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晚之后,夫妻两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没交集。自

白露月开始,汝音恢复了朝廷供职,两人的轨道再次回到从前,仅在早食、晚餐时,才会交会在一起。

汝音几乎以为那场谈话是一场梦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许不过只是一句,惯于官僚姿态的人所说出的敷衍话。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阵失落与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还无法在官场上博得一个好听的名声,便是因为他不官僚,不说虚伪奉承的假话。

所以当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着颜色浅淡、样式简单轻松的袍子,坐在花厅用餐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他是京宫,朝服的颜色总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纹饰更是少不了华丽繁复的绣饰。虽然他的五官年轻俊逸,但服装的颜色和军人的体态,无形中加深了他的威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与他说话。

可看到他穿这样浅淡清爽的袍子,头梳着一把松髻,面色少了紧绷的严肃,神态自若地喝着早茶、抽着药烟、看着杂报,汝音才知道,原来他也拥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问:“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从杂报上抬起视线。“你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说你最近身子不适,常常晕吐嗜睡。你的长官便想让你休息。”他说。

她不敢相信,三衙与织造监相隔遥远,素不往来,他怎会知道这消息?

“刚好。”他放妥杂报又说:“我也好久没休息了,便挑了这天。”

“原来如此。”汝音隐约知道她丈夫接下来想说的话。

“你今天身体还好吗?”裕子夫问。

“嗯,今天睡得较晚,或许再吃些东西后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对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烧饼时,她发现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种坦诚以对的柔和注视。

她不自觉羞红了脸。

“汝音。”裕子夫开口。“我没有忘记。”

“嗯?”

“我想看看寻常的穰原。我想看看你眼中的穰原。这件事我没有忘记,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记得。子夫。”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块出门?不为别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听他这么说,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单纯的想在一起,这种话她以前都不敢说给自己听,如今她丈夫却那么自然的告诉她这个想望。

她的丈夫变了。汝音的心头因兴奋而鼓胀,欢快让她的小脸整个发亮。

“子夫,你善走吗?”她笑问。

裕子夫看着她,不解的微偏着头。

“今天会走很多路喔。”

“没问题。”他的语气难得轻松。“以前军队开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汝音又问。

他想了想。“没有……怎么这么问?”

“今天中午我想请你吃饭。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却美味的食物。”

她说这话的表情,带着点少女的娇羞与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着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牵动,他似乎想要给她一个笑容。

可笑容之于一个从没笑过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学习的。所以最后这笑,他终究没能给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做些琐碎的杂事,想要掩盖他的别扭。

她噗嗤一笑,觉得这样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点人的味道。

裕子夫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快吃吧,吃完我们便出门。”

用完早食,夫妇俩出了于莱坊,缓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漫谈着……不过大多是汝音在说。

第一次和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兴奋看得出来。

穰原城的南北主干道共有两条,一条是植满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条则是种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树木都失去了生气。

汝音说:“你知道吗?子夫,春天与夏天时走在这两条大街上,会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会飘着温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这条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说到自己熟悉喜欢的事物,汝音就像个未经世事却满怀热情的女孩一样,滔滔不绝地向裕子夫述说着。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时的樟木生得很旺,绿色的荫都盖住天,外头太阳大,可一透进这樟木群里,你知道吗?连阳光也变得沁凉了。偶尔吹来一阵风,这里便是悦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认真。“为什么悦耳?”

“因为树在唱歌。”汝音笑说。

裕子夫看着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后才问:“那秋天呢?”

“秋天,会很悲伤。我不会走这两条街,因为我不想看到树木萎弱的模样。”汝音说得坦白。“树叶掉下来的样子,很像眼泪。”

“那你走哪儿?”

“我走一条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说:“穰原的街名都其来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边都种满桂花。住在那儿的人们真好,住在那么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儿也植了很多野姜花,两条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们能走走吗?”

