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陆飞满身酒气,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母亲邱好荣正满面寒霜地端坐在沙发上等他。邱好荣是官场女性,身上带着一种气派,不怒自威。

看到儿子垂头丧气进来,邱好荣顿时皱起眉头,「小飞,你去哪儿了?」

陆飞一屁股坐在对面,不出声。

邱好荣脸色沉下去,「我在问你,你去哪儿了?你还记不记得今天你应该去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跟莫家约好吃饭?虽然莫家父母不在这里,但莫狄修也算是家长了,你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的无影无踪?你叫你父母的面子往哪里放?我只好跟人家说你爸爸身体不舒服!真是太失礼了!你现在立刻打电话去道歉,听到没有?」

陆飞钝钝地抬起头来,「妈!你干嘛骗他们,现在肯定穿帮了。」

「你说什么?」邱好荣有些惊讶,疑心顿起,「小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陆飞捂住脸,「我去找闵泯了。」

「什么?」邱好荣跳起来。

陆飞猛地抬头,叫出来,「妈!是我害他变成现在这样,都怪你们让他替我背黑锅,我看见他的样子……我心里内疚!我想去向他道歉的,结果,结果又弄伤他了……妈……」

邱好荣脸色阵青阵白,半天,火气爆出来,「咳哟,你!妈不是说了你不用去嘛?弄错了,回头爸妈找人照应他一下也就是了,你如今都要跟莫家的珊罗订婚了,你!你这办的什么事呀,如果叫莫家的人知道你还跟他牵扯不清的……」

陆飞无力的摇摇头,「已经知道了,在医院碰到了珊罗的小哥。」

邱好荣呆住,「谭博士?」

「……嗯。」

邱好荣半天出不了声,终于恨铁不成钢般嚷出来,「你、你,你说你还能做好什么事?」她担心地直捶手,「如今捅到莫家人的耳朵里去,这可怎么办?」

「妈!」陆飞有点难以忍耐地叫。

邱好荣恼怒地打断他,「不要叫我!你自己想想看,是珊罗重要还是那个闵泯重要!

……就算当初我们误会了他吧,但也过去那么久了,大不了我们补偿他!可是你看你,好不容易断了,如今又跟他纠缠不清,你把珊罗放在哪里?你几天没去看她了?她可是跟着你回国的!

……原想着今天就把婚事定下来,结果你又给我跑去见那个闵泯!你父母这几年给你操的心全叫你毁了!如果谭博士生气了,不让你进心脏中心怎么办?你爸爸的政绩还得靠莫狄修哪!不行,明天你立刻去跟珊罗道歉,想办法赶紧把婚事定下来……」

「我,我跟珊罗的事,我想缓缓……」

「你敢!」邱好荣厉声喝斥,陆飞惊得浑身一跳。

「你现在满脑子浑念头!这件事我不许你插手,我说怎样做你就怎样做,无论如何,」邱好荣严厉地说:「要把这一关过去!」

「妈,你想做什么?」陆飞有些茫然。

「你不用管!」邱好荣冷冷道。

***

闵泯睁开眼,一时有些茫然,但随即明白自己是躺在沙发上的:心里有丝纳罕,又睡着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想看看书的,本来记忆力就变差,再不勤快一点,恐怕没办法毕业。

看看钟表,才只有十点半。屋子里静悄悄的,正杰去了公司,乐浩陪小伦出去还没回来。闵泯坐起来,手臂有些微不适,他怔怔看着包纱布的地方,轻叹一口气。才几天功夫,像做了一场梦,梦见外头腥风血雨,睁开眼才觉得,还是家里面安全又舒适。

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吧?正思量间,电话响了,闵泯过去接起,是正杰,「等会儿沈一一到家里来拿些档案,他认得地方,你让他自己去找就好,不用理他。」

「好的。」

正杰没有马上放电话,过一刻,问:「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闵泯小声说:「没做什么,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嗯,手还疼吗?记得不要做事。」

「没关系,已经不太疼了。」

「如果累了就回房去睡,沙发上睡会着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沙发上睡了?闵泯有些赧然,迟疑一会儿,才答:「我知道。」

正杰没再说什么,话筒里沉默了许久,才听见「再见」两个字,然后轻轻「嗒」一声挂了电话。

闵泯握着话筒出一会儿神,被门铃响惊醒。来得真快,他想,急忙爬起来去开门。门口的人腋下挟着一个牛皮纸包包,身上穿一袭黑色紧身衫裤,染紫发,耳朵上亮晶晶缀满耳钉,怪异的打扮吓闵泯一跳。对方招手便是「嗨!」,十分快活地打招呼:「闵泯!」

