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凌霄多半绕棕榈,深染栀黄色不如。

满树微风吹细叶,一条龙甲台清虚。

凌霄花盘绕着棕榈树的早晨,微风吹过幽静的庭园,拂落了些许花瓣。那身着黄衣的花叶,在清风的吹拂下,宛若一条身手矫健的长龙,悠然盘旋於高大的树干上,随着穿透於树梢的光点,张开它的眼睛,俯视幽静庭园下的窈窕身影,一窥她优雅的神态,兀自欣赏叹息。

伸长乳臂挽住下滑的岐帛,秋绘并不知道她的美已经吸引住枝头的黄色花朵,成为满园注视的焦点,而是将她平静的眼神,相反地投注在庭院中,和散落在庭院各处的奇异雕像面对面相望。

她看着慕容玺口中的圣兽,伸张着五爪仰头做出咆哮的模样,又看看它的脸,挂着狡黠的神情,朝天际怒吼,彷佛想挑战上天的权威,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美感……

难道你不相心亲眼目睹它活生生的样子?

耳边猛然响起慕容玺两天前对她说的话,秋绘连忙收回眼神,转而注视院中其他的花草,却摆脱不了扰人的情绪。

你想,对不对?

当时她用坚定的语气拒绝他的提议,以为自己真能够忘掉日夜困扰着她的影像,现在才发现她根本错了,错得离谱。

人的渴望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尤其在对方刻意的提醒下,更不容易做到,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赢得这一场意气之争。

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就真的要输了!

转动着漠然的眼珠,秋绘斥令由自己丢掉这些无谓的思绪。他是刻意提醒她那又怎麽样?就算她有心设计出天下第一的夹撷那又如何?到底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他多事帮忙,也不想如他的愿答应他的条件,她一定会想办法逃出这座庭院。

只不过,想归想,她不得不承认那很难。倒不是慕容玺派人守着她,事实上她的行动相当自由,只要是她双足能至之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没人管得了她,也没有人会管。

照这个情形来看,她应该很容易逃出去才是,可是这讲法又行不通。这庭院虽然随她行走,大屋随她探索,可她就是找不到通往大门的路,彷佛被蜘蛛网缠住似地怎麽走都会回到原点。

换句话说,她逃不出去,除非这蛛网有所破洞,否则她注定一辈子被困在里面,直到她点头答应帮忙引出圣兽为止。

她不会投降的,就算慕容玺释放出再多诱因也一样。她被人关习惯了,十一年来的无声生活,无形中创造出一座牢笼,既不能挣脱,只好学着和它共同生活。因此,她比一般人更能忍受囚禁,自然也比一般人来得固执,更不易打动。

看来,这一场比赛是没完没了,搞不好要耗上一辈子了。

微微扬起嘴角,秋绘算是有所觉悟,金色的岐帛,在晨光的衬托下更形耀眼,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转眼来到镶在水中的大石上,凝视水中娉婷的倒影。

她不得不说,慕容玺的眼光相当好,居然能够找到一条如此特殊的岐帛。金色向来是她的最爱,只是要染得一疋色泽均匀璀璨的金色布疋,除了要具备高明的染功之外,染料的取得也占了很重要的一环。由澄州淘金女所筛选出的砂金,是制造金箔及金泥的最佳原料。金泥可以加入槐花做为媒介,和染成珍贵的金色印花纱,比纸片还要薄上几分的金箔,可用来装饰丝物,藉由闪亮的金光而达成色泽艳丽的华贵效果。

而她身上这件大袖衫,和她挽臂中披的这条岐帛,毫无疑问就是用出自澄州的砂金所染成,因为只有澄州出产的砂金,才能挑染出如此有别於其他产地的绚烂光泽,若换了其他金矿如登州就无法做到。

他很用心,只不过他恐怕要失望了。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打哪儿知道她喜欢朝阳般灿烂的金色,可她一点也不感激他,反而觉得他很讨厌。

