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的魂 谁的血

第四章 谁的魂 谁的血

“濯彦,去见四王爷吧。”

一早,连阳光都还带有几分清冷。濯天已起了身,前来叩门。

蓝濯彦混沌沌睁了眼,心跳得仍有些快,隐隐带着撕撕拉拉似的痛。但只是隐隐的。低头看去,左侧胸口那黝黑的印痕竟转为鲜血般的猩红!不过,已不再似前两日那样疼得像被匕首一下下剜着皮肉一般。而且,门外濯天喊得又急,他也只能暂且视而不见,拉拢衣襟,起身开门。

“濯彦,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快,去换了衣衫出来,陪我去见四王爷!”

濯天瞪圆了一双眼,不知何来的兴奋。眼中映了蓝濯彦的脸,满面茫然与迷惑:“四王爷?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要去见他?”

“我有事要问。”濯天答道,半沉了俏脸,一双柳叶眉微微倒竖,似是不悦了。

“有什么事非要问他不可?师父昨日不是说了,四王爷为了那小妖患了歇斯底里症,疯疯癫癫见人便砍,皇上已经下令百名禁军看守王府,寻找神医为他诊治,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啊。”蓝濯彦只当濯天是在他面前又要起了小性儿,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软下性子温言劝说。

“总之我今日非要去见四王爷不可!你要是不陪我,我就自己去!我们平常连妖怪都不怕,禁军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便使个障眼法,迷了他们的神志,自然能够进入王府!”濯天开口又一番挟枪带棒似的抢白。说罢,也不等蓝濯彦答话,转身便走。

“罢了,我陪你前去便是,你总要稍等片刻,容我换件衣衫,打理停当。”

蓝濯彦无奈,心知濯天脾性倔强,若打定了主意便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得的,只好先将她安抚住,自己回到房中速速梳洗更衣,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便被她急匆匆拉出国师府,直奔那四王爷的瑾王府而去。

国师府位于风都正中,几乎与皇宫大内毗邻;瑾王府则坐落在城南,隔了好一段距离。待二人赶到时,不想却恰好有另一人也到了王府门前,身后还带了大队仪仗。

“是师父,快躲起来!”

濯天还在一心前行时,蓝濯彦已一眼认出了那仪仗的阵势,不等近前,连忙拉了濯天闪入路旁巷中,可还未开口,她却好像既没看到那大队仪仗,也没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似的,甩手顿足气道:“濯彦!你拉我做什么?你要是反悔了可以一个人回去,我说了,今日非要见到四王爷不可!”

“你一定要去见四王爷我也拦不住你,可至少要避开师父!”蓝濯彦边急急说道,边在濯天面前挡了,免得她急性子上来,就这么冲了出去。

直到此时,濯天才皱眉望了他,疑道:“师父?师父在这里?”

“你看那边王府门前的仪仗,不是师父还能是谁?”蓝濯彦略侧开身,让濯天将身后景象看了个明白,随后道:“师父向来敏锐,他在这里,我们不可久留,先走了再说其它吧。”

濯天闻言,虽是不甘,可也无奈,只得随蓝濯彦一同穿过窄巷,远离瑾王府。之后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漫无目的般在人群中穿梭。直到近了晌午时分,才迳自走到一家吃食摊边坐了,要了一碗素面,两样小菜,埋头便吃,仍是一言不发。

蓝濯彦几次想要开口发问,但见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又将疑问吞回肚中,自己也随便点了一份素面和一盘牛肉,吃到一半便觉味同嚼蜡,左思右想之下,干脆撂了手中竹箸,小心翼翼轻唤道:“濯天,我有事想要问你。”

之后,不见濯天反应,便又接连唤了两三声,才终见她抬了头。

“血妖,嗜食血肉之羊也。曲角,身形硕大如猛兽,毛色各异,四足,趾端有利爪。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名曰饕餮,亦名罗刹——天书中确是如此说的吧?那紫色血妖是他的同伴,那么他呢?他也是血妖吗?”