汝音摆摆手。“现在都谢了,没了。”

裕子夫问:“那冬天,你会怎么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骡车。”汝音说:“不只是因为冷,走不动路才坐骡车,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凉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时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经很荒凉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凉的事物。”她的笑变得落寞。“所以我最讨厌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脚步。

汝音疑惑地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你,怎么会觉寻自己的生活荒凉?”他注视着她。

汝音心一绷,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事。她这么说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个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吗?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不希望坏了这份默契。

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远处有一区屋子正冒着暖暖的白烟。

她叫了一声,堆着笑说:“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儿。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带你去师傅那儿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着她,没回话。

“走吧!好吗?”汝音赶紧牵起丈夫的手,带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为紧张,她没有发现,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着蒸腾茶烟的茶号外,每一户铺子都卖着与茶有关的物事。因为温暖的茶烟,因为如沸腾鼎锅般热闹的叫卖人声,冬天停驻在人们心中的荒凉,因此被驱逐了。

汝音的脸色回复红润,小脸露出欢快兴奋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被这平凡的街景衬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种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认识她,而仅这一场认识,便让他窥见了她的特殊。

见到那家卖茶器的店铺,汝音带着裕子夫进去。

满手是土、笑得殷殷实实的老师傅似乎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绍自己的丈夫给他认识。“他是我丈夫。”说时脸上带笑,让人觉得她拥有这个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样子。但,真的是吗?他望着她。

这会不会只是环境使然?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快乐。

裕子夫其实知道自己淡漠的个性,对妻子造成的伤害。

他喜欢看着在这里、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栋宅子,两人的关系又回复成以往。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老师傅向他问好时,他只是有礼地点头。

他对汝音的眷恋期待与不安,都藏在这张冷静的面皮下,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这样,任何人都无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过陶吗?”汝音将丈夫拉到铺子里的一间小隔室,那里摆着一具陶车,她让丈夫坐在陶车前拉陶。

“没有。”裕子夫说。

“那你试试看。”汝音挽起衣袖,见裕子夫没有动静,便主动替他挽起衣袖。“或许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轻声一应。

汝音熟练地从土盒里抓起炼好的土,放在辘轳上,她替他转动陶车,让他自己去拉。

平时对任何事总是表现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从没这么窝囊过。拉了许久,辘轳上还是一团烂泥,他的衣服也脏了。

他的脸色有点僵。

汝音心想,他应该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来到他身边紧倚着他,一边踩着陶车一边握着他的手,领着他一起拉坯。“这不是拿刀拿剑。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婴孩的头一样很脆弱……你瞧,力道到这儿就好,刚好就好……”

裕子夫看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手。

他很想说什么。

比如说,他喜欢她带着感情的手、他喜欢她对事物专注的神情、他喜欢嗅闻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欢……喜欢她。

可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表现不出自己对她的感动。

他第一次感觉到,心因为无法表达而闷闷地涨裂着……

他的第一个陶杯,就这样完成了。

“还不错。我这就去请师傅把它铲起来,送到柴窑烧。”说着,就要走出这间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么?”她回头。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牵着,来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捧着,他替她洗净每一处的污垢。

两人的手指因此交缠。

室内,汝音只听到水波的声音与彼此邻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样快一样激烈。

以前她常因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现在她却慢慢地喜欢上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独处了。

或许不透过任何语言所表达出来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樟蓬大街上的鼓楼旁有一条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间褪去了色彩、披服上岁月沧桑的庙宇,庙里祭奉的是驳,就是传说中那身如白马,黑尾独角,矫健善跑,其灵气可逼退兵灾的灵兽。

这座驳庙,历史仅次于槐县的那座。

汝音带着裕子夫来到这小巷时,他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这座被民居给掩盖了踪影的灰色古庙。

“怎么了?”汝音问。

他摇头。“没什么。怎么会来这儿?”

“中午到了,想请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着庙的山门前,那里有一个专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个小面摊,炉上滚着面水,让整条小巷都充满着温暖与饱实香气的白烟。

她说:“还没嫁给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会来这儿吃一碗钵面。”

“钵面?”

