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辛樵犹如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翻箱倒柜,什么女士的闺房、个人的隐私等等顾忌,统统被抛在脑后。

他们正在玉蓁的卧房中。玉蓁肩头披着一条特大号的毛巾,像尊石像般呆坐在床沿,进入辛宅后,没再说过一个字。

「呼……终于找好了……」他把好不容易找齐的干爽衣物推到她眼前。「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会感冒。」

温和的催促中有着无庸置疑的焦急和关怀,然而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彷佛听不懂他说了什么。

他轻柔地将她拉起身,她像个任人摆布的人偶,无言地跟着他到浴室门口,接下他递过来的一迭衣服。

「乖,去冲个热水澡,不要锁上门,我会在门外等。」如果十五分钟内她没出来,他会冲进去。

温醇的嗓音似乎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顺从地点头,走进浴室。

幸好,不久之后她就穿着一套舒适的运动服出现,辛樵则终于征服了墙上控制空调的各个按钮,暖气开启的同时,他也已满头大汗。

玉蓁仍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在床沿。辛樵看着那依旧缺乏血色的脸、空白的眼神以及紧紧环着身体的颤抖双手,心中疼惜不已。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几个钟头不见,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帮妳吹头发好不好?」他柔声询问。

她只迟疑了一下,点头,

但是很快地,辛樵发现自己又遇上了一个难题。

「小蓁……那个……吹风机在哪里?」伤脑筋,这辈子没照顾过任何人,他的表现还真不是普通的拙。

她没说话,仅仅望向梳妆台。辛樵会意,很快地找出吹风机,笨手笨脚却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吹干头发。

「妳还会冷吗?」注意到她还是微微地颤抖着,不等她有所表示,他又火速搬来最厚的一条棉被,往她身上罩去,把她包得像粽子一样密密实实。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把身上所有的温度都过渡给她。

但是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唐突会惊吓到她,

生平首次,他体会到一种深切的沮丧。小蓁显然受到某种打击,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为什么她不肯开口对他说话?为什么她不告诉他她需要什么?

只要她肯开口,他会为她做任何事。

但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失了焦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我去替妳倒杯开水……还是妳想要喝点酒?」嗯……他干脆两种都找来好了。

打定主意,他便要往门外走。

「我想躺下……」她蓦地说道,声音破碎得根本不像她的,但是他没注意,只是又惊又喜地冲回她身边。

无论是什么,只要她别闷不吭声就好。

他手忙脚乱地协助她躺在床上,轻柔地把她的长发披在枕头上,如丝的秀发令他心头一悸,但他还是收回手。

「我不明白……」她表情木然,任他替她盖好棉被。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嘴里说爱我,又同时可以做出那种事……」她偏着头,微弱的音量像是在自言自语。

辛樵心头一惊。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至于「那种事」,既然他心中先有了底,要猜个八九不离十并不难。

原来,她发现了……

看这样子,或许还是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

懊悔和歉疚同时涌上,如果他不是那么犹豫不决,如果他能早点告诉她,说不定她就不会伤得那么重。

「小蓁,其实我……」他踌躇着想道出实情,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我很抱歉。」

现在再说什么,似乎都于事无补。

她恍若未闻,只继续道:「我以为两个人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他说要等他当上教授之后再结婚,我也从来不催他,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明理、体贴的女人,而且我也明白他的志向、抱负对他有多重要……」

轻如空气的低语,却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膛,说完全不吃味是骗人的,但是他更在意的是她感受到的伤痛,因为他也痛。

他抑住心中的激动,在床畔坐下。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心底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他会拿到他的博士学位,将来很有可能当上教授,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管家,没有学历,什么也没有……」她没再多说,只淡淡一笑。

好不容易见到她笑,辛樵却宁愿自己永远别再看到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会让他心碎……

「那家伙根本配不上妳。」

平日温软的语调,透着罕见的怒气,玉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秀颜上的倦意展露无遗。

心头的不舍泛滥成灾,辛樵伸手替她拂开颊边的一绺发丝,动作轻如羽毛。

那张鹅蛋脸上的两片粉唇,彷佛褪了颜色,失了温度,仍微乎其微地颤抖着。像是被下了魔咒似的,他摘下眼镜,倾身向前,轻轻地印上了她的嘴,想让玫瑰花瓣办一般的樱唇,恢复原来的娇艳和热度。

玉蓁震惊得全身僵硬,本能地想推开他,但是由于某种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原因,她只是一动也不动。

他,吻得很笨拙,动作也显得生涩而战战兢兢,可是却又如此充满柔情,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弄伤了,如此的对待,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珍贵无价的一个女人。