她喜欢金色,是她心底的秘密,就和她想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一样,是她自小到大珍藏的宝贝。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自卑的。虽然她长得就跟菩萨一样庄严美丽,可她到底是人,不是菩萨,无法真正拥有和他一样平和的眼神,静静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此,虽然她原本就不爱讲话,但是当她真正失去声音的时候,仍无可抑制地产生一股巨大的恐慌,害怕她自此陷入孤独。

而後,她真的陷入孤独。

为了掩饰她心底的脆弱,她刻意冷漠,刻意用不在乎的态度面对所有事。慢慢地,她真的变得不在乎。周遭发生的事物开始与她无关,她只关心自己,只关心自己是否掩饰得够好。

比如说,她明明喜欢金色,可却能表现出一副喜欢素雅白色的模样,明明充满了野心,在旁人看来却是一个任何事都置之於度外,单纯只喜欢绘画设计织物的女孩。

她是个虚假的人,一直都是。只是一个人一旦习惯某一件事物,就会欺骗自己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也不例外。

淡淡地凝视水中清丽的影子,秋绘此刻的表情是无谓的、是漠不关心的。尽管池中的鲤鱼色彩缤纷,摆动着肥硕的身躯穿梭於水草鲜美的水池中,仍挑不起她任何高昂的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水中数目繁多的巨鲤,猜测它们何以如此优游。

就在她决定已经看够,该是回房休息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池中的鲤鱼居然一条一条紧接着跃起,咬住她的裙摆不放。

这是怎麽回事?!

秋绘还来不及喊叫,也不习惯开口求救的当头,但见她纤细的身影,已经被咬住她的鲤鱼群一把拖入水里,陷入深不见底的鲤鱼池中。

「救……救命……咕噜……」她反射性地开口,求救声很快地淹没在咕噜噜的泡沫堆里,随着鲤鱼的拖拉一路向下沈沦,往黑暗的底层一直掉落。

秋绘的胸、肺在顷刻间充满水,空气遭严重挤压,瞳孔倏然放大,可她的身体还在一直往下掉,眼看着就要因缺乏空气而死。

救我!

在濒临失去意识的当头,她的脑中倏然浮现出春织、夏染、冬舞她们的模样,这才发现,原来她对她们还是很有感情的,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现在,她也用不着说了,她都快死了,就算勉强说出口,也只剩遗言……

秋绘孱弱的身体,就这麽随着她残弱的意识不断地往下沈,沈到池子的正中央,沈入一个男人的健臂。

一落入男子的怀中,四周的空间立刻跟着改变。

那将她拖入池底的鲤鱼群,依旧优游,摆动着有力的尾鳍,畅泳於叶瓣纷落的池底,如梦似幻,美得不可方物,唯一不同的是她又能呼吸了。

秋绘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怀疑自己掉入了幻想世界。她还在水里,但可以像在陆地一般呼吸,水底的世界应当黑暗无光,可是偏偏阳光就是有办法渗进来,将水底的美景以最耀眼的方式呈现在她西前,照亮不断在她身边飞舞的花瓣。

她忍不住伸出手,掬取粉透晶莹的花瓣,她不知道这种花叫什麽名字,只知道它来自遥远的难波国,中土很难见到,若不是来到这座诡异却又优美的庭院,恐怕也只能一辈子望着画卷兴叹,想像它们的模样,而无法亲手碰触吧!

被细致粉透的花瓣获走全部的注意力,秋给压根儿忘了她还在别人的掌握之中,只是伸长了细腕儿,拚命捞取如雪花飘落的淡粉花瓣,直到一阵低沈的轻笑,飘入她的耳际。

「那是樱花。」她头顶上的声音忽地说。「握在你手上的粉这花朵,就叫樱花,是难波国的产物。」

秋绘闻声猛然抬头,这才发现,她竟然落在慕容玺的怀抱之中!

