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姑娘,你是不是经常作梦?」

时序迈入秋末的某天正午,秋绘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街头,忽然遇见一位男子,对她如此说道。

她偏过头,看向发声的男子,男子身着白衣,长相俊秀,神色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摆了张小圆桌,後头立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头绑了块白布写着四个大字——铁口宣断。

原来这位长相出色的年轻男子是名算命师。

秋绘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对他的评论表示任何意见,就算他说对了又如何?很可能只是碰巧而已。她还要赶着去买腊染用的染料,没空和他瞎耗。

自从她答应慕容玺,与他合作引出身上的野兽之後,她同时也获得自由,不再受限於大宅院中。只不过,原本她就不爱与人接触,就算偶尔兴起出门的念头,也多为工作所需,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秋绘掉头就走。

「姑娘,何不留步呢?」白衣男子在她离去前叫住她。「方圆百里内,就这麽一座小镇,就算姑娘你的脚步踩得再急,也找不到你想买的东西,何必浪费力气?」

男子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谈话,确实留住了秋绘急促的脚步,秋绘倏地回头,无法相信男子竟连她赶着买东西的事都能知悉。

「坐下吧,姑娘。」男子在她犹豫的时候邀她入座。「你若不愿开口,只需让出你的耳朵,且听我娓娓道来,便能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男子说得很玄,颇有几分慕容玺的味道。秋绘依言坐下,决心弄清楚他的葫芦里卖什麽药。

「姑娘在年幼时,曾经到过一座大佛寺进香,对不对?」秋绘甫坐定,男子便开始推算她的过去,着实吓了秋绘一跳。

她点点头,默认他的说法。

「若我没猜错,这座佛寺的地点应该是在京城,寺院的名字就叫『普宁寺』。」

秋绘又点头。这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只要是住在京城,且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人,都知道她是在那里中邪的。

「呵呵,姑娘,你在哪儿中邪可能人人皆知,但可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是谁让你中邪的哦。」看穿她冷漠外表下暗藏的心事,男子笑着说道,换来秋绘更冷淡的眼神。

她顺手拿起摆在桌子上的笔墨,写下:「你就知道?」

「当然。」看完她写的字後,男子回答。「我不但知道是谁对你施咒,同时还能把当时的状况重复说一次,你想不想听?」

秋绘闻言耸肩,不认为他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回溯往事,当时只有她和慕容玺在场,除非他是神仙,否则不可能知道。

「那年,你七岁,随同奶娘上『普宁寺』进香,原本打算上大殿参拜佛陀,寻求僧侣祈福,可奶娘却一心了买香,於是吩咐你不要乱跑,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她回来。」就在她打定主意敷衍男子的当头,男子忽地把时间推回到往昔,当场说僵了她的脸。

她错愕不已地看着男子,可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

「结果,你要求奶娘让你到偏殿後院画画,因为那儿有很多佛像,可供你打发时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从小她就讨厌浪费时间,宁愿把多馀的时间用来绘画。

「你挥动着小小的手拚命临摹一座观音像,可画没多久,笔就掉了,你想捡起来,另外一只手却动得比你还快,你很不甘愿地说了声谢谢,却发现那个帮你检笔的男孩,正用一双和你一样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你,为此,你还很不愉快。」

她是很不愉快,因为那男孩挡了她的视线,害她无法顺利作画。

「後来,那个男孩笑着告诉你,他会出现在佛寺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可以唤醒他体内的野兽,所以他才会找到你。那男孩并且对你下咒,夺去你的声音和记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陷入真正的孤独。

秋绘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子,感觉他和慕容玺一样可怕,却没有他的邪气。

「於是姑娘就这麽莫名其妙的成了哑巴,而且一过就是十一年,一直到近日封印被解除,才能再次开口说话。」无视於秋绘惊讶的眼神,男子笑吟吟地把整段话说完,并以一个名字,作为整个命盘推算的结尾。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慕容玺。」

