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一直到直升机停稳在划著巨大红十字的楼顶平台,时影也没找到机会回答凯斯。从上了车开始,几个人就始终在一起。文杰再也顾不得掩饰,表情焦灼,旁若无人。相较之下,杨怀恩态度就十分从容。他只略微看了文杰几眼,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时影,以及窝在他身边的凯斯身上。

“这位是……”他轻松地问。

时影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杨怀恩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看似浑不在意。时影却觉得尴尬。他觉得杨怀恩一脸的心知肚明,即使明明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温煦如一。这个男人总是让人备感挫折。他事业成功,是这个世界上站在巅峰的少数人之一。他外表出众,风度翩翩,虽年近不惑,却比大部分英俊的年轻男人更令人著迷。

时影从来就不愿意接近他,可是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是真的很好,即使这种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就叫做爱屋及乌吧?他心里苦笑著想。

他们从医院的顶层直接坐电梯下到特护病房。在采访事故中受伤的庄家敏与摄影师都已经转到了这里,环境很好,照顾也周到。

文杰冲进去的时候,庄家敏已经醒过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杰……”

“是我!是我!”文杰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忍了很久的眼泪终於涌出来,“家敏,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庄家敏看著他,笑起来。

文杰仰起头,勇敢地面对杨怀恩,“杨先生,对不起。”

杨怀恩点点头,表示赞同,语气很温和,“我明白。──谢谢。”

时影沈默片刻,对文杰说,“对不起。”

文杰深深地看他一眼,没说话。他彻底放下了心事,本来憔悴焦灼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十分美丽。

时影看著他,只觉得怅然。从这一刻起,文杰大概会真正退出他的生活吧?虽然早已说分手,但那道长长的感情的伤痕却至此方止……他默默离开那对情人,走出去。

杨怀恩跟出来。

时影忍了半天,终於开口,“你不该这样做。”

杨怀恩反问,“不该怎样?不该让文杰回去照顾你?”他忽然看著时影笑一下,“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

时影两手紧握,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脸色却慢慢暗淡起来。

杨怀恩仿如不见,只淡淡说,“我送你回家。”

“……”沈默间,一只温软的小手握过来。时影微微转头,正对上凯斯那双眼睛,温润如水,静静地看著自己。

时影深深吸口气,本来灼热的脑袋清醒了些,抗拒的情绪慢慢散去,他语气恢复平和,“麻烦你了。”

杨怀恩说的家是时影母亲在长岛的一幢房子,时影的父亲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虽然离任教的大学距离比较远,却依然长住在这里。

直升机还未降落,时影已经看到宽大阳台上裹著围巾站在寒风里的人影。跳出舱门,他躬著腰飞快从咆哮著的螺旋桨下跑过去,拥抱母亲。时太太抓住他的手臂,半晌才说出话,“小影,你肯回来……太好了,妈妈很想念你。”

“我也是。”时影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母亲似乎比几个月前更纤细了。

时太太抬起头来,眼睛里有宽慰也有伤感,还有点不安,“快进来,我听说你们在机场等了一天,累坏了吧?你爸本来也在等,可是他……”

“有公事是吧?”时影打断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

时太太张张嘴,又阖上,望望他们来的方向。

直升机并未停留,时影与凯斯一离开,就马上重新起飞了,杨怀恩甚至没有露面,更别说下来寒暄一番。

时太太仰著头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带他们进屋子,吩咐等著的女仆收拾行李,看看凯斯,温柔地问,“这就是你在山里新认识的朋友吗?”

凯斯一直跟在时影身边,歪著头看她,似乎很喜欢她,笑眯眯招呼,“你好,我是凯斯。你真漂亮,比时影还漂亮。”

时太太一呆,失笑起来。

时影伸手装模作样拍一下他後脑勺,“喂,不许调戏我妈妈。”

凯斯睁大眼睛,“什麽是调戏?”

时影有点语塞,想一下,胡乱回答,“就是乱夸奖。”

“我哪有乱夸奖,你妈妈真的比你好看啊。”凯斯有点委屈。

时太太笑出来,“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先休息,有什麽话睡醒再说。”

凯斯如临大敌,“洗澡?我不……”

“喂!”时影知道他想说什麽,立刻打断,“不用罗嗦,我来帮你洗。”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在调情,时太太顿一顿,笑的有点干巴巴,“那,那你们先上去吧。小影……”她犹豫一下,那种不安又浮现出来,“你会在家多住些日子吧?”

“……嗯,这次会待比较久,要找亚述有事,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时影看著母亲,一时有些躇踌,“……总之,这次会待久一些。”

“那就好。”时太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说,“快去休息吧。”

时影一直在想母亲那满怀心事的笑容。时太太大家出身,自小被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严格按尺度生活,碰到再大的事都力求端方持重,务必让自己似一尊玉雕菩萨。她性格过於温婉单纯,修习并不到家,但在普通人面前作作样子也已经足够,这一次竟流露如此明显的情绪,眼睛里的忧郁不安瞎子都看得出来……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时影心不在焉,等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按在浴缸里的凯斯这一回乖的出奇,而且……

“……凯斯,你好像重了一点吧?”他掂掂凯斯的身体,虽说仍然一只手就可以托的起来,但与上次相比已经有所不同。

“……因为我已经不纯洁了。”

时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顷,瞪大眼,“……什麽!就因为我看到了你的裸体?呃,倒是也摸过了,不过只是帮你洗洗而已,这就已经玷污了你了?”他联想到严重的後果,不由蹙起眉来。风是自然物质吧?应该不至於像宗教形象那麽死板吧?

