通过,是为十分贴心的设计。

弃儿不晓得自己占了闵斯琳的房间,以为这座院落原本就是空的,殊不知这根本不是事实。

她很用心在写字上头,一笔一画都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看得贺英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还真是不会拿笔。

双手抱胸靠在落地罩的雕花门板上,欣赏前方正埋头努力练字的倩影,贺英烨发现弃儿似乎很爱读书,一开始练字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来了都没察觉。

“你还是比较适合拿书本,不适合登台唱戏。”

他突然出声吓了弃儿一跳,害她原本写的字因此而偏掉,她又得重写一张了。

“你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把写坏的字揉掉,丢进脚底下的桶子,怕被他瞧见失败的作品。

“这算是藏拙吗?”贺英烨打趣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似乎很在意自己能不能写好字,这是个好现象。

“没有,只是……”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在藏拙,怕又被他取笑。

贺英烨果真微笑,她的小脸倏然染上红晕。

“下雪了。”不期然瞄到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弃儿惊讶地呢喃道。

“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了。”贺英烨也跟着看向窗外。

是吗?已经下这么久了,应该是她太过于专心练字,所以才没有注意到吧!

雪花纷飞似忘我。

纯白的雪花,像撕碎的棉帛一片一片从天空坠落到地面,此情此景,让她想起洪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怅。

“怎么了?”弃儿脸上的表情引起贺英烨的注意,她似乎很感伤?

“没什么,只是想起洪江。”弃儿回道,语气满是怅然。

“洪江?”怎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地方?

“雪花飞舞的模样,好像桐花。”弃儿点头。“以前洪江每到了桐花盛开的季节,花朵就会像这样从树上掉下来,样子跟下雪很像。”

只不过桐花要再美一些,也不会像雪花马上融掉,不理它们的话可以躺在街道上很久很久,直到人们受不了拿起竹扫把将它们清除,它们才会消失不见。

“我以为你不会怀念那个地方。”当初那么急着逃离,如今才来思念万分,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讨厌洪江,我只是想离开戏班子。”她坦然说出自己的心情,让贺英烨十分意外。

“真难得你会主动谈自己的事,我总觉得你那颗小脑袋里头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你要不要一次说出来?”他玩笑式地揶揄弃儿,她立刻又把头低下,不看贺英烨。

“看来要你说实话真的很难。”对于弃儿有如被火烫着畏缩的反应,贺英烨深感无奈,她未免也太会保护自己。

她是很会保护自己,因为如果不保护自己,她会对他有所期待;会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她会很痛苦。

“夫子说你学得很好,无论是写字或是读书都有长足进步,一直夸证你是个好学生。”既问不出结果,贺英烨干脆移转话题,省得他们又陷入沉默。

他显然挑对了话题,只见弃儿的小脸一扫先前的犹豫,如同孩子般兴奋,贺英烨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

“在这么多的课业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门功课?”既然她喜欢这个话题,那就继续吧!

“我……”弃儿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最喜欢诗词。”

弃儿的回答,让贺英烨脑中瞬间闪过闵斯琳的身影,隐约感到不安。

“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喜欢诗词的人。”听说她又去寻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谁?”她好奇地打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太愉快。

这次换贺英烨沉默,其实他大可大方的告诉她: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就是说不出口,不想……让她知道。

“既然你这么喜欢诗词,吟首诗来听听。”贺英烨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弃儿一听见要她背诗,果然立刻就慌起来,什么事也忘了。

“吟、吟诗?”怎么办,她才背过几首诗,而且都很简短。

“你也读了几天的书,总会背一、两首诗吧!”他不奢望她能写,但至少要会背,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弃儿用力地点点头,背当然会背,只是他临时要求让她慌了手脚,不晓得要背哪首诗。

窗外的雪花漫天飞舞,有如桐花飘落的场景不仅勾起弃儿的思乡之情,同时也让她想起一首诗。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她特别喜欢这首诗,因为提到了梧桐,每每让她想起家乡。

弃儿好不容易才想到这首诗,但从贺英烨突然陷入沉默的反应看起来不太妙,她是不是吟错诗了?

“你这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他的表情,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吓得弃儿拚命摇头。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说桐花很可怜?”贺英烨的表情异常严肃。“你不就是想借着这首诗,暗示我你很可怜吗?”

“不是,你误会了!”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要我吟诗,我只是随便找了一首我记得的诗,并没有打算向你抱怨。”

弃儿慌乱地解释,就怕被他误会忘恩负义。他肯找夫子教她读书写字,她感激都来不及了,哪还会抱怨,他误会了。

“不是最好,因为在这首诗中可怜等同于可爱,你要是真的抱怨,那可真的要闹笑话了。”贺英烨板着脸解释,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硬是泄漏他的心事。

“啊?”弃儿拚命眨眼睛,无法意会,他可是在跟她说笑?