语毕,濯天的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可又在熠熠发光,璨如星辰。她轻轻蠕动着双唇,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她依旧扮着男装,着了那淡青素雅的长衫。可是此时再不会有人把她当作一个男人,因为只有梦里怀春的娇客妙人才会拥有这样湿润动人的神情。

“谁是他?”蓝濯彦如此开口问时已经知道“他是谁”。他知道,可还是开了口。

他尽量放柔了声调,但面色依然严肃,甚至透出了一丝严厉。他不识情爱滋味,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不懂人情的傻子。外出时也会有姑娘如此看着他,嫣红了粉面香颊。久而久之,纵使“无情”,他也自然明白了,这样的目光名为‘迷恋’。

短短两三日,濯天好像脱眙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缘她动了心。那妖怪用了妖术,令她动了心。如同《天书》中所说的那般,‘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

“没什么,他只是他而已,一个幻象虚影罢了。你就当我是被晌午这日头晒的吧。”濯天低了头,又摇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乃至是训诫和指责似的,本能地避开了蓝濯彦的目光。

“日头?”蓝濯彦一楞,本来只有尖端微微蹙了的眉锋便立时皱成了一个死结。

日头,哪有什么日头?今日一早起来的确是皓日当空的大好天气,可是近了晌午时分便突然变了色,如今乌云袭顶,一片阴晦,哪里有什么日头!

“濯天,你……你可还好?”

情急之下,他忙伸出手去,便耍探濯天的额头,不想‘啪’的一声脆响灌入耳中,兄妹俩俱是一怔。

“濯天?”蓝濯彦半抬了被拍打拨开的手,好一会儿没有放下。

濯天那一掌,是用姑娘家的手打的,而不是习武之人的手。打得不重,可还是疼。疼的不是手,是心。濯天刚刚推开的、抗拒的都是他的心!

“濯彦,男女有别。你我虽是双生兄妹,可终究不是一个人……”濯天咬了下唇,略微犹豫,自面前桌上抓了血魂刚要起身,却突然如遭雷击般跌坐回那吃食摊的简陋长凳上,一把捂住左胸,攥紧了胸口衣襟,攥得指节泛白,好像要将那布料生生扯破一般!

“濯天!”蓝濯彦惊呼,却也顾不得濯天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一把拢了她的双肩道:“濯天,你怎么了?快,我带你去医馆!”说着,便转了身半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然后,听濯天艰难地从牙缝中吐了几个字出来:“不,不必……不妨事……”

不妨事?连声音都是异常痛苦,又怎会不妨事?

蓝濯彦猛回头,只见濯天一张俏脸转眼的工夫已经煞白如鬼!连那店家见了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惶恐上前道:“客倌,客倌?这位客倌可是发了急病?小的院后有驴车一驾,若是客倌不嫌弃,小的这就把驴牵了出来,送客倌到街西李郎中处……”

蓝濯彦闻言,自知那店家是怕无端牵连上人命惹来祸事,也不愿与他为难,正要给了饭钱带濯天离去,冷不防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竟是濯天一举砸在桌上,冲那店家发狠道:“少罗嗦!姑奶奶今日就偏要在此歇息够了才走!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休怪我不客气!”

“姑、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店家虽不明就里,但见眼前之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剑已半截探出鞘外,也再想不了那许多,双腿一软,磕头如捣蒜。

小小摊位上其余客人见了,纷纷起身闪避,不消半刻已逃得一个不剩,可怜那店家也只得叫苦不迭。

蓝濯彦见濯天呼吸渐平,慢慢安稳下来,却也放了心,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给那店家,当作损失赔偿,余下的便给他压惊,好容易劝他回院后避了,只留自己静伴在濯天身边。

半晌,蓝濯天终于抬了头,拭了拭额上残存的冷汗,起身道:“回去吧。既然见不到四王爷,也难知道师父究竟是如何不动声色捉住那小妖,待在这人来人往纷乱嘈杂之处也是心烦。”