是的,她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慕容玺造成的。只是苍天为证,这人并不在场,没有理由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你是谁?」秋绘脸色苍白地看着自诩为算命先生的白衣男子。「你究竟是什麽身分,为何知道这些事?」他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算命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知道他的身分。」男子摇摇头,反问秋绘。

「你所谓的他是指?」她约略猜出一、两分。

「慕容玺。」男子答。「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是什麽来头?」

「我以为他只是某个邪教的教主。」秋绘不自在地回应男子的疑问。

她的确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他是什麽身分都不重要。她在意的是彼此所能获得的利益,以及她个人的野心,其馀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秋绘姑娘,你实在应该对你所要帮助之人的身分,多加关照才是。」男子着实注视了她一阵子,摇头叹气。「慕容玺不只是邪教教主,同时也肩负着复国的责任,别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的长相有何异处?」不就是深刻俊秀而已。

「他是个鲜卑人。」男子指明。「他姓慕容,正是鲜卑族中的一支。当初慕容氏和其他鲜卑氏族南下,创立了燕国,後经朝代的兴衰轮替,慕容氏的光荣不再,皇族辗转流落民间,慕容玺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他真的是鲜卑人,难怪会有这麽深刻突出的五官。

「你刚刚提到的『复国』,是什麽意思?」虽惊讶於慕容玺的身世,秋绘却更关心男子无意间泄漏出来的讯息。

「就是回复北魏拓跋时期,鲜卑族曾有的光荣!」这个梦想听起来遥不可及,却极有可能实现。

「你是说……」秋绘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这不可能呀……现在是……」现今是大唐盛世,哪个疯子会做这等荒唐事。

「不,有可能。」偏偏就有这样的疯子。「只要你帮助慕容玺唤出他体内的野兽,这事就有可能发生。」

「可是——」

「秋绘姑娘,当初鲜卑人挥兵南下入侵中原,除了靠优异的武力,和中原本身积弱腐败之外,你知道他们还靠什麽获得入主中原的机会吗?」男子截断秋绘的辩解,并以一个难解的问题使她摇头。

「你说他是邪教的教主,其实也对,因为那头野兽,是鲜卑族某支密教的圣物,拥有强大力量,每隔百年出现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为天下苍生带来莫大的浩劫,相对的却能恩泽供奉它的族群。」北魏就是很好的例子。

「当年鲜卑人以这头野兽打头阵,靠着它杀出一条血路,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在它的利爪下,可谓是所向无敌。」只是这夺权的方法太不光彩,史书上不可能记载。

「然而,这头野兽却有个弱点,就是它无法单独出现,只能依附在某个人的身上,等待另一个人将它唤醒,它才能再次重生。」

换句话说,他们是唇齿相依的三角关系。慕容玺需要她帮他唤醒野兽,她需要它现出原形以帮她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野兽则是可以自此脱出慕容玺的身体,然後大举入侵人间。

天,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帮凶!

「我如何能确定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实在无法相信竟有这麽玄妙的事情发生,秋绘下意识否决整件事的可能性。

「你若不相信的话,何不回去问慕容玺,到时你自然就能够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白衣男子倒也不觉得失礼,反而笑嘻嘻地指引她一条明路,破解她的疑虑。

秋绘的反应是站起来,撩起裙摆,拔腿就跑。

她一定会去找他问个明白!

***

天底下如果有金色的云彩,那麽毫无疑问的,此刻飘进屋子里的,就是其中最美的一朵。

双手抱在胸前,背倚靠着窗棂,慕容玺如是想。只不过这朵金色的云彩,今儿个看起来不太快乐,菩萨般安逸的神情,完全被乌云取代。

这真是神了,他还以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改变她脸上的表情。

「怎麽了,绘儿,干麽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慕容玺挑高眉毛,看着秋绘移动脚步,快速朝他走近,再次感受她的美。

秋绘没有答话,只管走她的,一直到在他眼前站定,才淡淡地说道:「我刚刚遇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算命师。」