「我知道它是难波国的产物,不必你提醒。」她早该想到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只有他才能把人带到虚幻的边缘,而且没有丝毫悔意。

「真的?那算我多事,抱歉。」她没料错,慕容玺非但一点都不觉得後悔,反而认为她生气的表情相当有趣,转动着一双妖媚的眼瞳斜睨着她。

「我不认为你真心想道歉。」秋绘明亮的眼眸亦不遑多让地斜睨他,这混蛋分明在笑。「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差点把她吓出失心疯来。

「或许吧!」他不否认。「可是,你不觉得这种方式很美吗?」

慕容玺扬起下颚反问秋绘,跟随他视线所及之处,秋给发现她竟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美景就在眼前,使她哑然无声。

肥美的鲤鱼,正如同节庆高挂的彩球,以优雅之姿,滚动於水波之间,或横或纵,或浮或溺,辉映着五彩,围绕着他们俩来回嬉戏。高大的樱树,伸长了树枝,放手让树梢上的花朵寻找它们的自由,却又在落地之前,因对离校的渴望而摔得粉身碎骨,化身为空中飞舞的花瓣,将它们的灵魂寄托在掬取之人的身上,且一声声叹息。

双手攫满了花瓣,秋绘觉得自己就像这些细碎的樱花瓣一样,充满了无言的叹息。只不过它们叹息的是无依的灵魂,她的叹息却是来自内心对夹撷的渴望,她好想……

「好想把它们画下来,对不对?」当她正沈醉於自己的想法里,慕容玺微颤的低笑,倏然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麽。」她冷声否认,相当不悦他突兀的猜测,更讨厌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你还是一样难缠,绘儿。」他摇摇头,似叹息也似轻怜。「为什麽你总是无法对自己诚实?」

「而你还是一样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横行霸道……放我下来。」秋绘根本懒得理会他的疯言疯语,也没有打哑谜的心情,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竟还在慕容玺臂弯里的时候。

闻言,慕容玺倒也好风度的放开她,可那双映着红光的眼,却像火炬一般燃烧,恍若要烫穿她似的灼热。

「诚实面对自己会好一点儿,绘儿,至少会比较轻松。」着实盯了她好一阵子,慕容玺意有所指地柔声说道,秋绘则是毫不领情。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你到底为什麽找我?」不想和他绕圈子,也无意理会他的暗示,她乾脆直问。

面对她带冰的眼瞳,慕容玺却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瞅着她不正经地回答。

「想你啊!」他说得彷佛这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我们已经两天不见了,你都不会想我吗?」

「想到需要用这种方式?」秋绘回讽,颇为佩服他耍赖的本事。

「不用这种方式……难道你宁愿我直接走进你的房里,轻声唤醒你,嗯?」毫无预警之下,慕容玺弯下腰对着她的耳根子吹气,注入这些不入流的话,秋绘连忙闪开。

「少恶心了。」这人简直无耻到家。「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听你废话。」

「除了忙着否认自己的心事之外,你还能有什麽要事待做?」慕容玺缓缓地挺直腰杆儿,不把她鄙视的眼神当一回事,悠闲的态度教人极为光火。

「不跟你多说了,失陪。」懒得再和他过招,秋绘转身又要离去。只是这话甫出口,秋绘的脚步即刻僵住,方才想起她还身在这诡谲的空间,根本走不出去。

她瞪着他,心中有无限挫败。

慕容玺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并引以为傲。

「准备静下心来听我的废话了吗,绘儿,还是你宁愿到处走走?」他明显的椰揄真会气坏人。「如果你挑中了哪一条鲤鱼,千万别害羞,记得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满足你挑剔的胃口。」

「我相信。」与其杀鲤鱼不如杀他,他比任何一条吃人的大鱼还要惹人厌。

「你跟我扯了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我随时可以把这些虚幻的鲤鱼吞进肚子里?」可以的话,她宁愿生吞他,嚼得他粉身碎骨。

哟,他冷静的小绘儿生气了,他最好赶快切入正题。

「不,我站在这里的目的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看清楚自己拒绝的是什麽。」

她拒绝的是眼前这片美景,是穿梭在水波间优游的鱼群,和细雪般的樱花落瓣,那使她联想起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夹撷图案。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甩下骚动的心思,硬声说道:「我只看到一堆虚幻。」只是这虚幻太美,教人忍不住流连。