温暖的唇细细地摩挲、探索着她的,彷佛灌注了全世界的真挚呵护,心中的防卫本能,在这种温柔的侵略之下,一砖一瓦地崩落,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轻轻缓缓地回吻他。

佯装坚强了这么久,她几乎忘了让人珍视是什么感觉。就这么一次,让她放纵一下自己吧……

四唇相贴了不知多久,辛樵率先撒开。

他呼吸急促,俊脸浮现淡淡的红晕。即使过去抵达本垒的次数挂零,他也知道若不自制一点,接下来会导致何种结果。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讷讷道,这次,绝不是装傻。

长到三十岁,他首度发现,如果面对着心爱的女人,情欲的冲动,的确可能凌驾大脑主宰一切。

玉蓁睁眼注视着他,双手揪紧了棉被,原本惨白的双颊已染上绯色,在纷乱的心跳间,她隐隐察觉了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保持沈默。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小蓁……」他将她的安静视作默许,心中大受鼓舞。「我……我不是真的抱歉亲了妳,其实,我一直很想跟妳说……那个……我……」

纤长的手指蓦地按上他的唇,玉蓁望着那张略带腼腆的俊脸,水汪汪的眼中有着慌乱,和不容错认的恳求。

求求你,别说出来……

别毁掉她辛辛苦苦维持的那条界线。她不能,也不敢啊……

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之后,她怎么敢再跳入另一个情感漩涡?

求求你,不要破坏两人间现有的关系,无论那是什么……

辛樵读出她的想法,胸口被一股苦涩揪紧。

深深地凝视她良久,他勾起唇角,俊逸的眉宇间满是自嘲。

是他、心急了……

一时忘形,他竟忘了她是个有着坚定原则的刚强女子。

唉,告白还未出口就受创,果然他不是块当王子的料啊……

他把她的手塞回被子下,拿起眼镜,低头用衣角擦了擦,动作有些漫不经心。重新戴上眼镜后,他露出一个敦厚又带点憨气的笑容。

「妳累了吧……好好休息,我再坐一会儿就回房写稿。」

紧绷的胸口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感激,也是愧疚。

心,太弱;意,也乱。

她想要享有他慷慨给予的温柔,却没勇气接受他的情意。

说她自私吧……她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处理这份理也理不清的情愫。

她转身背对他侧躺着,缓缓闭上眼,任由那股深沈的疲倦掌控身体。

「辛樵……」两个字像叹息般逸出她的唇间,辛樵猛地一震,这是她首度喊他的名字啊!

「……谢谢。」

他顿了顿,只说:「安心睡吧……」

这夜,他静静地守在她床畔,寸步不离,直到曙光乍现。

「小蓁,今天天气很暖,我们到公园野餐好不好?」

「不好,我有工作要做,你也有稿子要写。」

「小蓁,我找不到牛仔裤,妳知道在哪里吗?」

「打开衣橱的第二扇门就是了。」

「小蓁,我的眼镜不见了,妳有没有看到?」

「就在你的头顶上,你刚吃面的时候推上去的。」

辛家别墅里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彷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辛二少爷依旧散漫得令人发指,也依旧成天挂着那张书呆书呆的笑脸,但是那抹温温傻傻的笑容,却似乎少了往日的光采。

玉蓁并不想察觉到这点,却还是注意到了,

他对她的好,她再怎么迟钝,也终究发现了,但是被志翔背叛的记忆犹新,伤痕犹新,六年的感情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拔除的,对辛樵的心意,她只能当只鸵鸟,避而不谈,继续日复一日的管家工作,继续粉饰太平。

而辛樵,也很体贴地配合。

然而,坏事似乎总是接睡而来,在这天下午,薄如蛋壳的平静,因一通突来的电话而粉碎。

「小蓁,妳的电话……」辛樵拿着无线听筒,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安养中心打来的。」

她一惊,不祥的预感当头罩下,连忙放下手中的熨斗,接过电话。

「喂……我是……』她听着电话,脸色刷白,手开始颤抖。「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她切掉电话,对上了一双温暖而怜悯的眼眸。

「他……他们说爷爷快不行了……要我尽快去一趟……」突来的噩耗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电话给我,我叫计程车。」

「不,我现在开车过去!」她丢下电话,拿起手提包就要冲出门外,却被他一手拉住。

「你放开我!我没时间跟你耗!」在这个节骨眼,玉蓁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妳情绪不稳,不该开车。」向来显得没脾气的辛樵,这时口气却执拗。