「哦?」听见「白衣」这两个字,慕容玺的眼睛闪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有趣。

「这位算命师说了些什麽?」他就说嘛,一定有比他厉害或是和他一样行的人出现,否则她不会是这种表情。

「他告诉我一些你不曾对我提过的事。」秋绘直视慕容玺的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端倪。

「比如说?」他勾起嘴角,大方接受她的凝睇。

「比如说你的身世。」她有些不悦,讨厌他老神在在的模样。

「愿闻其详。」慕容玺是很悠闲,确实也该是揭开神秘面纱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瞒她一辈子。

「你是鲜卑人。」秋绘开始解剖他的身世。

「嗯哼。」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

「而且是燕国慕容氏的後代。」也就是所谓的皇族。

「我不否认。」他可不认为那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

「你体内栖息的那头兽是你们鲜卑人某个教派的圣兽,每隔百年出现一次。」她指出重点。

「好像是这样。」慕容玺耸肩。

「当初你们之所以能够占领中原,就是因为这头野兽,你们鲜卑人靠着它残害我们中原百姓,以达到夺取政权的目的。」秋给流利地说出白衣男子告诉她的话,看他作何解释,结果慕容玺什麽话也没说,脸上的悠闲表情,亦没变过。

这惹火了秋绘。

「你怎麽能!」她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慕容玺。「你明知它一旦现世,便会血流成河,居然还要求我和你共谋,唤出那头野兽?!」要不是今日碰见白衣男子,恐怕

她还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为什麽不能?」干麽如此大惊小怪。「你以为当初中原会落入我们的手里,完全是因为我体内那头野兽的关系吗?错!纵观古今历史,任何一个国家之所以衰亡,大多是因为自己政治腐败、民生凋蔽,和外力侵入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一味怪罪他人太不应该。

「再说,你不是一向只管自己的事,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富有正义感?你应该关心的是,能不能顺利唤出我体内的野兽,帮你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其馀的事,你不必操心!」慕容玺犀利地提醒秋绘,她也没高尚到哪里去,性子冷漠得可以。

「我无法不操心。」她是冷漠,不是冷血。「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帮凶,使你父鲜卑人有再次入主中原的机会,我会愧疚一辈子。」

她的说法,使得慕容玺的眼睛迅速眯了起来。

「说到底,就是你们中原人不甘接受我们异族人的统治。」他冷哼,相当受不了她那套汉族为大的观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现今的主子也不完全是汉人埃

「你们汉族统治了中原千百年,除了不断征战、更迭朝代之外,真正带给人民几年安逸的日子?我们北魏拓跋氏,不但结束了十六国的纷争,魏孝文帝更大力推行汉化,开山屯垦,使人民安居乐业,他对中原的贡献,难道就会比汉人皇帝差吗?」慕容玺硬生生地打断秋绘的解释,塞得她哑口无言。

汉人主子一定比外族的统治强吗?答案是——不一定!史纲上多的是无能的皇帝,这些皇帝暴虐无道,而且他们……多半是汉人。

「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历史不容抹煞,她无法狡辩。「现在是唐朝,而且有幸遇见英主当政,怎麽说我都不该协助你释放出恶魔——」

「恶魔?」

秋绘才刚想晓以大义,就被慕容玺阴冷的声音再次打散,面对他阴鸷的眼神。

「你说我是……恶魔?」慕容玺脸上的笑意全失,好像她触碰到什麽不该说的话题,额上倏然暴起的青筋看起来怵目惊心。

「我没有这麽说——」秋绘倒退一步,被他暴怒的表情吓着,他从未拿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恶魔……」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好,你想看魔,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麽是真正的恶魔!」语毕,秋绘的手腕就被慕容玺攫住,拖入一个空茫的世界。

秋绘不知道他要将她带往何处,四处尽是白雾,或是棉絮般的云团,她甚至怀疑他们是行走在云端,乘着风飞行,可是他又说他要带她去看魔,走在天上根本毫无道理。

她迷惑地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好难懂,他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两人的脚步就在她不安的揣测中黯然止住,四周的白雾散去,秋绘这才发现,他们竟来到一处热闹的城镇,面对成排的告示。

「你……」秋绘更无法理解他的心思了,他带她来看告示做什麽?