“也好。”蓝濯彦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濯天身后离了这吃食摊,步入灰蒙蒙的雨中。

雨已下了好一会儿,接天映地,街上少有行人。若说纷乱嘈杂,恐怕也只是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被那无形之手拨乱的心绪……快步走在身畔那人好似被什么迷失了魂魄,不时抬了头眯着眼看向天际,唇边忽而又带了笑,全然不似适才那般莫名的暴躁。

蓝濯彦此时看不清濯天的心,却仍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是他,那个用妖术迷惑了她的‘幻象虚影’……

心中一闪念,放眼望去,前方一片模糊迷茫中,好似正有一个邪佞微笑的身影在向他们不断地逼近……无限扩大……直至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

是他?而不是他们……不,不是!既不是他,也不是他们!就算真如那妖怪所说,他是什么‘血魂’,他的魂也永远只属于自己,而非一个妖怪!

‘血魂’为杀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蓝濯彦蓦然驻足,立在街心用力甩了甩头。水珠渗入眼中,微微剌痛,他方才惊觉,自己是同濯天一样身在雨中,又怎么可能甩得去这纠缠不休的绵密细丝?

回了神,身旁之人早已茫然未觉地独自走出老远,渐渐融入前方雨雾之中。

宇文刹!

三个字,一个名。

浮上心头时,心尖那处本能一热,接着,便又冷了下去,寒冷如冰。

谁在做法?

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便云生满苍穹,雾锁遍山巅,打落朵朵才准备要绽开的夏花,连那零落在地的片片残红也不放过,硬是将它们碾碎成泥,摧残得魂飞魄也散。

不觉,雨就这么匆匆下了半日,但才半日而已,静月湖上竟涨了潮!乌黑如墨的潮!他也才惊觉,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法术!

或者,该说是妖术。因为那黑潮掺了一股腥气,吸了进去,连他都要忍不住掩了口鼻连咳数声,更别说是个寻常人类。如若真被掀翻在这恶涛汹涌的河中,还被那黑潮灌了个满腹,怕是早已去了大半条命。

他笑,并自认是嘲笑。尽管,他身边那没了空中明月,依旧一身夺目亮银的妖怪对他这番话并不以为然,一挑眉道:“他不是什么寻常人类。他没有这般脆弱,还比其它人都要强悍。而且,我也不会让他这样丢了性命。”

“也许,他并不在这里,是你多虑了。他看来没有这般愚笨,明知水上凶险还要硬闯过湖来。”他撇撇嘴,试图换言劝之。

此番,那银妖就只是沉沉笑了几声权作回应,飞至湖心才定住了身形,立在那看似狠毒阴沉的乌云顶端,敛了眉眼,双掌摆了手印,端于胸前——

“你要使用分水破浪之术?”他见了急叫出声。”就算我刚刚那话你不愿听,但我说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妖术却不是玩笑之辞!便是静月君那老龙已垂垂朽矣,能不现身在他地界之内兴风作浪的也绝非等闲之辈!你才受了新伤,又要作法与那无形之敌对抗,只会得不偿失!”

轰的,头顶之上电闪雷鸣,咆哮不止!他也不由得喊得声嘶力竭。怎奈何,那银妖根本不听,冗长繁复的咒文已如水波自他唇畔荡出。一波又一波,从未停止。同时荡出的,还有血。被阴森夜色衬得暗红的血。血在眼中映了,肉跳心惊!

“刹!停止吧!”

他吼道,却在同时看到一抹笑意在他被血浸得暗红的唇边绽开——

“开了!”

排山倒海,巨浪自湖中一分为二,向两侧高高耸起数丈,直达天际,眼前的景象,才当真是“巨浪滔天”!