「但是这些虚幻可以帮助你,使你设计出不同於一般人的夹撷。」即使她特意装出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慕容玺还是看穿了她面具底下深藏的心事,照例惹来她的不快。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没有你所说的意图。」她指的是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的野心。「如果你以为耍点小把戏就能逼迫我帮你引出体内的野兽,可就大错特错,我绝不会答应。」这点志气她还有。

「别把话讲绝了,绘儿,我要是你的话就会认真考虑。」虽然她的口气不佳,但慕容玺仍旧一派悠闲。「看看这鲤鱼、这水波、这些中原难得见到的花朵……若说这景色没让你联想起什麽,我可不信。」

他说的没错,她是想起了一些图案,单凭这些图案,就极有可能使她大放异彩

「这只是初步而已。」感受到她摇动的意志,慕容玺倏地抓住她的手贴近他的胸膛。进一步劝诱。

「想想看,只要你肯答应和我一起合作引出我教的圣兽,你能看见的不只是空虚的幻影,你甚至能亲眼看见『它』的真实面貌。而且我敢向你保证,那绝对比你现在脑中所想的图样,要来得绚丽千倍。」他压紧她的手,让她独自面对那来自他灵魂底层的怒吼,活络她已然蠢动的欲望。

她真的能够释放它吗?如果她此时答应他的条件,她先前的坚持不就形同笑话,得承认她确有驾凌天下诸雄的野心?

不,她绝不能承认,绝不能把心中珍藏的宝贝给他!

「我拒绝。」她猛地抽回手,抬高下巴。「我没有这方面的野心,你开的这些条件,打动不了我。」

「是吗?」打动不了她才怪。「那我们就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设法让你现出原形。」

慕容玺的话方毕,四周的幻影立刻跟着消失,万物归回原点。只剩秋绘睁着愕然的眼,站在原先的大石上,凝睇水中的倒影和水底下优游的鲤鱼,不住地怀疑自已。

难道,她又开始作梦?

***

是梦吗?

微光透过布幔,穿越糊着蚕纸的窗棂,照射在秋绘的脸上,以最温和的方式唤她起床。

她慢慢睁开双眼,仰视木床上方装饰的花纹,原本以为会见到镶有奇异怪兽的横杆,未料却见着和怪兽完全相反的花饰——是她房里的牡丹。

秋绘猛地起身,抱着昏痛的头沈思。

她又回到羽梦馆了,为什麽?

她下床,每走一步,发疼的脑袋就更轻松一些,可思绪却相反地混乱。她抬起头,凝望周围的环境,伸出纤长的五指,细碰每一处她长年驻留的痕迹,发现她的确身在羽梦馆没错,换句话说,她在作梦。

她作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她居然梦见有人抬着全黑的轿子,将她迎往一楝春意盎然的大宅院中,碰见一个俊美非凡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称是自小封住她声音和记忆的人,且对她提出一个奇怪的交易,说是只要她帮他引出他体内的圣兽,就答应帮她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

这真是荒谬。

打开五斗柜的抽屉,抽出一件素白色的外袍披上,秋绘如是想。她老在作梦,早已习惯梦境来来去去,也没一回记得祝可是这次她却记得分外清楚,亦没如往常一样发烧,真的是很奇怪。

她耸耸肩,不怎麽在意这特异的现象。梦中无奇不有,她甚至还能开口说话,和那个叫慕容玺的男人对答如流。

对了,那男子就叫慕容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鲜卑族的味道,而他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般充满异族的风味,深刻且邪魅,和中原男子极为不同。

如火般的烈瞳,和她一样的眼形……

秋绘的脑中不自觉地刻划起梦中男子的样貌,随手挑了条翠绿色的岐帛,打开总是紧闭的门扉,就要出门去。

只不过她才刚踏出房门,便觉得不对劲。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偌大的羽梦馆,怎麽会静悄得没一丝声音?

秋绘纳闷,但还是开了门出去,原想找总管问个仔细,想想旋即作罢,反正她一向不管事,大夥儿上哪里去,对她又有什麽差别呢?