「嘘。」慕容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专心看告示。」

看告示?

秋绘不解,他先是发了一顿天大的脾气,後又千里迢迢施法行走,只为了看这几行白纸黑字,这告示究竟有何迷人之处?

她纳闷,仰头仔细看告示上头的每一处字墨,等她看完了全文,脸色也同告示上的黑墨一样黑。

告示上头竟然写着——

谏议大夫曲阳,因多方诬蔑高僧智睿,意图破坏朝内之和谐,故除去谏议大夫之职,且充军三年。

这太离谱了!

秋绘捂住嘴,连眨了几次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连她这个不常出门的人都知道,曲阳大夫是一名敢言的清官,深受天下人爱戴。虽然他的名气没有另一名谏议大夫魏徵来得大,却也称得上是一名勇於负责的好官。

如今,曲阳大夫居然只因为上疏朝廷,举发智睿禅师的劣行,就被革了官,发派充军,这是什麽道理!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智睿根本是靠着广大信徒骗吃骗喝的大骗子啊,太宗皇帝为什麽要信他?

「看见了吧。什麽是魔?这就是魔!」虽然秋绘无法置信,慕容玺却一点也不意外。「邪与正只在一线之隔,佛与魔的区别不过是一张脸。当人起了邪念,他就是魔。当人发了善心,他就是佛。当今天下,到处充满了伪善的礼佛者,他们左手敲着木鱼,可是右手却暗地里执剑伤人,你能说他们不是魔吗?」

是的,他们是魔,是最可怕的邪魔。比起直接伸出爪子伤人的野兽,他们的罪行更不可饶赦。至少野兽来了看得见,还可以想办法躲,可是一旦披着人皮的怪兽出来咬人,就只能献上你最香甜的信仰,任他们将你啃得尸骨无存。

曲阳大夫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好像这麽做就能掩盖是非被扭曲的事实,慕容玺却不容许她逃避。

「绘儿,光闭上眼是没有用的,那不能改变什麽。」慕容玺和她一样感慨。「不看、不听,并不表示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口中的明君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他或许有心治国,但在面对利害关系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利益,而非公正,否则曲阳大夫就不会是这个下常」

他们一起看向告示牌,曲阳大夫的下场清清楚楚的写在上头,那是和庞大势力对抗的结果。

除去官职,充军三年……

宗教的力量果真如此锐不可当吗?为何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会惧怕智睿和尚底下那群广大信徒?

「你还认为我是魔吗,绘儿?」收起感伤的眼神,慕容玺温暖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轻问。

他又回复成原来的温柔。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她靠在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再也不认为世上还有真正的公义存在。毕竟皇上都可以为一己之私牺牲掉忠臣了,她还有什麽好顾忌的?

思及此,她更加钻进他的怀抱,要求慕容玺尽快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嗯,我们走吧。」慕容玺挥了挥手,驱动身旁的白雾,没多久秋绘就感到一阵轻飘,再过一会儿,即降落到地面。

「到了。」方踏上地面,慕容玺便以最温柔的声音,催促秋绘睁眼。秋绘无精打彩地掀开长翘的睫毛,愕然发现,他们并不是回到慕容玺的大宅,而是她逃亡时借住一宿的小村子。

这到底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跟他们说声谢谢,所以擅自决定顺道前来,希望你不会介意。」慕容玺对着一脸惊愕的秋绘眨眨眼,让她的错愕显得更为彻底。

他怎麽知道她一直想来这个村庄?

