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就这样,辛步愁带着去忧离开已稍有根基的八义集来到了燕京。

事情已经明朗,去忧身世谜底是只能在这京师里才能得着他们希冀的解答了。

两人共骑而行,辛步愁感觉得出,愈接近目的地,那原本在他身前柔软如丝的身子就愈显僵硬。

“要不……”灿日下,去忧偎在辛步愁身前不安地咬着手指甲,一脸惶惑,“既然呼喝延盛意拳拳,咱们不如先上鞑靼,燕京这边,咱们……咱们改日再来吧!”

辛步愁瞧了她一眼,却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没出声,更没动手调转马头。

去忧在他心底很重要很重要,可目前更重要的是——

解开她心底的枷锁!

坐在他身前这上身穿着淡紫碎花缎夹袄儿,滚了道黑边儿还加上精致盘花扣的她虽美如天仙,虽处处牵引着他的心魂,可却还并不真是只隶属于步愁的小去忧。

还不是的!

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当真抛却那原属于她的过往的,那样的日子,有如登履薄冰,谁都不敢太过使劲,就生怕,一个不慎踏碎了薄冰,会直兜兜跌进了冰池里。

远远地,两人已行至城门外,只见城外的天被秋风吹高了,推远了,那朵朵云片儿显得格外的清邈,不光云白,连天色也比早些时候要蓝得多,像极了疋刚染出的蓝布绸缎。

原先没留意上已入秋了呢!

不单如此,两人入了燕京城,见了满街卖斗香、大蜡烛、芋头、菱藕、新鲜瓜果、茶食和面兔儿的小贩儿,这才意会到,今儿晚正逢八月十五。

恰是中秋!

进城后,辛步愁先找了间客栈将马儿安置妥当后,才牵了去忧上街。

月影还不明,天色尚晕亮,几个小摊贩却已陆续收了工,就等着待会儿全家团聚共赏明月。

两人正走着,一阵乱马嘶啼,三、五个穿了白皂靴头顶翼善冠的禁军,在两旁还夹杂着摊贩的石板道上纵蹄着快马。

城中原有规定,骑马的人到了石板道上均需下马改用牵的,可这些西厂禁军向来呼风唤雨惯了,谁也没将规矩放在眼里。

只见群马带来了恶风一扫,年纪轻的还懂得急急护着家当闪人,年纪大点儿手脚不利落的则半天回不过神,像这会儿,一名提着桂花串的老妇,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路旁,眼看就要被马蹄践着了。

幸得辛步愁瞬时出手将老妇和她怀中的桂花串全给护上行道旁,这才躲过了一劫。

“谢谢!谢谢!”老妇一边忙不迭地向辛步愁致谢,一边转头向着禁军离去方向恼骂着,“恶徒,赶着去投胎吗?你们这些坏家伙也只能在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面前逞威风罢了,就别让老婆子告到壬王跟前,否则,可有你们受的了!”

转回头,她瞅向辛步愁,满是感激的笑容,“少侠!今儿个幸好有您在,否则老婆子可没福气瞧见今儿晚的月亮了……”

蓦然发现那紧跟在他身后的去忧时,她眯着眼偏过头。

“这位姑娘……”

老妇一边睁大了老眼,一边咕咚咚跪下,“公主吉祥!公主吉祥!天可怜见……”她跪着身沱着泪花,“嬷嬷我原没敢指望今生余年还能有机会见着您呢!”

她的举动引来街上不少人侧目,辛步愁却浑然未见,只是一意盯视着去忧的反应,却见她原是愣了愣,片刻后那原是稚气得紧的神情却突然缓缓起了转变,她皱皱眉,像是拨开了厚厚雾层走出来,神情也在瞬间经历了种种变化,最后,变得有些矜贵,有些距离,有些,让他觉得陌生。

她缓缓走近老妇,倾身将她牵起。

“嬷嬷免礼,”她睇紧老妇泪流满面脸上的每条细纹,虽经过不少年月,这张脸,她还是识得的,她轻轻问出声,“你就是……我的奶娘……张嬷嬷?”

她的话引来老妇点头如捣蒜。

“而我……”去忧上下环顾己身,像是看着个陌生人似地,“昭漓公主?当今皇上朱见深堂妹——”她一字一字吐得有些不敢确定。

“朱昭漓!”

▲△▲△▲

清雅小屋里,一头是倚墙漠着瞳的辛步愁,另一头,则是自始至终不曾松开过朱昭漓的手的张嬷嬷。

“嬷嬷就住这?”朱昭漓打量着房里,“该有的家当一件也不少,却何以会沦至街上卖桂花?”