“不是。”绿眼睛男孩哀怨地斜视他,“身体没关系的,你亲亲咬咬也没关系,只要你喜欢……我说的是我的心。”

时影一脑门黑线,“你的心怎麽了?”

“它好像在嫉妒,也或许是猜疑,反正不是好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这里。”凯斯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最後确定的位置是胸口粉红色小乳尖的一侧。

时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过了好半天,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你嫉妒什麽?”

“就是那个人啊!”凯斯声音大起来,用力拍著浴缸的边沿,气愤又委屈地扁嘴,“那个人那个人啊!他是谁啊?他为什麽要抱你啊?他也喜欢你吗?我不要不要!为什麽刚走一个又要来一个啊?”

“……你说杨怀恩啊。”时影要想一下才明白。他不吭声了,默默地把凯斯从水里捞出来,用大浴巾包好,抱到外面的床上去。

凯斯一直等著他的回答,半天等不到,开始不耐烦,“时影~时影?时影!”

“睡吧,别吵了。”时影一把按倒他,用被单把自己和男孩一古脑儿卷起来。

“唔唔,”凯斯挣扎著从被单里钻出头来,“可是你还没有说……”

“他喜欢的不是我。”

“哎?”

“他喜欢的不是我,放心了吧?快闭上嘴睡觉!”

凯斯很想继续问,那他喜欢的是谁……可是时影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时影从来没对自己这麽凶过。这算凶吧?时影总是很温柔平和……现在却这麽不痛快的样子……还是住在山里的时候好啊……既然说不是……凯斯叹了口气,不敢再开口了。不过,他转转头,又发现一件新的意外,自己跟时影睡在一张床上哦……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哦!而且贴得很近,近到时影身体的温度清清楚楚从被单下面传递过来……男孩咧嘴笑出来,再往那边拱两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还没睁眼,时影就感觉脸颊上有气流轻柔扫过的感觉。冬季房间的窗户除了打扫时不会敞开,那麽……这一定是凯斯了。

房间里有柔和的光线和若有若无轻轻哼唱的声音,时影慢慢坐起来。果然,厚重的窗帘已经被拖开一半,凯斯站在宽大的窗台上,好奇地向外张望著,一边轻轻扭动身体,嘴里还轻轻哼著“特拉拉……嗒拉拉拉……特拉拉……”的古怪调子。

他没穿衣服,身上只搭著一块大浴巾,随著他手舞足蹈的动作挥来挥去,勉强将身体维持在站立的状态,也因此显得格外轻盈,纤细的长腿,精致的足踝,半透明的皮肤,站在窗前,像一只虚幻的精灵。

“凯斯……”时影恍惚地开口。

男孩立刻回过头,笑著扑过来跳到他身上,“时影时影,你醒了?刚才有人悄悄在门外看了你好几次了。”

“……嗯。”时影用力闭一下眼睛,感觉有点眩晕。一定是母亲。决定回家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谈到很多事情,母亲是想劝自己动手术吧?她跟……父亲商量好了?父亲会同意?时影牵牵嘴角,起身下床去盥洗,然後下楼。

时太太果然在等,一脸的神不守舍,见到儿子,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小影,你醒了,妈妈一直在等你。”

“妈,你有什麽话等下再说,先让我填饱肚子好不好?”时影有些无可奈何。

时太太一滞。

“……其实,有些事不说也没关系。”时影又小声嘀咕。

“……你这孩子。”时太太伤感地看著他。

凯斯歪著头来回看他们,满眼好奇,习惯性地往桌子上坐,一屁股拱倒了桌边的玻璃杯,响声过後,牛奶淌了一桌,吓得他跳起来,又带翻了瓷碟子。时太太吃惊地瞧著他,又看看儿子。

时影苦笑著把凯斯塞进自己身边的椅子里,小声对他说,“今天坐这儿。”

时太太力图保持自然,看著他,笑了笑。

凯斯嘟著嘴,检查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食物,只有两片橙是他感兴趣的,拿起来吃了,抬头回视女主人,想了想,开口,“妈妈,你想说什麽就说没关系的,不管是时影脑袋生病的事,还是他以前爱人的事,我都知道。”

时太太彻底僵化。

时影好气又好笑,瞪著凯斯,“你叫我妈什麽?”

“妈妈?怎麽?”男孩的目光纯真而甜美。

时影望望天花板,不再理他,“妈,你想跟我说什麽?”

“啊?哦。”时太太回过神来,“我联系到一位很权威的脑科专家,他想给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这话题她想提又不敢直说,结果被凯斯一打岔,脱口而出,说完了自己也吓一跳,立刻战战兢兢看著时影。

时影低著头用叉子叉煎蛋,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也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位沃恩教授,”时太太连连点头,“他是非常好的,可是再看一看也没关系啊。”

时影不作声。

时太太转向凯斯,声音放得很软,“凯斯也希望小影好起来吧?再看一次,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凯斯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时影淡淡说。

时太太呆一下,欢喜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太好了,太好了。”一边说一边急忙自旁边取过一张卡片递给时影,“地址在这里,只要提前打个电话去就好了。”看到那张卡片,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在找亚述吗?他好像搬到新泽西的大洋城去了,这是地址。”

时影对著卡片边缘那行硬朗的铅笔字看了一会儿,问,“谁告诉你的?”

时太太迟疑一下,轻声说,“一个朋友。”声音有些不自然。

时影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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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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