“嗯,这摊子的招牌就是钵面。之所以叫钵面,是因为这面摊的第一位主人,本是这庙里的住持。为了筹措修庙的经费,他便在庙前开了个面摊,用庙里化缘的钱钵为碗作起生意。因为暑夏天热,便卖辣红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过气,就再加碗汤,这摊子就单卖这两种。大家说习惯了,就把这辣红油面叫钵面。”

裕子夫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汝音领着他入座,向面摊主人叫了两碗钵面与木樨汤。同样的,这主人也识得汝音,与她攀谈了一阵。

“子夫,你会不会不习惯?”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面摊破旧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这窄小的环境弄得拘束,有些担心他不适应。

毕竟,他从来没到这样平凡、甚至可说是破漏的地方用过餐。

“不。很好。”还好裕子夫随遇而安,不摆架子。“不用担心。”

钵面与汤很快就上桌了,钵里头的面很简单,就白面浇上几匙泡了干辣椒的红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几叶青蔬、葱末,但是这红配翠的颜色却让汝音感到赏心悦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里加了几匙汤,不让面条太干。“你知道吗?子夫,每次看到这钵里头的颜色都觉得幸福,这是饱足丰实的颜色。还有,我也喜欢看着木樨汤里头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里的薄纱一样,我总爱拿着汤匙去搅,让薄纱在汤水里舞着。结果吃下时,汤都凉了。”

她将面与汤挪到他面前,兴奋地说:“来,快吃啊,很好吃的。”

“谢谢。”裕子夫递了筷子给她。“你也快吃吧。”

汝音没吃,她先看着裕子夫吃。“好吃吗?”

他点了点头,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满足地笑了,好像这面是她煮的一样。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声。

“嗯?”

“我常听到别人唤你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亲近我的人都这样叫我。”

“是吗?”他轻轻地说:“要不是常听你大哥,还有同僚这样唤你,我不知道你有这小名。”

汝音噤声,她似乎又说了不适当的话了。因为她甚至不曾亲口告诉过她丈夫,她还有这个小名。那时候她想,她永远不会和这男人亲近,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这小名,很适合你。”忽然,裕子夫突然这么说。

汝音一愣。

他继续说:“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乐。”

汝音害羞地呵笑。“是啊,磬子这小名就是应了音乐而来的。”

“替你取名的人,很了解你。”

“怎么说?”

裕子夫深深地注视着她。“因为听你说话,就像是听磬石奏出的音乐一样,是件美好的事。”

汝音手中的筷子松了,掉到地上。

她赶紧弯身去取,再坐正时,小脸都通红了。她有些呆傻的想用那脏掉的筷子吃面。

裕子夫连忙把那筷子给拿走,换了另一双给她。

“谢,谢谢。”汝音难为情地说,然后埋头呼噜噜地吃着面。

“吃慢些”裕子夫说。“磬子。”

汝音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他的眼变得迷蒙,使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好柔。“我能唤你磬子吗?”

汝音愣怔了好久。

磬子,是熟识她的人、亲近她的人,才会这么唤她的。

嫁为人妇的这一年里,她本来从不奢望、从不期待她的丈夫会这么唤她。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磬子”这两个字,配上裕子夫的声音,会是那么的好听,那么的……让她心动。

她希望能让裕子夫知道,她喜欢他这样叫她。

她希望,以后、以后,很多很多的以后,都可以听到裕子夫这样叫她。

过了一会儿,汝音才点头。

“好,好。”她说得有些急切。“当然好,子夫。”

她要伸手,好好抓住这个时刻。然后永远记得这个时刻的每一个记忆刻纹,让彼此以后都能再度回到这样温馨的氛围里独处……

用完午餐,裕子夫有了计划。“磬子,我们进庙。”

汝音没有意见,她很好奇裕子夫到底想看什么。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他牵起汝音,带她跨过总是建得很高的庙门门坎。

他们经过中庭,立于中庭左右的对看墙堵上有两幅阴雕的壁画。左边的壁画上的内容是一个刚死了孩子的母亲,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另一幅则是一头形如马的灵兽,用自己的乳汁哺喂好几个看似经历过灾荒的孩童。

汝音停下脚步,对裕子夫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这座庙的时候,往往都坐在这中庭耗掉半天的时间。结果只能匆匆的给驳神上香。”

裕子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看的是那位伤心却又坚强的母亲。

“我觉得世上最伟大的爱,莫过于如此。”汝音说:“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爱的人。要付出这样的牺牲,这份爱有多深刻呢?”

裕子夫看向她。“你觉得多深刻?”