“卖桂花不为生计,只是老婆子闲不下,喜于节庆与人结纳善缘罢了,”张嬷嬷笑嘻嘻拉着她坐下,“嬷嬷儿子在定阳城落了户,叫我过去几回了,可我总嫌燕京城里住惯了,懒得搬,事实上,私心底,”她模糊了老眼,“却老存有个冀望,企盼着能再听见公主的消息。”

屋中一片沉默,各有思量。

“这屋……”朱昭漓盯着壁上珍贵字画及几旁几只古董花瓶。

“这屋子及里头摆设全是壬王爷送给老婆子的,”张嬷嬷笑咧着嘴,“那孩子可真是不错,他还惦记着小时候老婆子曾照顾过他的小小恩情,知道婆子想等着见公主回来,所以,特地帮婆子备了这幢房子。”

“壬王爷?”朱昭漓微侧螓首,眸中透着惑。

“不就当年彰荣王府那小少爷朱佑壬,公主您堂侄嘛!”张嬷嬷比画着高度窃笑,“当年还只到这几子高度,却整日缠闹着说长大要养您的那小顽士里呀!”

“壬儿?”朱昭漓怅然若失。

“是呀!是呀!”她猛点头,“不就您口中那壬儿小少爷吗?他现在可威风的呢,是咱们皇帝老爷身边的大红人!一句话,风云可变色。”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喔!”朱佑壬勾住朱昭漓手指头做约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时候姑姑还没嫁人,那就让壬儿来照顾你吧!”

“壬儿他……”要在瞬间将那脑海中的稚童与张嬷嬷日中的壬王爷相连一起,朱昭漓深觉困难,“还好吗?”

“他本事得很,不劳公主费心,只不过……”张嬷嬷呵呵笑,“每回他来,我都要笑他,许是小时候跟个美女堂姑走得太近,害他现在虽然长大了,却还改不了四处贪看美女的性子,仕途上虽是有声有色,可年已二十六,却连个王妃、妾室都没纳,为这事,这些年老王妃也不知叨念了他几日,可他总还那副嘻皮笑脸,一点儿也没正经的模样。”

“壬儿……”朱昭漓半天无法消化,“二十六了?”

“是呀!公主,”张嬷嬷喟然抚抚她柔荑,“您不知道吗?岁月匆匆,您离开都二十年了,”目中满是伤怀,她絮叨叨出声,“年怕中秋,月怕半,嬷嬷今年都要六十了,前两天见近中秋,老嬷嬷心里净是疙瘩惦着您,任我儿子怎么劝也拉不走婆子去过节团圆,只因公主您正是在中秋夜里降的生,还生得粉雕玉琢模样,谁见了都要说您是月里嫦娥仙子降的凡。

“二十年了?”朱昭漓幽幽出声。

“是呀!”张嬷嬷上下打量着她,笑得满意,“看来当年彰荣王妃倒没骗人,她要我宽心,说您只是暂时被冰封住了岁月,是不会变的,不菅多少年后,只要婆子能有缘再次得见,您还会是当年那十六岁少女的俏模样,这事儿王妃嘱着婆子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壬王也不能说,就怕事情另起变化。”

“为什么,”角落里的辛步愁出了声,问的正是朱昭漓心底的问句,“为什么要将她冰封住。”

“还不就那些江湖术土的鬼话,”张嬷嬷摇头叹息,“咱公主自出了世便始终与那些术士鬼话烂卦象脱不了关系,公主出世五年,她父皇的逊位与瘁然而逝当年也被说成了是因公主命格太硬,她父皇过了世,若非有孙太皇太后护着这孙女儿,公主早被送出了皇宫,之后,则幸好还有个皇上,公主的堂兄也不信那套,净维护着她。”

老人家眨巴着满是鱼尾纹的眼,一脸心疼,“可却在公主十六那年,天空再度出现异象,接着就是孙太皇太后的辞世,那些鬼道士这回又赖上了我家公主,直嚷嚷着接下来就轮到皇上了,皇上虽不信这套却又拗不过周太后等人,只得情商彰荣王妃藉着与江湖人士交好的力量,将公主命格送至当时的江湖奇人老不死居士手上。

“那居士卜了一卦,预言道……”张嬷嬷看着朱昭漓半天才艰难地出了嗓音,“公主十七岁生辰之期当为陛下断魂之日!!”

“这卦象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皇上不信,依太后之意,原是要公主做为太皇太后入墓之陪殉,却让皇上给挡了下来,所幸,当时老居士的徒儿亦在现场。”

“华延寿?”

朱昭漓缓缓吐出三字,脸上是沉沉的雾影,仿佛看见了个手持桃花笑盈盈的少女,对着马背上倨傲俊美男子送上了桃枝——

“怎么你们外头的花都比我们皇宫里的花还要开得大呢?”

“因为外头有自由的空气和自由的雨水。”

是他!

是他剥夺了她二十年的自由与阳光吗?