巨浪滔天,银妖却入水而去,踏了那排排浪涛直达湖底,自那老龙颤巍巍的手中接过那道一动不动却仍悍然倔强的红,将他拥在胸口——

“静月君,多谢!我宇文刹不会忘记你此次恩情。”

“小妖老矣,虽有龙血亦难称仙,能做的也只是在你来前,保他一息尚存而已。若你要谢,下次再带一坛风都中的好酒来给我便是。唉……琼浆玉液虽好,却比不上红尘人世的俗物浓郁醇厚、畅快淋漓啊!”老龙目送那对被孽缘牵绊的眷侣离去,哈哈大笑着重又在湖底伏卧下来,享用最后一壶桂花酒。

“紫翊,走吧。”

“刹!你要带他回去?”

见银妖抱了那人回返,紫翊只觉被那道烈红刺痛了双眼,不由得猛然拔高了声音,全身一颤。不是因为雨冷,而是因为吃惊和不解。

“紫翊,他是来找我的。”宇文刹拥紧那人,拨开覆在他脸上的湿发,俯对他的唇,将妖珠度入。

“他是来杀你的,刹。”紫翊急道,急得又一次发笑:“你没看到吗,他到现在还死死握住那把剑不放!那是杀妖的剑!”

“但还没杀死我。”宇文刹答道,已迎风在雨中起了身。”我们也杀过妖,杀过同类。这本来就是一个‘杀世’,不管是人是妖,天地万物都要靠‘杀’而活。你放心就是,我只是暂时用妖珠保他性命,过后自然会取回来。”

“刹,你究竟是疯了还是痴了?我们继续逍遥自在地活下去究竟有什么不好?”紫翊一抖濡湿黏身的衣袍,飞身追赶上去。

“好,但活只是活,活而无味。或疯或痴,都由你去说吧,反正我仍是我。不论如何,我只随心而活。我的心向着他,所以即便他是前来杀我,我仍不能让他死。”宇文刹答道。那低沉之声融入雨中,有些听不真切。

“宇文刹!如此这般,倘若你哪日死了,休怪我不替你收尸!因为千般万般都是你自找来的!”紫翊怒了,大怒。

“收尸?”宇文刹听了不但不怒,反而哑然失笑。“紫翊,你口上骂我,自己还不是被这人世诱去了?我们是妖,一旦原神散了,谁也不会再想那臭皮囊。皮囊腐了臭了,融入泥中,便也是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了。只有人才会死了仍对肉身执迷不悟。”

“你还知你是妖?看来总算还未全然变成痴子!”紫翊冷哼一声,反唇相讥。

一路上,便就这么你来我往,与这千年以来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的只有梦境之中的宇文刹。至于眼前,妖生凡心,距离死期就不远了。或许,不论‘血魂’或是‘血煞’都不能杀死血妖,他们只是给了血妖本不该有的一颗凡心而已。也正是这颗凡心,将他们硬生生地推进了阿鼻地狱!

蓝濯彦醒了。

他醒时天还未亮,雨也仍在下,不停不断地下。他穿的不是自己的红衣,而是一袭白袍,柔软上好的布料裹了身,温存细致地熨贴了男人天生缺少了些许滑腻却多出了几分坚韧的肌理,竟有些难以适应。

“这是什么地方?”

他皱了眉,稍一移动,便头痛欲裂!好在,头痛并不等于呆傻,他仍记得一清二楚,濯天被妖怪施法迷失了心神,回到国师府便发起烧来,倒在榻上不醒人事。他此来,就是为了要寻那妖怪算账的!

静月湖——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妖怪的巢穴就在湖的那端。有股无形的力量,一直将他牵引至此。他知道是那妖怪一直施法唤他,他今日便如他所愿,自动前来!

想不到,他乘船渡湖时明明见得雨势虽是连绵不绝,水面倒还算平静,并无太大波澜起伏;怎知到了湖心,恶浪骤起,只三两下工夫便将船掀翻,把他卷入水下。本以为此番必定性命休矣,如今仍活在世间实属万幸!不过此时他虽大难不死,濯天怕是还在一人受苦,他不能再昏下去了!还是速速打起精神,看是谁救了他一命,道过谢后也好离了此处继续去寻那妖。

心下如此念着,蓝濯彦伸了手便欲撑起身来,掌心触到的却是一片毛裘。他脑中一闪神,狐疑之下定睛看去,那哪里是什么毛裘?此刻伏在自己身畔的分明是一头身形硕大、彪悍无比的银色巨兽!

