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那一天晚些时候,时影单独与凯斯在一起时,男孩有些不能理解,问他,“你们不是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吗?为什麽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地各自走开?这也是假的吧?”

时影沈吟良久,才回答,“也许有的人会因此抱头痛哭,从此掏心挖肺,我跟我母亲都不希望自己是那样夸张的人。如果互相理解了,就不必再说什麽。”

凯斯垂下头,像在思考,许久没有开口。

时影看看他,伸手将他抱到自己膝上坐著,“在想什麽?又是看到真实才能想起你?放心,这不算不承认事实,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但是,”凯斯嗫嚅,“藏起来的也算真的吗?”

“……凯斯,”时影苦笑,“如果你心目中的真实尺度这麽严格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达到标准了。”

男孩沈默了。

时影向後靠,轻轻吁口气。再坦荡荡的人,也有让真实掩藏在沈默中的时候吧,也许并非出於恶意,而是因为真实比较伤人……他有些疑惑,真的有人能做到揭开所有假象吗?能这样做的人,恐怕必须放弃一切情感吧?

思绪漫无目的飘移的时候,时影渐渐觉得怀里的重量有些异样,忍不住掂了掂,狐疑地问,“凯斯,我怎麽觉得你重了不少?”腿上的份量比头一天帮他洗澡的时候似乎增加了许多。

凯斯抬起头,有些惊惶,“真的?”

时影笑起来,“可不,你又哪儿不纯洁了?”

凯斯小嘴微张,想了半天才说,“我没有,你又没跟人抱抱,我没有在嫉妒……”

“哦?那……肯定是脏了,快来,我再给你洗洗。”

“诶?”凯斯尖叫起来。

复杂的事还是不要考虑吧!时影想,况且,凯斯自己原本都是透明的,谁知道透明的风里面居然还会有这样可爱的男孩呢?所以说亲眼所见是否真实不好说,但他带来的快乐却是实在的。

大雪过後的城市,骤眼看去一片纯白,然而不管是灰暗的建筑,还是被行人与车辆踩踏碾轧过的街道,都无法避免地给人一种肮脏感。比较而言,医院的走廊要明亮洁净的多了。

时太太说的脑科专家姓艾布纳,人如其名,头颅比常人大一圈,估计确实够智慧,所以也格外自信,看了时影带来的片子病历,告诉他,“非常棘手,有把握动这个手术的人全世界不会超过三个,我是其中之一。”

时影礼貌地问,“百分之多少的把握?”

艾布纳医生看他一眼,幽默地回答,“活下来的把握是百分之百。”

“……那成为白痴的把握呢?”

艾布纳医生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伊恩,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在手术前我们还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设计最稳妥的方案。手术对大脑肯定会有损伤,而我认为这种损伤可以通过一段时间的自我锻炼逐渐恢复,为了避免它恶化,你必须马上做决定。”

“……”

“伊恩,时间就是生命,你已浪费太多。”

听见这话,时影苦笑,他吸口气,努力抵制恐惧,勇敢地说,“我决定了。”

艾布纳满意地点头,“这才对。我见过你母亲,为了她,你也应该鼓起勇气来。”

不消说,这位医生一定是杨怀恩介绍的。时影不由产生疑问,什麽样的爱会让一个人如此具有包容力?时影是他父亲的孩子,按理说杨怀恩应对他十分排斥。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医生已在按铃唤人。“首先我们要安排你住院,对你进行一次全方位的精密检查。”

有人敲门,医生让他进来。

时影瞪大眼睛。

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东方面孔,这分明是风信。

“这是我的助手雷文,”医生介绍,“检查的部分由他全程陪同。”

“你好。”穿著医师白袍的风信笑著打招呼,与惊讶的时影正相反,他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

“你怎麽混到这里来?你用了什麽障眼法?”稍後出到门外,时影压低声音质问风信。

风信挑眉,“我可是正经有医师执照的。”

时影看著他,一脸的不相信。那种执照,多半与凯斯的身份证件一样纯属捣鬼捣出来的。

风信微笑,“要不是有事情找你们,我可是用不著这麽麻烦的。”

“对,”时影也想起来,四下张望,“我让凯斯在外头等的,你见到他了?”