她想了一下,说:“我说不出来,这种东西是不能用说的,感觉好像会亵渎了什么。既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至少我要记住它感动我的感觉。”

汝音又专注地凝望着壁画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说:“我们进去上炷香吧。”

进到主庙中,里边的神龛供着一尊泥塑驳像,两旁布置了开得茂盛的文心兰。寂静无人的此处,只充斥着清冷的花香,以及隐隐淡淡的檀香味。

两人给驳上了香。

最后,裕子夫开口。“你知道驳吗?”

汝音一愣,才说:“当然知道,全禁国的人都知道。祂是很慈悲的神兽。”

驳,是全禁国人的信仰。

传说中,祂的灵气不但可以为人们逼退兵灾,在千年前少司命帝开辟国土时,更贡献极大的力量。祂奉献自身乳汁,喂养当时饥饿的百姓,甚至甘愿用鲜血让无辜死去的人们得以重生。因此只要向祂祈求,彷佛就能安定这块土地蠢动的灾难与危机。

裕子夫青色的瞳眸紧紧地盯住她。“我的祖先,”他说得很慢。“就是驳。”

汝音一震,瞪着丈夫。

“我是驳的后代。当然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历代的清穆侯,都是。”

“你从来没告诉我。”汝音不敢置信。

寻常百姓与官人,大抵都知道禁国的四大武侯皆具有异能,但没人知晓他们的底细。

汝音虽不曾好奇过自己丈夫的来历,但她想不到性情淡漠的丈夫会和慈悲和蔼的驳兽有所关系。

因为她丈夫给人的感觉,完全与温柔这词搭不上边。

“以前,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又如何?”

汝音低头不语。

对,以前知道又如何,她或许会把丈夫当成奇珍异兽,更不愿靠近他。何况这种如秘密般的事,应当是关系亲近的人才有权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裕子夫再说:“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难得含着些感情。“我希望,磬子,你能知道我的过去。”

这句话撼动了汝音。

她急急抬起头看着丈夫,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个表情,想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是出自恭维,还是来自真心。

裕子夫看着妻子愕然的小脸。“知道这个事实,你会想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汝音马上回答。

“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听得出来,他问得很小心,也很在乎这个答案。

“其实我很高兴。”她急着向丈夫表露心意。“你愿意告诉我那么多,我真的很高兴。”

感觉他将她当成一家人了。

她没有骗他也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很高兴。

她也想到,或许丈夫对人冷淡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家族的秘密?

“不过,我之所以不喜欢提这件事,还因为……”他看着神龛,又说:“我并不想看到旁人听到的反应。曾经如此慈悲为怀的灵兽,祂的后代却是发动战争的祸首,真是很讽刺的一件事……除此之外,祂的后代也没有其他奇异之处,就跟普通的凡人一样罢了。”

他看向汝音,青色的眸子里装得满满的净是诚恳。

“所以,磬子,以后还是请你将我看成是个有缺陷的凡人。”他说:“让你难过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汝音笑了笑。她握住裕子夫的手。

“既是夫妻,何必计较这些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愿意把我当成妻子看待。谢谢你,子夫。”

她说的话柔如春风,抚着裕子夫不知已冰寒几年的心。

裕子夫的身子转向她,手动了一下。

汝音以为他想抱她。

可他没有,似乎还是无法做出如此袒露感情的动作。

他只是回握她的手,眸子陡然变得很深邃。“不,我什么都没做。愿意跨出那一步的人,是你,磬子。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这话很简单,只是一句谢谢。可光是这样,汝音就很满足了。

出了庙,回到樟蓬大街上。

路边,汝音看到一个卖着花样的摊档。

所谓的花样,是一种剪纸,作为刺绣用的底样。她的刺绣便是用花样做范本练成的,即使她已有一定的技术,但平时逛街时,她仍喜欢看看摊档上卖的新花样,绣绣讨喜的样式。

“子夫,能看一下吗?”汝音问。

裕子夫没回话,但脚步已自动往那摊档走去。

汝音看着挂满墙上的纸花样,脸一下子就光亮起来,睁着像孩子看到玩具一样好奇晶亮的眼,带着赞叹的神情,欣赏着每一只精致繁丽的图样。

裕子夫站在一旁,细细地注意着她的表情与动静。

他发现她对一纸名为“喜鹊登梅”的花样感到很有兴趣,将摊上的花样看了一回后,又独独将它看了几遍。

他向摊主人招招手,指着那纸花样表示要买下。

汝音看到有人摘下那纸花样,神色有些慌张,以为是别人要将它给买去了。

可她一转头,却发现那纸花样来到她丈夫手上。他买下了那花样,然后交给汝音。

汝音呆呆地接下,甚至忘了说谢谢。

“这是谢礼。要谢谢你的,磬子。”裕子夫说。

汝音回神。“谢什么?”