秋绘迷惑地看着他,再次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她的了解,深到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疑窦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慕容玺挽着她的健臂亦毫不含糊,谈笑间便带着秋绘来到妇人家的门口,举起手叩门。

叩、叩、叩。

简单的三个音节,宛如寺院里的钟摆,重重敲击着秋绘的心。她不知道门里面的人是否安好,慕容玺只告诉她,先前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们依然活得很好,可她就是怕,怕他在说谎骗她。

秋绘如同当晚一样捏紧了裙摆,屏住呼吸等待门板後的人前来应门。短暂的等待对紧张的秋绘而言,就像是永恒那麽长。好不容易,门後头终於有了动静,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哪位呀?」门後稍嫌尖锐的声音边推开门边问。「请问你们要找谁——」

妇人慵懒的语调在瞧见来人後愕然停止,眼中乍迸的惊喜光芒,和秋绘如出一辙。

是那个收留她的妇人,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说不出有多感动,秋绘就只能这麽直直地盯住妇人,内心和她一样狂喜,眼泪不知不觉地滴下来。她试着开口,两片嘴唇抖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任何一句话,反倒是妇人迸出半天响的惊叫声,猛揉眼睛。

「这……这不是那天迷路的姑娘吗?!」妇人有些不敢相信。

秋绘点点头,极为艰难地尝试漾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姑娘,您怎麽哭了?」瞧见秋绘流泪,妇人手忙脚乱地忙递上手帕。「是不是因为走累了,还是口渴?」要命,她的眼泪怎麽一直流个不停。

「都不是,她是因为太高兴看见你才哭的。」慕容玺适时握住秋绘的手,稳定她的心情。

「大娘,我们今天是特地登门道谢的,谢谢您那天晚上收留绘儿。」见秋绘开不了口,慕容玺索性代她回话。

「说什麽谢呀,您真是太客气了。」慕容玺迷人的微笑很快掳获妇人的全副注意力。「公子看起来好面熟……我想起来了,您是这位姑娘的相公。」

「正是。」慕容玺答得很快。「晚辈姓慕容,单名一个玺字,不晓得大娘是否还记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这麽俊美的人难得见着,怎麽可能忘记。「那天您来接绘儿姑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咱们还推托了半天呢!」

她坚持不肯收,他坚持要给,两人互推了好久,最後她终於勉为其难地收下,给家中大小添购了几件新衣。

「唉呀,瞧我这颗猪脑袋!」妇人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猛拍额头。

「咱们都在门口儿讲了大半天的话,我竟然忘了奉茶!」说罢,妇人忙推开门板,请他俩入内。

「快请进。」她热心地拉着秋绘。「家里头简陋寒掺,还请多包涵。」

妇人笑得合不拢嘴,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娇客,可得用心招呼。

「大傻、二傻、三傻、傻么儿,你们快出来招呼客人,看看是谁来了。」忙着倒茶递椅子之馀,妇人不忘疾声呼唤家中的小萝卜头,要他们出来见客。

孩子们一听见母亲的呼喊声,立刻一个个冲出来报到,一见着秋绘的面,立即大喊:「是那个漂亮的姊姊耶!」

之後,全部的小孩围成一团,绕着她问东问西。

「大姊姊,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你回去以後,有没有学揉面?」

「你的衣服还是让别人洗吗?」

「你有没有再画很漂亮的画?」

四个小朋友关心的问题都不同,秋绘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得挂着尴尬的表情,看他们互相推骂。

「大傻,你怎麽还是一样笨啊,她怎麽可能会做揉面那麽粗重的工作!」

「那她也不会去洗衣服!」

「做饭就更别提了!」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彷佛又回到那日一般热闹,搞得不只秋绘尴尬,就连他们的母亲,也怪不好意思。

「让您见笑了,慕容公子,孩子们就是这麽顽皮,真拿他们没办法。」妇人再为慕容玺添了半杯茶道歉。

「别在意,大娘。」慕容玺摇摇手。「我看绘儿适应得挺好,看起来很快乐。」比她一个人独处时好多了。

「慕容公子一定很爱绘儿姑娘。」妇人羡慕不已地叹道,慕容玺举杯就口的动作,因此而顿停。

「大娘,看得出来?」他顿了下後一仰而荆

「当然了,慕容公子。」妇人低笑。「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恋爱中人的心情。慕容玺轻轻地勾起嘴角,算是默认妇人的话。