是宇文刹!那妖尚未开口,他却一眼便认得出他!

“妖孽!”咬牙切齿低咒一声,蓝濯彦已矫健异常地自床榻之上一跃而起,一双利目四下环顾,寻找触手可及的武器,耳边听得那妖叹道:“血魂,你的剑暂时被我收了。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要取我性命前来,我只是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

“好,此前你问我一心杀你是否只因你是妖怪,今日我便告诉你,除了你是妖怪,还因为你用妖术害了濯天!”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蓝濯彦甫一开口,已是怒气冲天!

倘若他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头野兽,恐怕早已扑上前来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宇文刹如此想着,已恢复了人形。只见蓝濯彦狠狠瞪了自己,恶煞凶神,若再分神着衣无异于将颈项送上他的刀口;于是只拉过一旁锦被缠在腰间蔽体。

“我与她无冤无仇,那日又救了她一命,为什么还要反过头来害她?而且就算有人害她,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所为?”

“她中了妖术,而你是个妖怪!”蓝濯彦口中说着,动作却未停,看到一时空档,立刻侧身一滚,翻下床去。

“世上的妖怪何止千万?单你见过的该也过百。你是专门杀妖之人,我却不是一心害人之妖。我明明知道你想杀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与你为敌?你又凭什么认为遭了你那一记定妖钉后,我仍会纠缠不休、甚至想利用令妹达到目的?”

宇文刹接二连三一番逼问,倒将蓝濯彦问了个无言以对,一阵心头火气,脑中思绪越发乱作一团。只一个闪神,那妖怪已攻破他的防线,到了近前——

“答不出吗?血魂?那倒不如……我来替你回答……你会如此认为都是因为你心中早就明了,我所在乎的是什么……”

湿热之气过处,低沉和缓恍若吟唱,涟漪似的一波波荡开,如同魔咒,震得他一颗心飘摇不定、起伏不止,仿佛窗外暴雨狂飘,硬要折断那强自与之对抗着的铁干刚枝!

“住口!定妖钉根本没能伤你半分,如果你要报复,大可以与我一较高下!我不会允许你再伤害濯天!”蓝濯彦怒火攻心,一时又寻不到武器,便就一掌朝那妖怪砍去,趁他闪避的工夫,一个旋身,欲要以退为进,暂且不与敌人近身,再争取更多时间,伺机反制对方。

不过,计划虽好,却赶不上变化之快!他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却不知正中宇文刹下怀!他闪得越快,他贴得越紧,几乎如影随形!

“可恶的妖术!”蓝濯彦低咒一声。

此时咒符法器之类东西早一并被那妖怪收了去,他赤手空拳,甚至没有任何喘息之机施展咒术,倘若僵持下去,他必定不是妖怪的对手。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尽管,他并不甘承认自己此时正居于劣势……又一次居于劣势!他不知自己是否注定无法摆脱被外界之力掌控的命数……

上苍、蓝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凌驾于他头顶之上,将他囚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让他万劫不复!而这个妖怪,此刻不仅禁锢着他的身体,彷佛连他的心也紧紧控制在掌中!