「叫计程车。」天知道,他此时有多么痛恨自己不会开车。

她火大了,朝他吼道:「我等不了那么久,这是我的爷爷,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用力一甩,她甩开了他的掌握,奔向门外,他想也没想地大步跟上。

在她发动汽车引擎时,他也坐进了乘客座。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怒视着他,丝毫没心情应付这位少爷。

「我跟妳去。」车上多了另一个人,就算她不理会自己的安危,开车也会谨慎小心一些。

但是她却没想到那么多。「你下车,我现在真的不需要你来搅局!」

她的话微微刺伤了他,但他没显露出来。

「我跟妳去,不然就叫计程车。」他低头扣上安全带,没点明无论如何,他都会跟她到安养中心。「别忘了安全带。」

这种时刻,他不愿她独自一人承担。

玉蓁恼怒地瞪他一眼,扣上安全带便踩下油门。

十五分钟后,他们到了孔爷爷的病房。

辛樵一眼就看出那位身上插满管子的瘦小老人已饱受病痛折磨,即将油尽灯枯。

看来,即使他想办法替小蓁的爷爷换了安养院,人力还是敌不过天意。

「爷爷……」玉蓁奔到床边。老人勉强睁开凹陷的眼睛,浑浊的目光出现细微的光亮。

「丫头,妳来啦……」他气若游丝地说,面色死灰、布满皱纹的老脸几乎是喜悦的。

「爷爷,你认得我?」玉蓁又惊又喜,但辛樵的脸色益发沉重,不确定这是否是人家说的「回光返照」。

「傻丫头,妳是我拉拔大的,我……怎么会不认得妳……」

她握住瘦骨嶙峋的手。「爷爷,你人不舒服,不要一下子说太多话。」

「现在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她咬牙忍住喉头的酸楚。「别这么说,等你好了,爱说多少就说多少。」

孔爷爷费力地一笑,也下戳破孙女的善意谎言。

「小伙子是妳男朋友?」老人的目光落在孙女身后的青年。

玉蓁愣了愣。志翔曾陪她来看过爷爷一次,但是爷爷当时连她都不认得,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的男……前男友。

「他、他是--」她想着要怎么介绍辛樵,却被打断。

「孔爷爷您好,我叫辛樵。」

「我眼睛不太行……你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丫头中意的对象是什么样子。」

闻言,辛樵马上移到床边,坚定的大掌压在玉蓁肩头。她得到他的暗示,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眼前并非解释误会的好时机。

孔爷爷瞇着眼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五官俊挺,模样斯文,眼角眉间净是善意,很让人心生好感;最重要的是,年轻人对他家丫头的关爱表露无遗,于是他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家丫头啊……人乖又不怕吃苦,可是从小就比较死脑筋,性子也倔,小伙子,以后你可要多担待一点……」

「您放心,我会好好对待她。」辛樵认真地应允。

「好……很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玉蓁惶恐万分。「爷爷,不要说这种话!」

「丫头,爷爷累了,今天能看到妳也算是老天眷顾……妳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像是已经耗尽所有的精力,老人疲惫地闭上双眼,这一闭,便不再睁开。

「爷爷!」

随时待命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玉蓁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牵到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犹如梦境的一切,脑中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孔小姐,很遗憾,我们已经尽力了……」似乎有个很遥远的声音这么说道。

过了不知多久,忙碌不休的四周又趋于宁静,她只是麻木地伫立着。

「小蓁,我很抱歉……」辛樵握了握她的手,神情诚挚而肃穆。

「爷爷走了……」她茫然道。「我就只剩爷爷,没想到他也走了……」

「妳还有我。」她抬头看他,苍白的脸写满荏弱与无助,辛樵心如刀割。

「想哭就哭吧,别强忍着。」

「我从来不哭,哭了也无济于事……」志翔背叛她的时候她没有哭,现在爷爷辞世,她照样也能忍住不哭。

辛樵疼惜地注视她,修长的手指轻抚去小脸上滚烫的泪珠,然而泪,只是无声地继续滑落,她甚至没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他将她揽入怀中,注意到纤瘦的身子僵硬了片刻,然后双肩开始颤抖,愈来愈激烈,接着她揪紧他的上衣,痛哭失声,哭得肝肠寸断,彷佛要把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所有哀恸、所有泪水全数倾泄出来。

「尽量哭吧……有我在。」

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拥住她,任她在怀中嘶喊、哭骂。

她想,即使在多年以后,每当回想到这一天,她都会深感幸运,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有他相伴左右,有副温暖的胸膛得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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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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