“我看到他在外头接待处看画报,我想先跟你谈谈。”

风信认真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关於什麽?凯斯?”

“不完全是,还有关於你的事。关於你的手术,我现在便可告诉你结果……”

时影停下脚步,盯著风信。

风信顿一下,才慢慢说,“……手术会成功,但你不会醒来。”

时影定定看他,过一会儿,听见自己在问,“是艾布纳医生告诉你的?”

“当然不,艾布纳医生虽然优秀,却不可能未卜先知。”

“……这麽说,这是用你那风精的慧眼看到的了?”

“是,原本以为凯斯在你身边你或他总会知道,看来,你们俩个都缺少一点天赋。”

时影站著,很久,干巴巴地笑一下,“那麽……为什麽忽然想到要告诉我这个呢?”

“唔,虽然基本上风精都比较自由,各归各,但凯斯可以算是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的,所以……”

“……如果我……长睡不醒,凯斯会怎麽样?

风信揉著下巴,沈吟一会儿才开口,“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看到时影的表情,他摊摊手,“确实不知道,无前例可循……我也猜想过,说不定并不会发生什麽,只不过是被困在你身边就是了……但……他是不会老的……”

时影默默地想像著这种情形,不出声。

风信耐心地等著他开口。

良久,时影才轻声问,“那麽,该怎麽办呢?”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

“……我应该让他离开吗?”

“凯斯很单纯,所以对契约也是很执著的。”

时影看看他。难道说像他这样的油滑的风精,就可以违背契约麽?说起来,所谓契约,大概更多是个人心里的信念吧,为了表示忠诚而给予自己束缚。是啊,那个契约……要等到自己想起凯斯……想起他……

“无论哪种生命,都会遇到许多难题,”风信平静地说,“你慢慢想,现在我们去找凯斯。”

“风信哥哥!”津津有味埋头在画报里的凯斯一看到风信,就露出大大惊喜的笑容,跳起来扑上去,风信被他撞的一个趔趄,有些吃惊。

“你这小家夥,重了这麽多,都干什麽了?”风信笑著上下掂掂他,“你可记住,当风精的最多只能刮刮风,听听壁角,可别去做些不自量力的事儿,你难道想变成石头一样沈甸甸?”

凯斯明显有些心虚,“我没,我……就请小暴哥哥挪了挪地方。”

风信立刻敛笑,“原来是你干的。”

凯斯迅速求饶,“下次不敢了。”

风信皱著眉,用力揉了他头几下,“答应了要记住!”

凯斯连连点头。

风信似有些不痛快,眼神扫过时影,又转开了。

“你什麽时候住院接受检查?”风信送他们到外面,问时影。

时影茫然看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本已经下定的决心,在听到那预言後荡然无存。他心里又酸又麻又辣,突然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风信仿佛明白他在想什麽,简单说,“定下来给我电话,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此地。”

凯斯很兴奋,“风信哥哥能帮时影看病麽?他什麽时候会好?”想了想又问,“风信哥你在这里,那阿罗呢?他不来吗?”

风信手抄在医师袍口袋里,不回答,只含笑揉揉他头发,转身回去了。

凯斯嘟嘟嘴,坐到车上,不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时影时影,风信哥哥也要帮忙给你治病呢,那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风信哥哥很厉害呢。”

时影手握著方向盘出神,半晌才说,“他已经帮过忙了。”

“什麽?”凯斯疑惑。

时影看他一眼。

凯斯笑脸渐消,迟疑著,伸手摸时影脸颊一下,“……时影?你怎麽了?”

时影深吸口气,甩甩头,“没什麽,我们这下可真得要快些想起你了。”他刚发动车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凯斯,上次你帮文杰叫停了暴风雪,对你是不是很不好?”

凯斯努著嘴,垂下眼。

“跟我说实话。”时影认真问。

“……嗯,我的力量太小,如果是风信哥就很容易。”

“到底是怎样呢?”