“就是他!”张嬷嬷猛点头,“他为了能在圣驾及太后面前护下公主的命,提出了建议,说他有办法将公主冰封住岁月,让她永远停留在十六岁,不会变成十七,不会危及皇上,并自愿替皇上看守住公主,冻着她身躯直至皇上命终之后再还给公主自由。

“这方法,太后原是不肯的,她觉得如此方法仍大有风险,若非皇上力争,且太后还逼了那华少侠立下重誓,公主您那时可真是命在旦夕。”

“重誓?”朱昭漓愣愣问出声。

“是呀!听彰荣王妃说,太后要华少侠承诺绝不得让公主在圣驾命未终前脱出冰牢,若有违誓,则五雷轰顶,绝子绝孙!”

一声惊慌而短促的喘息在小屋中响起。

“嬷嬷,当今天子还是见深堂哥吗?”

张嬷嬷点点头,“公主,所以婆子说这些都是江湖术士的鬼话嘛!您瞧,您好端端的站在婆子面前,而圣驾也没……”

朱昭漓没理会她的话,挣开她,奔向一迳沉默在另头的辛步愁。

“成了,现在我己清楚来龙去脉,也都想起一切了,决,趁我还没十七,你快动手,帮你师父也帮我!”

“帮?”辛步愁无法呼吸,看着她,“怎么帮?”

“再冻住我,或者……”朱昭潍拿起他的手掌环上自己纤弱颈项,“施点劲儿杀了我!”

张嬷嬷傻眼,辛步愁沉默,屋里是凝滞的氛围。

“去忧,别逼我,你明知道……”他痛苦着嗓,“我下不了手!”

“我不是去忧,不是步愁的小去忧!我只是个命格太硬处处会害人的祸水!”她急急地喊着,“你不该救我,也不能救我,现在,该是你为目己闯的祸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扑簌簌,朱昭漓沱了泪。

“步愁,我求你!求你成全我,我相信你师父,他不是江湖术士,他不会出错,更不会拿我的性命或自由来儿戏,华大哥困住我必有他的思量……”沱着泪,她耳畔响起当年她陷入昏迷前,华延寿艰涩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这故事,势必改写!”

这瞬间,她突然能感受到他的为难与情感了。

“步愁,帮我……”她急着嗓音,“朱昭滩从不欠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在往后岁月里带着遗憾,你帮我,你的银针呢?”她急匆匆在呆滞着身躯的辛步愁怀中掏翻不止,“我知道你够本事,有方法不出劲,只消一根银针便能要了我的命的……”

辛步愁不出声、没动作,寒着眸看着她在他怀中取出所有形状互异的银针,并全被她掏出散落了一地,她随意捉针、随意往自己手腕刺入,没有章理,不怕疼地,又割又刺,弄得自己双手血迹斑斑。

他突然想起,她原是怕看血、怕碰血的,可这会儿,是怎样的意志力迫使她竟能如此义无反顾地戕害着自己?!

他习医一世,从不知道,那原意是要设计来救人的针砭,竟也可以沦为杀人的工具。

而且,杀的还是他最心爱的女子!

“公主!你疯啦!”一旁的张嬷嬷看不下去了,又是泪又是慌健步上前夺去朱昭漓手上银针,沉声怒吼,“您这是在做什么?”

她将抢下的银针全抛到了窗外,心疼拭着朱昭漓满是血迹的手腕,“您这一生被那些鬼话害的还不够吗?被白白蹉跎了二十年还不够吗?蝼蚁尚知偷生,可现在,您居然连命都不想要了,为何您不试试和那些鬼术士口中所谓的天命赌一把呢?”

“嬷嬷!”朱昭漓一脸伤心挣开她,退了又退,“这一把,昭漓赌不起。”

她转头望向始终沉默着的辛步愁。

“帮我……”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美丽的眸中是令他心碎的眸光,“求你,”她啜泣着,“别让我恨你!”

辛步愁僵硬着身躯,自她眸中读出她的坚决,她赌不起,同样地,因着他对她的爱,他也赌不起。

朱见深如果没事就好,当真有事,她和他都输不起!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先皇遗下公主,两人相比,她永远注定了该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辛步愁突然恨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师父有本事护住她的性命,二十年后,他却无计可施。

“我帮你!”

简单三字在小屋中响起,辛步愁将满手是血的朱昭漓拉至身前。

“不行!我绝不许你伤——”

张嬷嬷的话僵在空中,霎时已被辛步愁点住了穴道和抗议。

双目漾着深情,辛步愁伸手轻抚朱昭漓的脸庞。

“你说的对,该是我为自己闯的祸收拾残局的时候了!只是……”他在她的眼睫上落吻,吮去她滚亮晶灿的水珠儿,“我要你知道,无论你是朱昭漓或是去忧,在我心底,你绝非祸水,而是惟一能让我感受到生命悸动的活水!”

他举高手掌,她阖上双眼,候着他的掌盖落天庭。

“黄泉路有期,你不会寂寞的……”

巨掌落下,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丧钟嘶呜。

“皇上驾崩,驾崩了!”

原该是欢庆团聚的中秋夜却突然传来了哀恸的消息,伴随着缭绕不绝的丧钟响彻在整座燕京城里。

也响在,屋里呆愣的三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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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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