拢紧身上的岐帛,秋绘就这麽在无人作陪的情况下上街。长安大街上人群熙攘,或是穿着胡服的异族,或是身披长衫的中原人士,人人随着各自的脚步穿梭於街上,挤得整条长安大街水泄不通。

处在如此拥挤的人潮中,秋绘十分後悔自己为什麽突然想到上街,她根本不喜欢出门。

秋绘当下决定尽快弥补这个错误,遂转动後脚跟,打算赶在还没被人潮挤扁前回羽梦馆,怎知这时她周遭的人群却突然骚动了起来,硬是将她推往和羽梦馆完全相反的方向。

糟糕,她回不去了。

被人潮推至另一个方向的秋绘,还来不及懊恼,整个人已经随着人群,来到引起骚动的中心,倾听大夥儿的惊叹声。

「看,是皇上贴的告示呢!」人群停止推背後有人说道。

「上头都说了些什麽?」不识字的人问。

「说要徵天下第一夹撷。」

「哇,那真是不得了!」听见这消息的人哇哇叫。「皇室好久没举办过这项比赛了,上次贴出告示是在十多年以前。」

「是呀是呀!」底下亦有人回应。「上回得到这项殊荣的是苏州的『阳升布庄』,不知道这回轮到谁?」

「不管轮到谁,只要能将这荣誉留在京城那就好啦。」回话的人叹道。「想咱们长安乃是堂堂大唐首要之都,可举办了这麽多回比赛,就是没有一家京城的布庄赢过,着实教人难过。」

「可不是吗?」

严格说起来,大夥儿的感叹不是没有道理的。自高祖李渊建元武德以来,已经举办过好几次类似的比赛,可每次比赛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不是扬州苏州等沿海都城抱走这项殊荣,就是偏远地区如益州得到皇室的垂青,从来没一次是落在京城长安的身上,怎不令长安城民扼腕呢?

「其实,大夥儿也不必叹气。」经过了大半晌沈默,有人突然开口激励道。「我相信这回『天下第一夹撷』的头衔」定会落在咱们手里,别忘了我们还有个『羽梦馆』,输不了人的。」

「这位哥儿说得没错,咱们就怎麽给忘了『羽梦馆』呢?!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位秋绘小姐啊!听说她设计出来的夹撷,连王公贵族都争相购买呢。」

「这麽说来,咱们京城这次有希望喽?」

「当然有希望。」开口的小哥儿回道。「十年前是因为秋绘小姐还小,出不了锋头,现在她长大了,铁定能为咱们争光。」

小哥的话方落,众人猛点头,把一切夺标的希望都寄托在秋绘的身上。

不过说着说着,紧接着又有好奇的民众提起——

「说起羽梦馆的秋绘小姐,各位可曾见过她的面?」

「没见过,怎麽着?」传说她根本不出门,怎麽见?

「听说她长得就像菩萨一般庄严美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过这传言。」其中有人附议。「不过可惜她是个哑巴,唉。」

「她这不能说话的毛病是天生的吗?」众人疑惑。

「不是,听说她原本会说话,七岁那年去了『普宁寺』上香後,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该不是在那儿碰上什麽妖魔鬼怪了吧?」

「别胡说!那里是佛寺,怎麽可能……」

於是,大夥儿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倏地从原本的夹撷转移到秋绘的身上,完全不晓得他们所讨论的对象,就站在他们的眼前,仍是一个劲儿地口沫横飞,这人长短。

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秋绘懒得搭理人们对她的热烈讨论,她早已习惯漫天飞舞的流言,和荒诞不经的揣测,她在意的只有那张盖有太宗名号御印的告示。

徵天下第一夹撷

这几个字眼,鼓动她压抑的欲望。

她看着改变无几的街道,看着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彷佛又回到很小的时候,由奶娘拉着她的手,和人挤在同样的告示牌前,睁大眼看着同样的文字。

当时她五岁,字懂得不多,可却能清清楚楚地认得告示牌上的字眼,并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背下来,放在心中久久不忘。

岁月如梭,如今她长大了,可是她脑中的意念,却依然停留在五岁那个时候,强烈渴望摘取那告示牌上的头衔。

她想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想得发疯!