「……哎!」闵泯上下看他,迟钝地点头。

沈一一自顾自挤进来,手指头转着钥匙四下看,说:「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不要紧吧?啊,我不是客人,不用招呼我哦,不过如果有好酒可以来一杯。」

闵泯赶紧说:「我已经好了,那个酒……」他想问你要什么酒。沈一一总是古灵精怪的,每次来都弄的闵泯不够看一样变呆。

沈一一贼笑,「杰哥的什么酒最好?得了得了,我知道他藏在哪儿,我自己进去找了哦!」说着进了裘正杰的书房。

闵泯呆滞地站一会儿,摇摇头,走到厨房去取杯子。

刚出来又听到门铃响。咦?这又是谁?闵泯忙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他浑身一僵,脸迅速变白。两个人对峙一会儿,邱好荣推开他,走进来几步,转身面对他。

闵泯背抵着门,嘴唇嗫嚅几下,发不出声来。

「好久不见。」邱好荣冷冷说。

闵泯几番努力,才小声开出口来,「……你找谁?这家的主人现在不在。」

「我知道!」邱好荣得体的笑容在看到闵泯的一瞬间已经变得刻薄,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不屑,「本来我不想再与你打交道,但你的举动太过份,让我不得不来。」

我过份?闵泯惊愕地抬眼看她。

邱好荣头稍侧着,斜睨他,目光似在看一只令人厌恶的黏糊糊爬虫,「我知道经过三年前那件事,你很妒嫉陆飞,但这也不能成为你蓄意破坏他生活的理由!

……你不用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三年前我没有被你欺骗,今天也不会!

……你指使你弟弟在陆飞未婚妻的家人面前胡说八道是为了什么?你到今天还缠着陆飞,你不觉得这很恶心吗?陆飞不像你,他不是你们这种肮脏的同性恋,他是有光明前途的!」

闵泯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半天才颤声道:「……我跟你儿子半点关系也没有,是他缠着我不放!你去跟你自己的儿子说,不要来烦我!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邱好荣从容地说:「我也不想待在这里,有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你最好听仔细!

……你自己,还有你那个弟弟,不许再在外头胡言乱语。三年前的那件事,人证物证确实,如果你们再在外头说是陆飞撞死人,这次就不是让你赔钱那么简单,我会告你们诽谤,你也不想自己或你那个弟弟去坐牢吧?」

闵泯手指死死扣进掌心,胸口一起一伏,瞪着邱好荣,「……我再没见过……像你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人!」

邱好荣冷笑,「你不同意?」

闵泯倔强地偏过头,「你走!我不想跟你说话!」

邱好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深沉阴晦,「不由你不同意,如果你多话,这次那些照片就不是送到教务处,而是贴到学校的公告栏里。」

闵泯掹地抬起头,倏然变色。

「……上次还算对你客气了,这一次再贴出去,你就试试看你还有没有脸再回去。」

「你……无耻!」

「我无耻?无耻的是你兄弟俩吧?你那个弟弟,蒙蔽谭博士一家!」邱好荣不齿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装模作样去当谭博士的管家,还想勾引谭博士,贪图更多好处,真是肮脏下贱!你也告诉他去,他最好赶快离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把他的身份抖出来。」

「我弟弟他……」闵泯气得嘴唇都哆嗦,「好好的在当厨子,你、你不要说话这么脏!」

邱好荣冷哼,「他做过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你……」闵泯眼圈发红,几乎气得眼泪掉下来,他根本不是邱好荣的对手,由以前到现在。

邱好荣眯着眼睛,有丝快意,「你想问我要证据是不是?闵泯,我早说过你笨!三年前我可以弄到证据让你上被告席,今天我也有本事找出证据告你弟弟,他把柄多的不得了,随便弄弄就能坐牢!想不想试试?——告诉他!嘴巴关严一点!」

闵泯死死盯着她,「……邱伯母,你……就不觉得自己……丧尽天良吗?」

邱好荣傲慢地冷笑一下,「这话从何说起,我做的事情,是每个母亲都会做的。如果要怪,闵泯,就怪你自己三年前为什么要缠上陆飞!」

门「砰」的一声合上。

闵泯像变了木胎泥塑,许久,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双腿几乎撑不住身体。他慢慢挪到沙发上坐下,手死死抓着膝盖。