“我今天,很开心。谢谢你,让我那么开心。”

汝音痴痴地看着她丈夫。

她丈夫没有笑,可不知为什么,她竟能感觉到……他在笑,因为心情的愉悦,而有了笑容。

她着迷了,着迷于她丈夫的英俊,着迷于她丈夫总是若隐若现的心意。

因为着迷而深入的注视,她发现她丈夫的眼眸因为逐渐笼罩而来的暮色,使那青翠的颜色变深了。

冬天,天总是暗得快。这让汝音意识到了,今天如此美好的一天快要结束了。

但她不想结束,她不想与这样的裕子夫分开。

回到正常的生活后,她不知道两人会不会又回复以往淡漠如生人的关系,擦身而过不说话,连眼神也不交会。

那时候她是不是就要逼自己忘记,他们俩曾经被拉近的这段距离?

可她不想忘记。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很在乎、很在乎……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这么想?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纸喜气洋洋的花样,、心绪纷乱。

“怎么了?”裕子夫问。

“没什么。”汝音说:“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礼物,感觉,感觉好奇特。”

“你喜欢吗?”

“嗯,很喜欢啊。”汝音的声音有些沙哑。

裕子夫静看她一会儿。“可我看你的样子,为何不像高兴?磬子。”

“没有的事,子夫。”汝音小心地将花样贴身收好,转过身,往于莱坊的方向走。“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裕子夫默默地跟上她。

汝音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稳。就像她初识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一样,让人不安、让人忐忑。

夜晚,汝音仍坐在窗前,绣着她所望见的穰原轮廓。

可她无法专心,她不时地看向一旁案上,那儿放着“喜鹊登梅”的花样。

看着看着,她就想起今天一天与裕子夫的相处,就想到不知以后他们是否也可以像今天一样,这么自在和谐地相处。

她叹了口气,又看向窗外,再补绣个几针……忽然她余光看到的景象,让她愣住了。她看到裕子夫正站在楼下,抬头往她的窗口望着。

这注视让她的心口一窒。她下意识的远离窗口,担心被他看到她也在看他。

她的心紧张地跳动着。她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个还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因为被心仪的人发现自己正窥视着他,而心虚地躲藏起来,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她不懂怎还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呢?更何况那人是她的丈夫啊!

她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上楼来了。她的心跳,被房里的空旷放大。

她几乎是跳着起来,慌张地把烛火吹熄,然后赶紧躲进卧房床上,佯装入睡。

她喜欢上她的丈夫了,她知道。所以她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她被矛盾拉扯着,对他的出现,她好怕,却又好期待。无论如何都不会自然的。

怕他从她躲避的眼神中,发现她对他的爱意与眷恋。

却又希望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与自己的心意相类似的东西。

她听到隔壁的绣房被打开,不一会儿又关上的声音。

脚步声朝这间卧房走来。

汝音屏息。

卧房的门打开了。有人朝她靠近,然后一股暖热紧紧地倚靠着她。

那个人,坐在她床边。

汝音紧紧地闭着眼,不敢让他知道她还醒着。在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后,她反而变得胆小脆弱。

忽然一只手搁在她的臂膀上,使她一颤。

他替她拉高被子,一边轻声地说,那声音就像一个不善歌唱的母亲,努力地哼了一首安眠曲一样,虽然不协调,但是却很温柔。“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磬子。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汝音的手默默握拳。

“我们以后,还会像今天一样,这样相处。不管你相不相信……”

她听到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

“这里也有你的位置。”

她的心连连悸动。她想翻过身去看,看她丈夫是不是指着自己的心说这句话。

她挣扎再挣扎,最后还是没敢这么做。她只好继续装睡。

那人站了起来,替她把床边半开的窗扇关好。在寒风的吹袭下,一个人是不可能熟睡的。“赶紧睡吧。晚安,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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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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