再也压抑不了那翻腾的渴念,秋给当下拉起裙摆转身就跑,翠绿色的被帛宛如一条正要苏醒的蛟龙,随着她急奔的小脚飞舞在空中,一再传达出她对此的渴望。

她要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她一定要!

急惊风似地跑回羽梦馆,秋绘将房门一甩,二话不说立刻拿出笔墨,摊开上好的宣纸,开始画起夹撷的图案来。

起初,她的脑中浮现出荷花的图样,盛开的荷莲硕大洁美,最适合用来腊印在宫中用的夹撷上,她这麽设计,一定错不了。

她极有自信,拿起画笔来跃跃欲试。她下笔,几乎是画下第一笔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躁气便忽地由体内提上来,打断她作画的情绪。

不对,不是这样,秋绘皱眉。荷花的图案过於普遍,单凭几朵圣洁的荷莲,无法帮助她达成梦想。

思及此,她揉掉原先的纸张丢置一旁,再摊开一张白纸,磨墨重来。

她很勤奋地磨墨,每磨一次墨,每下一次笔,秋绘的脑中就闪过各种不同图案,却没有一个适用。

到最後,整柜白纸差不多被她揉尽丢光,可她依然设计不出理想中的夹撷。

完了,她想不出来!

她懊恼地捂着脸颊,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外传的才能,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她不断地责备自己,沮丧到几乎想放弃,就在此时,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瑰丽的图案——流水、樱花、鲤鱼。

就是这个图案!

秋给没敢多想,立刻又拿起笔,用她驰名於京城的工笔技法,将昨夜梦里见到的奇景,细细描入雪白的宣纸中,再调墨上色。如此反覆进行大约十来回之後,一张画有飘落樱花、优游鲤鱼、和浮着光影的水波设计纹案於焉诞生。

她放下笔,挺直腰,站起来退後几步,以便欣赏自己辛苦的成果。

「这画是画得不错,但你不觉得少了点儿什麽吗?」

秋绘尚未完全站定,但闻一阵轻柔的调侃自她身後传出,害她险些跌跤,声音的主人连忙出手救她。

她瞪着那及时伸出来扶住她的臂膀,无法相信眼前看见的景象,她梦里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她跟前!

「我就说你少画了一些东西嘛。」无视於她惊讶的表情,慕容玺探头窥视她作好的画轻笑。「你忘了把我画进去。」

他说得没错,她是忘了把他画进去,换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梦中的人物带入真实的画作中。

只是,他真的是梦吗,还是真实的人物?梦境来来去去、真真假假、幻幻实实,她已经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了。

「让我来解除你的疑惑吧,绘儿。」见她如此迷惘,慕容玺乾脆主动解答。「这是梦。」

也就是说,她之前经历过的一切,是真。她现在所做的努力,是假。这混蛋居然设陷阱来欺骗她,让她误以为真有皇室广召天下夹撷好手这回事!

「操纵别人,闯入他人的梦,真有那麽好玩吗?你到底要玩我到什麽时候才甘心?」双手紧握成拳,秋绘总是平静的面容这会儿显得忿然,怒视着戏弄她的人。

慕容玺的表情却是相反地平静。

「别净把所有过错都往别人身上推,绘儿。」他悠闲地否认。「我或许是闯入了你的梦,但可没有操纵你,我没这麽大本事。这梦是你自己的,我只是要了一点小手段,让你脑中潜伏已久的念头,顺理成章地冒出头而已。」

他指的是她的野心,她誓死维护的珍宝。

「为什麽这麽做?」她镇定下来反问慕容玺,告诉自己千万别输给这个卑鄙小人,却发现那很难。

「当然是为了逼你现出原形。」他挑高眉头提醒秋绘那天他说过的话。「你一再否认你没有和天下群雄较量的野心,现在你还有什麽话说?」

她是无话可说。

她上了当,在她毫无防备的梦境中暴露出自己的欲望,并且被逮个正着,她还能说什麽?