身体冷得直哆嗦,闵泯牙关紧咬,两眼睁得大大的,眼前却仍是一阵阵发黑。有些很强烈的东西叫嚣着从胃里冲上来,令人作呕的感觉。

心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快。

有一只手在面前摆来摆去,突然抓住闵泯的肩膀摇晃,「喂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闵泯猛的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看到沈一一担心的表情,他的脸凑得很近,问:「你怎么了?不舒服?脸色好吓人!」

「你,」他竟把这个人忘记了,「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沈一一困惑地问:「我刚忙着从计算机里面找东西,刚才有事发生吗?」

闵泯直直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垂下眼睛去,低声说:「没什么。」

沈一一仔细看他,「没事就好,我整理好东西了,先走啰?」

对方似乎没力气再说话,只是勉强点点头。

沈一一笑了笑,拍拍他肩,晃着钥匙走了。

闵泯看着他走,发了一会儿呆,无力地摊在沙发上。

门外头,沈一一利索地摸出手机,「喂,杰哥,你猜我在你家看见谁?你的下一盘菜哎!嘿,你的小情人可给这盘菜欺负的够惨……」

「……」

「喂,这不能怪我吧,是你说……你放心,有好东东给你听……啊啊,那个啊,已经放你书房了。没事没事,你兄弟我就做这种旁门左道的事最在行。……局子里那一套也全了,那个可得多谢小季,改天请他吃饭!OK,挂了!」

闵泯呆呆地坐了很久,不知为什么一直只他一个人。

邱好荣有一句话一直在脑子里回想,「怪你自己……三年前……缠上陆飞……」陆飞!闵泯毫无意识地,惨淡地笑着,呵!呵!真的是……这句话真是说对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有丝鬼火摇摇曳曳升腾起来,映照着闵泯荒芜幽暗的内心封闭了许久的某个世界,被这丝火照亮,无数闵泯不愿意再回想的事情一一掠过眼前。

树木葱笼,洒满阳光的校园,银铃一般清脆的笑语,明朗的世界……硬是赖在身边不肯走的大男孩,任性到疯狂,令人心动地的告白……羞涩的初吻,颤巍巍的,小心翼翼地身体接触,然后是那样放纵到令人脸红的热情……

然后就是,那一天,闵泯的生日。

三年来闵泯再没庆祝过生日。他混沌地忘却,浩浩也许是刻意地不提起。明明答应了浩浩,跟他去看电影。浩浩特地打工赚了钱,说是要请自己吃饭看电影的。闵泯到今天仍记得自己那时心里在想,浩浩要生气了,自己失了约……可是,还是无法抗拒的,跟着陆飞走了……然后,然后整个世界就颠覆了……

……现在回想起来,可不就是,从遇到陆飞开始,一切全变了……

陷落了自己,也就罢了,可是浩浩……

闵泯心渐冷,代价太大!他蒙着眼,一直不肯看,今天才被那曾经腼腆地称呼她为邱伯母的女人硬是挖开心底的伤。

既然一切为了陆飞,闵泯痉挛般笑一下,那就让她得偿所愿好了!

他站起来,轻飘飘,似缕幽魂一样飘出门去。

***

走到外面想了一会儿,闵泯先去了超市,买好一把小刀放在衣袋里,然后乘车去陆家。陆家的房子在老市府后面的旧家属区,绿化非常好,路边全是参天大树,还有精致的庭园。闵泯坐在庭园附近的儿童游戏场里,远远看着那幢红顶小楼。

他脑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全部动作是下意识完成,看起来镇定平静,毫无心事,还能同游戏场里玩耍的小孩子笑着攀谈几句。

数个小时过去,陆家无人出入。

闵泯十分耐心地等着。

直至暮色开始降临,路上下班回来的行人开始多了。游戏场里冷清起来,孩子们都回家去了,闵泯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望着那边,忽然眼睛眨一下。

窗里有灯光亮起。

闵泯还记得,陆家因屋前有两株非常高大的老槐树遮挡,所以夏季光线总是偏暗,常常傍晚时分便要开灯。

他站起来打算过去。

这时候陆家前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是陆飞。他脸上毫无笑意,表情有些呆板,但人看起来清爽整齐。头发似乎刚刚洗过,全部抹到脑后,露出英俊的面孔。闵泯定晴看着他,见他到屋侧去取车,一会儿开出一辆鲜红色跑车来。

