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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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是具渴念了多日的身子。除去外衫,只余贴身小衣,腻玉般的肌肤在烛下泛出淡淡光泽,端王自然而然地将半裸的叶长风揽在怀里。

神情慵懒肢体柔软,全无往日强行进入时的僵硬,酒醉沈睡时的叶长风,较往昔更胜魅惑。

端王的手掌缓缓滑行,由颈肩至胸而下,在叶长风匀停的腰间停住,却再无动作,合起眼眸,鼻息沈沈,似也恬然睡去。

红烛无声无息地燃著,照见帐中气息交缠,暧昧相偎的两人,屋内一片奇异的寂静。

“水……”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在梦中皱起眉,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心知他是宿醉发作,端王也不惊奇,睁开眼,探身取过床头早备下的茶水,揽起叶长风,递至他唇边。动作细致体贴,只是叶长风尚在昏沈之中,端王又不惯服侍人,两下一凑,水还未喝倒反先洒了大半。

“这可不能怪我……”端王喃喃道了一声,仰头饮下一口水,细细度至叶长风口中。如是数次,叶长风神色渐渐平静,就著端王肩臂,复又沈入睡乡。

端王却再也无法入睡,其实这一夜斯人在怀,他又何尝真正睡过,不过合眼假寐而已。凝视著叶长风一无所觉,潮红嫣然熟睡中的双颊,舌尖上喂水的甘美滋味犹存,端王终於苦笑一声,慢慢俯身,印下双唇:“倒底我还是学不来柳下惠……”

不碰叶长风,并非不想要他,而是深知叶长风脾性,此刻若强占他,只有令他更厌,而自已,却是再不想看见那抹离绝的冰冷眼神。

只不过……久抑的欲火已被挑起,既吃不到,略亲芳泽,总也聊胜於无。

口舌厮磨交接良久,端王的呼吸已见微促,正要放开,睡梦中的叶长风竟也似本能地有了回应,唇舌反缠了上来。

端王震了一震,只觉这一吻甜美无极,再舍不得离去,一手紧揽住叶长风,另一手顺著腰线上下游走,肌肤相触如火,终於按捺不住,伸手便去解他小衣,含糊唤道:“长风,给我……”

随著端王的指尖拨动,叶长风的喉咙深处,也低低地逸出了呻吟:“悦……”若有若无的一个音节,不甚清楚,却如冷水样直浇下来,端王蓦然僵住,再不能动。心中熊熊燃起的,不知是忿是怒。一瞬间,只想狠狠将怀里人摇醒,叫他看清自已是谁,又想不顾一切,彻底占有蹂躏了他,令他再想不起旁人……种种念头如潮般在心头滚过,最终却只是颓然一笑,松开双手,闭目而眠,再无它话。

叶长风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耳中嗡嗡似有千百只蜜蜂在响一般,不由压住额角,呻吟了一声。已有只温热的手掌按了过来,伴随著淡淡的语声:“既不会,就少喝点。”

“皇上赐酒我怎能辞……呀,轻一点,好痛……”

“你不是很会装醉离席麽,怎不拿出来用?还是说他御酒比我端王府的酒要香……这样还痛麽?”

“好多了……”叶长风声音突然中止,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已的处境,竟是半裸著躺在端王怀里,端王一手横过前胸,正在替自已按揉头部,两人身躯密合,情形有说不出的亲昵暧昧。然而细察自已全身并无酸痛,分明未经欢爱,徒有其形而已。

定了定神,叶长风避开端王的触碰,伸手去寻外衣:“王爷为何会在这里?”

端王笑了一笑,也不勉强,收回手:“本是想来问你面圣详情,见你喝醉,便留下来相陪。不成麽?”

“圣上问了些风土人情,又封我为对辽转运使,”叶长风不欲与端王在私事上纠缠,正色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便得去户房察看调度,王爷可有什麽吩咐麽?”

“你办事精练,又奉皇上特旨而动,我没什麽要说的,”端王眯起眼,指尖有意无意在叶长风颈项滑过,“倒是户房都承旨王同远,原是三皇子的人,也曾有意要争这转运使,你要多加小心。”

叶长风沈思片刻,简洁道:“不妨事,找机会拿掉他。若不能,寻人架空他也成。”心中蓦地浮起一个名字,不由一笑,看向端王,“你将子若安顿在何处了?他心思敏捷,又多手段,荐到户房岂不正合适?”

端王只是微笑,并不答话,见叶长风催促急了,才笑道:“一口一个子若的,你和他交情很好麽?”言语之间,竟是大有酸味。

叶长风怔了一怔,也有些明白,心道你这是做什麽,无奈道:“子若只是我好友,王爷莫要误会。”

“叫我宁非。”端王笑吟吟瞧著叶长风,提出要求,“叫一声我听听,我立刻还你一个户房的张子若。”

这算是调情麽?叶长风蓦地恼怒,瞪了一眼端王,冷冷道:“你爱说不说。我自会上密旨,请圣上恩准。”披起最後一件外衣便待下床。

端王岂容得他在这时离开,一把扯住衣袍,笑道:“长风你为何独对我这般粗暴,还在生我气麽?咱们回来细谈……”

叶长风夺了两下夺不出来,心念一转,索性顺势脱了外衣,端王未及提防,拉了个空,差点倒下,幸好他久练刀马,随即坐稳,轻笑道:“这招没用……”还未说完,眼光一转,已见一只小玉瓶滚落床上,分明是叶长风外衣中掉下的,不由奇道:“这是什麽?”