“我们,除了刮风,做别的事都要用力的,用的力越多身体就会越重,我的力量太小啦,能做的事很少,帮不上什麽大忙……”男孩有些懊恼。

“……身体越来越重,会怎麽样?”时影刨根问底。

会怎样?凯斯皱起细眉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会……很难受……很很很难受……像石头一样重的时候就再也飞不起来,也哪里都去不了……时影你别担心,我还有剩下的!”

原来……风的力量也不是随便就能用的。

时影有些愧疚。风是轻的,自由的,若有一天重得像石头,飞也飞不起……怕是比死还难受吧。

死……与躺上床上无声无息比起来……哪个更可怕呢?

他发动车子,再跑一趟大洋城吧,这次说什麽也要找到亚述和那些照片。时影模模糊糊地想,为什麽已经记不起去过哪些地方了呢?以往所走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大脑沟回深处浅淡与不确定的片断,明明都是真真实实踏上过的土地,现在想来好像只不过是擦眼而过的风景画片,到底,发生了些什麽呢?

凯斯似乎感觉出他心情的晦涩,难得安静地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回头看看他。

与上次开车的小心相比,这一次路上的积雪大部分都已经清除,车子跑起来畅快无比。这座新泽西州的海滨度假小城,也许到了夏天会热闹非凡,在二月份的寒冷天气里却只能用静寂来形容。棋盘格一样的道路尽头大概就是海,有隐约的海鸟叫声传来,按杨怀恩给的地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拐去,一路对著门牌号,在一幢灰突突正方形的大房子前面停下来。

时影一时想不出是什麽让自己觉得异样,已经走到门前,他才想起来,回头看路边停著的另一辆黑车,那款车型自己父亲也有一辆。

未及细想,跃跃欲试的凯斯唤回他的注意,“要按铃吗?”见他点头,男孩立刻跳到台阶上,玩具一样用力按下去不放,单调的门铃声响彻全屋。

里面有人不爽地嘟嘟囔囔,然後大门被忽一下拉开,一张明显来自热带的深肤色面孔出现在凯斯面前,长相端正平凡,一脸不快,正要对凯斯怒吼的时候,眼神一溜,看到了站在几级台阶下的时影,顿时呆住。

“嗨,亚述,”时影招呼,“我找了你好久。”

亚述瞪了他半天,才吃惊地开口,“伊恩,真的是你,你不是……你怎麽……你……身体怎麽样了?”

时影笑笑,“你看到了,还活著。”

“没事了麽?”亚述有点困惑,但明显地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快进……”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回身看看,有点犹豫,有点担忧。

“你有客人?我们进去不方便?”

一向礼貌有加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影出乎意料地追问,而一向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亚述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起来。亚述做了时影经纪人也有几年,彼此也算相当了解。

“……客人是我认识的?我只是来找些照片,如果不方便……”

“照片?”

“就是我给你的那些,你不是说要收集一些照片尝试自己创作吗?”把东西交给亚述,是因为他说自时影之後再不给别人当经纪人,而要自己动手。亚述喜欢用旧照片拼贴图案,十分抽象,有些颇引人注目。

亚述更加不安。

“客人不会是……我父亲吧?”时影试探著问。

看到亚述的表情,时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立刻沈默,过一会儿,才说,“还真是巧……。”

亚述满脸愧色。

时影垂著头站在那里,忽然间大力推开他,力道重到亚述的背“砰”的一声撞在门上,站在旁边的凯斯也吓了一大跳。但是时影都没有感觉,他直直走进室内,穿过门廊,进入大房间。房间是打通了的,杂乱无比,一看就知亚述完全拿它当工作室,墙上桌上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照片。

房间里很疏离地站著两个男人,衣冠楚楚,一个年轻一些,看到时影,愣一下,轻声提醒身边的长者,“时先生……”

然後父子俩的视线就对上了。

父亲的眼睛里只有一点儿意外,“时影?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父亲开始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叫自己小影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後就只剩下妈妈了。

“……爸怎麽会在这里?”时影轻声问。

“关於一些工作上的事,特地过来一趟,”父亲的声音沈稳无波。

“什麽样的工作?”时影看看四周,那些照片,熟悉的景物,他的语气有点讥嘲,“举办一个遗作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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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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