「唉,回想那日您前来接绘儿姑娘回去时,我就心想,你们真是相配。」一个是五官深刻俊俏的美男子,一个是长相庄严艳丽的大美人,果真是登对极了。

「後来,您表明身分说是绘儿姑娘的相公,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说出来也不怕您见笑,那种心情,就像替女儿找到了一门好归宿一般兴奋。」妇人自顾自地为秋绘庆幸,一点也没注意到她身旁的慕容玺脸色渐渐转沈。

「真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携手共进,一辈子幸福快乐。」妇人最後长吁一声说完整段话,这才察觉到慕容玺不对劲。

「怎麽啦,慕容公子,您人不舒服吗?!」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没有的事,只是闪神。」慕容玺耸肩,立刻又回复原先的迷人模样。

恰巧,孩子们的疑问也到一个段落,现正缠着秋绘画画给他们看。

「大姊姊,你画我,上次你还没有把我画完。」傻么儿勾住秋绘的手腕,硬是要她作画,结果引起孩子们围攻。

「别管他,画我!」

「画我!」

「我也要!」

毫无例外的,小朋友又闹成一团,这次不只秋绘头疼,就连隔壁邻居也赶过来凑热闹,小小的山居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带着感动的目光,秋绘环视这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他们是如此善良、如此热心。即使她从头到尾不曾对他们说声谢谢,不曾给他们好脸色看过,他们温和的态度却从来没变。

「该说话了,绘儿。」慕容玺悄悄地附耳,提醒她曾有过的遗憾。「告诉他们你很感谢他们的照顾,所以特地前来致谢。」

他捏了一下她的柔荑,鼓励她。秋绘咬了咬下唇,低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不了口。

「该说的时候不说,小心等你想说的时候,已经太迟。」慕容玺语重心长地劝诫秋绘,无论是歉意或是谢意,都该趁着来得及的时候,让对方知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聚她这辈子所累积的全部力量一鼓作气,对兴奋聒噪的人群大声说出——

「谢谢。」

她的话方落,满屋子的人霎时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拿着一双凸暴的眼睛看着她,嘴巴张得老大。

「我想,她是在跟你们说谢谢,感谢你们在她迷路的时候照顾她。」每个人都呆掉,只有慕容玺仍然悠闲地喝他的茶,不愠不火地帮秋绘解释。

片刻後,现场迸出阵阵哗然的声音。

「原来姑娘会说话!」

「我还在可惜呢,姑娘长得这麽美竟然是个哑巴,幸好不是!」

「既然姑娘不是哑巴,就给咱们请更多话吧!」

「是呀,姑娘您是什麽来历,为何如此长於作画?」

「还有姑娘,您是哪里人,为何……」

秘密的宝盒一开,众人的好奇就没完没了,让秋绘无力招架。

她清清喉咙,不晓得该怎麽应付接踵而来的问题,幸好慕容玺及时接手。

「我们也该告辞了。」他握住秋绘的手起身。「我和内人家中还有要事待办,请恕我们无法久留。」

「这麽快就要走了?」妇人错愕,瞠大了一双眼儿瞪着满屋子的人,明白是他们的多嘴赶走了稀客。

慕容玺笑而不答,朝众人打躬作揖後,带着秋绘挥手道别。

「保重啊!」

村民们热情地送他们到村子的入口,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做鸟兽散各自离去。

「他们真热情。」远离村子後秋绘长吁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被这麽多人包围问问题,相当不习惯。

「是啊!」慕容玺笑笑,挽住她的手漫步在落叶缤纷的树林内,悠闲地欣赏风景。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她停下脚步。「你知道我不适应人群,所以急着把我带走。」还骗说什麽家里有事,简直鬼扯。

闻言,慕容玺还是笑,轻巧地揽住她的腰巧妙地改变话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穿金色很漂亮?」他为她拉正身上的袖衫,低头凝视她。

「没有,你只是买了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我。」在他的凝睇下,秋绘整个人好像也亮了起来,只有微翘的嘴唇破坏了整体美,却惹得慕容玺发笑。

「我以为你喜欢金色,所以才会买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你。」她此刻的模样好像小女人,逗得他心痒痒的。

「而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嘴嘟得更高了。「你一定是事先闯入我的梦偷看我的喜好,才知道如何购衣。」

「是吗?」居然把他说成一个偷窥狂。「你怎麽晓得我一定是偷看,而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

他突然把问题反丢给她,问得秋绘一愣一愣的。

她把自已的喜好亲口告诉他?这怎麽可能!除了上回的梦境之外,她根本没梦到过他,怎麽可能告诉他喜欢金色的事?