17

叶长风心中一凛,这才想起醉飞花的解药原是放在外衣袖袋中的,伸手去拾,却抢不过端王手快,非但没抓到,反被扣住手腕,一拉一拧伏倒在端王腿上。

“放开。”叶长风眼中愠恼已现。

“不放。”端王唇边含笑,一手轻松制住叶长风双腕,另一手拿起玉瓶细细察看,“很不错的补药,哪里来的?”

“皇上赐的。”叶长风面无表情,不愿说更多。时值混乱之秋,枝节能少便少些罢,实是经不起更多的疑心与猜测了。

“他素来细心,连你中毒才愈都知晓。”端王似笑非笑,顺势揽起叶长风,“话说回来,你的身子可全好了罢?”

“好了,谢王爷关怀。”叶长风不动声色,从端王手中取回玉瓶,“时辰不早了,王爷可否容我入朝?”

“是麽?”端王抬头看了看窗外,东方微白,不知不觉,眼看这一夜是将要过了,双臂不由紧了一紧,“你忘了一件事。”

“什麽?”叶长风满脸疑惑。

明明才智非凡,为何有时却笨得紧……怀中这人,连与他调笑都看不出来。端王暗叹一声,俯近叶长风耳畔,低低道:“你还欠我一声。叫我宁非。”

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叶长风下意识侧了侧头,却躲不开铁一样的两条手臂。不明白端王为何对一个称呼固执如此,然而实不愿再缠闹下去,叶长风淡淡吐出两个字:“宁非。”

轻轻落下一吻,随即松手,端王笑道:“你去罢。服侍的下人就在外面,早餐想必已准备好了,你用过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叶长风倒也没有饿著肚子去理事的心,简单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瞧著叶长风的背影在晨光里消失,端王低下头,慢慢摊开右手,食指尖上一点翠绿,递近鼻尖,一缕似麝非麝的药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叶长风倒底是书生,没发现他适才悄悄推开玉瓶盖,以指沾了点药末的动作。

端王对药物并无深究,但身为嫡派皇室中人,父亲又无故早亡,他六岁时就已学会辨认十七种毒药,大名鼎鼎的醉飞花虽不知配法,见却是见过的,叶长风身上掉落的解药如何不识。

然而,自己既无解药,叶长风又不愿说出,也只能故作不知而已。

想到醉飞花的恶毒处,端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此物不同别样,用意并不在令人丧命,而是逼人效忠,太宗选在出征之前令叶长风服下醉飞花,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是冲著自己来的。

长风的性命……大好江山……叶长风又将如何打算?种种疑问在端王脑中徘徊,连同昨日才阅过的边关战报一起,不觉沈思。

端王府的仆佣果然殷勤周到,叶长风才踏出门数步,立即便有人上前来请安问候,服侍梳洗,末了还摆出两桌各式各样热气腾腾的面点糕饼,配上多盘精致小菜,叶长风实在不惯这种阵势,随意用了两样,便逃也似的坐上了轿,数步後才发现蓝珊正骑了匹马,神色沈默,紧随轿边。

叶长风愣了一下,依稀记起昨夜醉时,端王说过要将蓝珊送给自己,想不到竟当真了。无奈地看了蓝珊一眼,知晓他决不会改变主意,也就索性闭眼,省去唇舌劝说了。

时正值七月,酷暑方退,晴空无云,秋阳亦是骄人。

叶长风先去吏部缴了平阳知府的印信,又接了新职,他品秩虽不算很高,却是皇上特旨点选的,且原先就是当红一方大员,所过之处,寒喧示好攀亲结友的……数不胜数。消息再灵通些的人,知他就是那个“谈笑伏辽将”的传奇人物,看向他的眼光也多少都有些不同。

还没上任,名声就已如此招摇,叶长风烦恼地揉了揉额角。这一下,不知又要给自己惹来多少妒恨和麻烦,以後想做点事……只怕要困难得多。

理完琐事,又入户部粗略一观,上午已然过去,叶长风又热又累,肚子也早就不争气地饿了起来。

知道端王府的轿夫还在衙门外等候,叶长风却自有想法。既已接任,端王府当然不便再去,且端王深沈阴狠,对自己分明又存了染指戏玩之心,与他同处一室,时时需戒备,实是比连日公务还要劳累。只留公事来往,私下里,能避多远便多远的好罢。

主意既决,叶长风步出户部侧门,正待寻找轿夫,已有一人自西偏厢转出,拦著叶长风,潇洒一礼:“叶大人安好!”