“下次背诗之前,要搞清楚诗中的内容,才不会被捉弄。”

原来,他真的是在说笑。

弃儿原本紧张的心情,因他顽皮的笑容而松懈下来,他好坏,居然捉弄她。

“下次背诗之前,我会把诗中的每一个字都弄明白。”她高兴到眼泪都快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开玩笑,感觉好温暖。

“这才对。”他笑笑地走到她身边,两手撑在长案边上,和她一起欣赏窗外的雪景。

如果时间能够在这个时候静止,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能够一直像现在这般温柔,就算现在教她立刻死去,她也心甘情愿。

弃儿衷心期盼老天爷能够听见她的祈求,把时间停留在这最美好的一刻,让她心中桐花,能够随着他的微笑永远飘落,铺满整片心土,芳香溢满她心中的幽谷,填满她空虚的心灵。

对着弃儿浅浅一笑,贺英烨将她从椅子上腾空抱起,往炕床的方向走去。

这一瞬间弃儿仿佛听见老天爷的回应,说它答应她,会给她短暂的幸福,会要贺英烨对她温柔。

弃儿以为他想要跟她亲热,心儿跳得飞快,他还没真正碰她,脸就已经红到不像话。

但贺英烨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将她放到炕床以后,只是躺在她身边,拥着她一起欣赏雪景,没有碰她的意思。

弃儿既错愕又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是他第一次躺在她身边,却只是想抱着她,以往他都是迫不及待扒她的衣服,今天倒平静。

“怎么了?”察觉到她惊讶的眼神,贺英烨问弃儿,只见她摇头。

“我只是在想雪花飘落的样子跟桐花好像。”她胡乱扯谎,不甚高明的技巧,马上遭揭露。

“你刚刚说过了。”说谎也要打草稿,况且她的眼神摆明了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你还说雪花纷飞的情景让你想起了洪江,也说过你不是因为讨厌洪江才急着离开洪江,是因为讨厌戏班子。”

贺英烨好记性,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教她想辩驳也无从说起,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同人争辩的个性。

弃儿把脸埋进贺英烨的胸膛,间接承认她说谎,让贺英烨好开心。

这小傻瓜,不会扯谎还硬要学,难怪会露馅。

贺英烨越想越觉得弃儿可爱,一股想笑的冲动,从体内直达胸口,让他再也憋不住大笑。

“哈哈……”

脸颊随着贺英烨胸口的起伏晃动,弃儿抬起头看他的脸,才知道自己又上当。

“你好坏,居然骗我!”她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开怀大笑的表情,他笑得好开心、好自然,模样非常迷人。

“谁要你先骗人。”活该。“我不过是以牙还牙。”

“我没有骗你……”她呐呐地辩解,贺英烨扬眉。

“只是没说实话。”虽说他已经了解她的行为模式,但还是不能适应,总希望她再坦然一些。

弃儿再次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之中,聆听他的心跳,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坦然。

但贺英烨其实也在说谎,对她、对自己、甚至是闵斯琳,三方他都没有说实话,都在逃避。

爱情可以使人变成一头勇敢的狮子,也可以将狮子驯服成一只怯懦的小猫,在爱情这条路上,贺英烨显然是个弱者,比弃儿还不如。

“多说一些有关自己的事儿,我想听。”

至少弃儿敢面对自己的心情,贺英烨连揭开自己面具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一味想探弃儿的底。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人生很无聊。”弃儿还是老样子,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逃避,碰都不想碰。

“什么事情都可以,小时候的事儿也行。”他执意要了解她的成长过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急切,但就是想知道。

“我以为你不喜欢多话的女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发现他很喜欢安静,也讨厌身边的人吵他。

“我是讨厌多话的女人。”没错。“但是你例外,我希望你的话能多一点儿,你太安静了。”往往教他猜不透心思。

贺英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想多了解她,所以给她有别于其他女人的特权。弃儿微张着小嘴,也是受宠若惊,也是疑问地看着贺英烨,请求他给她更明确的答案。

“你还不懂吗?你是特别的。”贺英烨扣住弃儿的手腕将她拉近,让她清楚感受他的心意。

弃儿的心跳得飞快,脑中的思绪揪成一团。

他的意思……他是在说……难道他……

倏然覆上樱唇的柔软,吞没了她刚萌芽的疑问。贺英烨着实吻了她一阵子之后才松开她,回复先前的话题。

“说吧,别想逃避。”吻归吻,说归说,不能混为一谈。

弃儿尴尬地看着贺英烨,好羡慕他的悠闲自在。

“我怕你会睡着。”她还在挣扎。

“要听过以后才知道。”再无聊都比他的人生精彩,他才是那个真正会令人睡着的人。

“那我说一些戏班子的趣事,你可不能睡觉哦!”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怕他无聊,但还是希望有听众,不喜欢唱独角戏。

“知道了,快讲。”他哼哼啊啊的应答,要她别啰唆。

于是弃儿将过去在戏班看见的趣事通通搬出来,内容精彩万分,有穿错戏服的啦!有背错剧本的啦!有不甘心跑龙套硬是在台上抢戏的啦!还有师傅敲锣敲到一半手突然抽筋等等。

她不说,贺英烨都不知道原来戏台上风光的戏班,私底下其实乱成一团,每次演出就像打仗,想想还真有趣。

“还有呢?”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说书的本事,不下于说书先生哪!

回应他的是细微的呼吸声,听众尚充满兴致,说书人却已睡着。

可能是练了一整天的字,夜里又没睡好,才会忍不住睡意,当着他的面睡着吧!

伸手拉起厚重的锦被盖在弃儿的身上,贺英烨不禁勾起嘴角。当他一想到弃儿夜里为何睡不好的原因,嘴角的笑意就更深了。

他低下头,亲吻弃儿柔嫩的脸颊,愿她有个好梦。

窗外的雪依然下个不停,贺英烨一边欣赏雪景一边想,如果这些雪片都换成桐花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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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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