「你就像你体内的野兽一样无耻。」她握紧拳头,恼羞成怒地辱骂他。慕容玺则相当不以为然,抓住她的手反击。

「我体内的野兽长什麽模样,你都还没见过,如何知道它无耻呢?」慕容玺冷笑。「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野兽,你也是,绘儿。你心中住着的那头野兽是对胜利的渴望,是赢得『天下第一夹撷』的头衔,何不让它挣脱它的枷锁,和我体内的野兽相互辉映?」

他紧掐住她的手腕,数不清第几次要她亲身体验那来自灵魂深处,最强烈的蠢动,透过挣扎的指尖,她几乎能碰触到她日夜渴望的身形,和它无形却温热的五指交缠。

释放我,释放我!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他体内的野兽这般要求,无形的指爪抓住她的腕臂,似要把她拖入慕容玺的体内,她又惊又怕,猛然抽回手。

「放开我——」她不要感受那炙人的灼热,那只会动摇她的决心。

「闭上眼,绘儿。」慕容玺却不让她退缩,捧起她的脸轻声说道。「不要抗拒我,也别抗拒它,你就快看见它了。」他呢哺。

在他细如丝线的柔声劝诱下,秋绘果真闭上眼,倾听这既熟悉且陌生的话语,让这简单的几个字,在她心中化成千万个感觉,慢慢地散开。

「倾听它的心跳、它渴望的呢喃,不要抗拒它,试着去了解……」

了解、倾听,这正是他要她做的事。

在他温柔的催促下,她不知不觉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聆听他体内狂驰的心跳,不知不觉地打开心眼,惋惜它无法自由的呢喃。

他体内的那头野兽……在哭。

「它为什麽哭泣?」她抬起头迷惑地问慕容玺,彷佛感受到那些一无形的泪,」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浸入她的掌心。

「因为你不愿了解它,所以它哭。」他苦笑,顺势轻抚她的脸庞,低声回道。

「只因为我不愿了解它,它就要哭?」秋绘难以理解这麽奇怪的感情,就她而言,孤独已成习惯,能不能被了解,根本不是重点。

「每个人都需要被了解,它也是。」仿佛能够透视她的心事,慕容玺的语气更形温柔。「没有人希望永远孤独,再怎麽无法开口,再怎麽挣脱不掉枷锁,都希望有被了解的一天。」

她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来临,在她指间流转的心音,是不属於人间的律动,却依附在一个凡人的身上。

看着慕容玺那双冰火似的眼睛,秋绘无法确定此刻在他眼中跃动的是冰、还是火。他的凝睇总是火热,可是他的举动却又往往残忍,把她锁在现实和梦境之间,冰封她。

「闭上眼,绘儿。」在她迷惘的当头,耳边又传来慕容玺的呢喃声,秋绘依言闭眼,以为他又要她感受他体内的骚动,却意外地碰到他的嘴唇。

她惊讶地睁开眼,很快地被他的大手拂去视线。她轻启芳唇,他带火的舌尖立即轻巧地侵入,毫不浪费时间地撩起她不一样的感觉。

他在吻她,不是第一次,可是这回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紧紧攀着他健壮的手臂,秋绘的脑子乱成一片,被体内骤然升起的情欲扰乱了思绪,不明白她何以有这种反应。

她应该推开他,赏他一巴掌,可是她的手却相反地攀住他的肩,压迫着自己的身体,融入他的拥抱中,像个欲求不满的女人,狂烈地反应着他的索吻……

秋绘不断地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反应,然而她的唇就是停不下来,彷佛有自己意志似地回应他热烈的吻,和他一样疯狂。

「只有在梦中你才不会拒绝我……」吻着她的慕容玺喟然轻叹。

是呀,是梦。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毫无保留地突显自己的欲望。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回应他的吻——

她在做什麽?慕容玺说的没错,这是梦。

他侵入了她的梦,窥探她的隐私,逼她承认内心赤裸裸的欲望,而她却还恬不知耻地窝在他怀里,流连他的齿香,她乾脆拖去斩首示众算了,还留在人间丢脸做什麽?

猛然起身,秋绘调整好因热吻而乱了的呼吸,并决定要尽快逃出慕容玺的控制,无论是梦里或是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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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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