恐惧、愤怒、痛苦、悸动……他已不知究竟哪种感觉是真,哪种感觉是假……偏偏那银色妖怪还在步步近逼,待他终于退至窗下,再也退无可退之时,一举蹂身而上,抓了他一手贴向他光裸的左胸,道:

“血魂,我本来根本不想逼你,但你却非要逼我。定妖钉到底有没有造成伤害,你该与我一样清楚,与我一样感觉得到,它还在我的体内,根本尚未取出!蓝老道那钉乃是上天神赐,太上老君炉中千锤百炼之物;我有千年修行可保性命,却无力将其拔除,只好暂且将它用妖力封在此处。”

随着那低沉的话语,阵阵砰动之声通过手掌,不断传入蓝濯彦的心中。顷刻间,他的思绪绝堤、流离失所——

“不……啊——”

他用力收拢五指,指尖深深陷入那妖怪比之人类更为坚韧的肌理之中;掌下,已感到埋藏于胸膛之下的那支锐利凶刃。只见那妖脸色微变;而他自己,不知不觉中,竟有两行血泪涌出眼眶,潸然而下——

他以为自己早习惯了以麻木不仁抵抗焚身之痛!可长久的压制所带来的只有积聚不断的痛苦,一旦到了极限,爆发出来,便再难承受,痛得倒海翻江,几近昏厌!只有看着自己的魂魄土崩瓦解、片片龟裂,零落于尘埃之中……

血魂……血魂……

朦胧中……是谁在呼唤?谁又在呼唤谁?

血魂……什么是血魂?谁的血……谁的魂?

口唇轻动,舌尖品到的滋味又腥又苦。血,热的血,属于自己热血……原来……在淌血的是自己吗?

蓝濯彦望着胸口白衣上那一团热烈的猩红,有那么一刻不由得怔忡起来,不敢确定一直痛苦着的究竟是濯天还是自己;那痛,又是因何而来……是源于自己本身吗?还是源于那被神钉钉入了胸膛的血妖?

血魂……不知不觉间,那声音仍在唤着……似有一股清凉之气正徐徐沁入胸中,逐渐化开驱散那般灼烧之痛……唇齿之间竟也随之淌过丝丝甘香……

“血魂……如果累了,就乖乖睡吧……”

那声又道,沉沉诱他步入梦乡深处……的确,他已倦极,再无力量挣扎,唯有睡去……

“为什么不趁机取回妖珠?看他这样,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带了调侃的嗓音悠然响起,不由分说闯入耳中,扰乱了一场春梦。但宇文刹仍在那双强硬到刻毒的薄唇间流连了好一时,方恋恋不舍的放过了吮在口中的软糯舌尖,重新将那人抱回榻上安置。待拉过锦被替他盖了,才总算回过头道:“也不急在一时。何况,我刚刚无意中又伤了他。”

“你当真能伤他吗?我只看到你三番两次为他所伤!”紫翊犹自不平,一双眸子泛了红色妖光,幽幽盯着榻间沉睡的人类。

“紫翊,你已答应过不会出手,别忘了自己的誓言。”宇文刹披了长衫坐在一边。一句话,语气听似淡然低沉,却是不容置喙。

“被你逼着许下毒誓,我当然不会出手,傻子一般伤了自己。只打算用他那心尖肉似的妹妹和他做个交易,将你体内那定妖钉取出。”紫翊发出几个笑音,面上却无半丝笑容。

“他绝不是会受要胁之人。就算他不肯,等取回妖珠,我自己也可以将那钉逼出体外。”宇文刹答道,抬头对了紫翊一双正放出妖气的眼。

“我并没有打算要胁他,只想要胁蓝濯天。不过你大可放心,她才是你真正的‘血魂’,我不会当真对她怎么样。”紫翊又发出几个笑音,只是比刚刚更为长久。笑过之后,倒也干脆,一转身道:“罢了,我也不在这里继续碍你的眼了,你好自为之吧,宇文刹。”

说完便消失在半敞的檀木门边,留下一阵紫色妖雾,袅袅升腾,化为乌有。

宇文刹扬手一拂袍袖,重又掩好那门,将那凶风恶雨挡在屋外。叹息一声,暗怪自己不该一时意气,便将紫翊气跑。他本有件事,该即刻与他商量的。或许他所言不错,正有一股无形杀气不断向他逼近。但,不是来自榻上那人,而是暗含在这场无妄天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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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煞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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