闵泯抿着嘴唇,笑起来。陆飞仍然喜爱鲜红色车子,这人性格真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张扬与幼稚。他有些纳闷。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会完全没有看出来这个人的本质?他不慌不忙走到路上去,截住一部出租车,上去,对司机说:「跟着前面那辆红色的车子。」司机向前张望一下,「是那辆三菱?」

闵泯不晓得车子品牌,犹豫一下。但前面只那一部车红得那样刺目,所以司机也不再搭话,径自追上去,跟在后面左突右插。

闵泯看了一会,问司机,「会被它甩掉吗?」

那司机笑起来,「这种高峰时间,除非它出城,否则照样得跟我们一样慢慢爬。」

闵泯点点头。

陆飞的车子开到市里著名的一家海鲜酒店去。计程车紧跟在后面,在门前放下闵泯。

华灯初上,这酒店金碧辉煌,人流如织。闵泯站在大堂里四下张望,已经看不见陆飞的人影。他有些踌躇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陆市长夫妇设宴赔礼,你面子已经很大!」

「但陆飞应该亲自来接我!」一个女孩子犹自气不忿,「自回国后,我发现陆飞的礼貌大成问题!」

闵泯转头,看见两男一女。

女孩子是外国人,但说拗口的中文,跟她对话的是一个东方男人。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跟在后面,五官轮廓很深,板着脸,一声不吭。

闵泯稍有些诧异,他立刻认出来,这是谭博士。可是时间来不及让他细想,那三个人上楼,闵泯悄悄跟上去,看着他们进了一处雅间。

有服务生轻快地捧着盘碟进出,门扉开关的间隙,闵泯听到邱好荣热情的笑语寒暄之声。闵泯脚像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血开始汩汨地往脑子里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扑出喉咙来。他紧紧盯着那扇门。

就是这时候了,他想。

门口还有服务生,等他走开就……

服务生还在那里同人讲话,闵泯耳边嗡嗡响,声音忽远忽近,听得人客气的问,这里就是春潮厅吧?陆副市长今晚宴客的地方?服务生答着话,又有人进去了……

不能再等了!管它里面还有谁……

闵泯刚想动,便听到春潮厅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动静异常吵嘈,附近的服务生都诧异地向这边望。门突然间撞开,两个人拥推着跌出来。

闵泯一怔,他看清其中一个人正是邱好荣。她此时面色十分难看,正压低声音斥着,「冯处长,你不要胡闹!」那与她拉拉扯扯的中年男子面孔涨成紫姜色,看样子十分激动,似乎故意放大声音在嚷:「你不要想把我当成替罪羊!我坐了牢你也别想好过……」

两人正推搡间,门里又奔出一个人,上去试图帮邱好荣自那男人钳制中挣脱出来,一边叫着,「快放开我妈!」

是陆飞。

闵泯猛地挺直身体,手从衣袋里抽出来。

掌心里冰冷一片。

他刚要动一动,身体却被人突然自后面抱住。

闵泯吓一跳,反射地要挣扎,然后他听到后面的人轻声说:「是我!」

是裘正杰。

闵泯呆住。就在这个时候,挤在春潮厅门口纠缠的三个人情势发生了变化。谁也没看清,那男人手里的刀子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有服务生坚称,他看见那刀子是向邱好荣刺去的。但当闵泯转头去看时,却正看见刀子从陆飞肋下拨出来……

刀子雪亮的光芒中,闪烁着鲜红色,那血顺着刀势向下落,红得就如陆飞的车一样耀眼。邱好荣惊愕过后,尖利地叫出来。那男人起先也是一呆,但转瞬便反应过来,眼睛通红,扬起手里刀子又要向她刺去。

陆飞一边捂着肋下,一边踉踉跄跄去阻他,嘶声叫着:「救命!」没撑一步,已经跪在地上。周围的人早吓得呆了,一时间竟没一个人想到要上去帮忙。一片混乱间,陆飞的视线转向闵泯。

闵泯惊跳一下,随即被正杰牢牢抱紧。

陆飞眼神复杂,充满哀求。

闵泯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目光越来越涣散,却仍直直看着自己的方向。

春潮厅里的人也奔了出来,周围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夺下刀子,闵泯听到有人在吼着:「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叫员警!」

身后的人握着闵泯手,不再理会那一团混乱,拉着他转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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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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