「算了,绘儿。」有些事还是保持现状的好。「还喜欢我为你安排的惊喜吗?」

秋绘明白他指的是那些村民。

「喜欢。」她靠在他的身上轻喟。「他们都是好人。」

「瞧你的说法,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慕容玺低笑,浑厚的声音透过胸膛直达秋绘的耳际,一如她迷惘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坏人。」她抬头仰望他深刻的脸。「在我认为你很坏的时候,你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事。」例如善待那些村民。「在我认为你没有感情的时候,你却又发出不平之鸣。」比如曲阳大夫被革官的事。「我无法理解这麽复杂的事情,你太难懂了。」光看表面,根本分不清真伪。

「每一个人都难懂,你不也是吗?」慕容玺的想法比她简单。「人的面貌每一天都在变,心思也是。就拿你自己来说,你可曾料想过自己有喜欢人群、关心人群的一天?何不将这一切视为自然的改变,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

因时、因地、因人而变,这是万物循环的道理。在他看似轻松的引导下,秋绘似乎渐渐了解自己,并接受自己的改变。

只是他呢?他明明是一个这麽睿智有学问的人,为何会堕入邪道?

秋绘的心中有千百个疑问,却只能在他轻柔的摇头中打住,跟随他的眼,互相靠近、再靠近。

他想吻她。

「我好像还没有跟你道谢。」秋绘吐气如兰地迎接他同样沈重的呼吸,两人的鼻息在半空中摩擦出温热的火花。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慕容玺先是轻碰她的嘴唇,而後辗转吮吻,恋慕之情表露无遗。

「我要谢谢你带我回来探视这些村民。」她看不懂他的表情,但十分懂得热吻背後的意义,她猜下一步他就会除去她的袖衫,亲吻她的酥胸。

「值回票价,我甚至看到了你的眼泪。」她猜对了。他是脱掉了她的袖衫,但她没料到他竟连裙里头的贴身长裤也一并除去,放任冰冷的空气透过金色的长裙,侵袭她敏感的肌肤。

「看我流泪这麽有趣吗?」她有些懊恼,讨厌他拿她的感情开玩笑。

「不,我只是觉得嫉妒。」他可没闲情说笑。「如果有一天我也有生命之虞,你会不会也为我掉泪?」

秋绘生气的表情在听到他这句话後乍然止住,和他对视了老半天,才掉过头否决。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无法想像他死掉的模样。

「到底会不会?」慕容玺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正,定要得到答案。

她会为他流泪吗?答案是,她也不知道。她是个不轻易掉泪的人,一旦落泪,必定是真心的眼泪,而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为他付出真心。

「你希望我为你流泪吗?」无法厘清自个儿的感情,秋绘索性反问他。

「好问题,绘儿。」慕容玺的反应,像被人打了一拳般畏缩,接着勾起哀伤的嘴角,粗鲁地将秋绘拉近,狂吻她……

该死,别是这个时候!

慕容玺命令自己体内的野兽,不可轻举妄动。然而他抵挡不住,抵挡不住那源自身体深处,最狂暴的声音。

让我出来!它狂吼。我已经等太久了,你休想阻止我!

他的确已经让它等太久,它渴望她的处女血、渴望她将它释放,这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的事。

「慕容玺?」秋绪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又停了下来,且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她。

他能阻止它吗?如果他真的这麽做,他身上背负的复国大任,又要叫谁来扛?

「别担心,绘儿。」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慕容玺算是败给了命运。「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处女血!」

他对秋绘承诺,也对他体内的野兽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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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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