“子若,你怎会在这里?”叶长风看清来人,失声惊呼,声音中却全是欢喜,一把扶起对方,怨道,“才几天不见,你就跟我拿腔作势,算什麽呢?”

被叶长风失态抓住双臂,张子若心中一暖,知那份欣悦兴奋不是假的,也不枉了自己每天在户部相候。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张子若不露声色,反手回握:”大人升官,做下属的自然要恭喜才对。”

升官麽?叶长风苦笑一声,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子若,你在哪家客栈下榻呢?我随你一起去,细细再聊罢。”

说完回头,这时端王府轿夫已在近侧候命,叶长风直接令他们回府,并代禀端王,自己将寻客店暂住,不再打扰。轿夫们面面相觑,倒底还是拗不过叶长风命令,先行回转了。

蓝珊却不离开,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站在叶长风身後数尺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抱臂看著。叶长风被蓝珊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道端王送他给我,究竟是代劳来的,还是折磨人用的。叹息一声,拉住同样已察觉的张子若,低声道:“他是端王派来跟我的,说是代替三儿……唉,我们走罢。”

张子若瞥了蓝珊一眼。这两人初时相见便互无好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冰冷目光在空中互碰,似激起一串火星,谁也不肯相让。若不是叶长风唤张子若动身,只怕当场便能发作起来。

18

张子若在城西的老字号太白居包了座偏院,虽不大,青砖粉墙绿杨成荫倒也幽静。又吩咐太白居的夥计送进几道饭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这才算坐定了下来。

蓝珊却仍站在叶长风身後,叶长风含笑要他一起用饭,张子若在旁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蓝珊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身便走出了屋门。

“这下可清静多了。”张子若如释重负,“大人趁热吃,不用理他。”

叶长风瞧著他笑了一笑:“连顿饭也舍不得,难得见你这麽小气。”

张子若也不分辩,笑著将面前的一盘金丝脆瓜换到叶长风手边:“这是京师的特产,大人尝尝,看喜不喜欢。”

从早晨忙到现在,叶长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提箸便吃。两人都是儒家门下,讲究的是食不语,直到一餐饭吃完,才相视一笑,打破沈默。

殷勤的夥计早过来收拾完桌子,又送进一壶茶,张子若按常例赏了,蓝珊却至今还不见踪影。张子若只当没有这个人,叶长风也不甚在意,两人各道别後诸事,又谈起朝中动向。

“这一阵,就数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最引人注目,”张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的热气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来都只是暗里对峙,场面上兄友弟恭还是极和睦的,近一个月来突然便明刀真枪地对上了,争封地,争功绩,争著说对方的不是,两派门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递,竟斗得乌眼鸡一般。”

叶长风病卧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这两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见过的,三皇子或许有些血气,二皇子却谨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著一起胡闹?”

“谁说不奇怪呢?”张子若的声音格外平缓,“好端端地就闹起来了,越闹越火,等到两边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时,却是谁也查不出了,现在是势成骑虎,不得不斗到底。”

“立太子是国之根本,这件事不解决,其它事也别想做了。”叶长风一叹,“我上午随手在户房一翻,只觉折子凌乱,各地报来的钱粮多有前後矛盾处,原来是都在观风试探,无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纵。”张子若静静道,“你刚去,户房是王同选把持著,岂肯让你一下便摸清关节?自然是要搅成一团,或藏,或改,越浑越好了。”

叶长风沈吟片刻,抬头看向对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没回禀。”语声微微干涩。

“那好,你还来帮我。”叶长风也不去细想张子若为何要隐瞒此事,松了口气,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将你调回,少了你这样能干的人,我可真还有些舍不得。子若不会怪我这点私心作祟罢?”

“怎麽会。”张子若微侧过头,避开叶长风眼神,淡淡笑道,“我对大人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的。”

叶长风一怔,随即想起张子若曾道过愿一生跟从自己,又想到这数年来共历的多少风雨,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和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过,地上葳莛轻移,屋内一时静谧无比。两人各自品茶不语,均觉这一刻心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都在堂前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原来世态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茶还未凉,院门处已传来清脆语声:“求见叶大人!”

叶长风听得明白,不觉苦笑道:“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求见,看来是早知我在这里了。唉,别人至少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却连片刻都偷不到。”

张子若边去应门,边轻松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静,少管一半事就好。”打开门,不由怔然,“缨络,是你?你来这里做什麽?”

“奉主子之命,前来送封信给叶大人。”踏进门的是一个双髻小童,笑容甜美,眼睛弯弯的象两道月牙,“主子说你认识我,怕叶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来。”

“这是二皇子身边头一号书童。璎珞。”张子若对叶长风点点头,“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见过。”

璎珞对著叶长风恭敬一礼後,自怀里掏出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哦,你家主人客气了。”叶长风不经意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纸页上,光影一闪,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睛一看,蓝珊不知从哪里掠出来,正没好气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对著日光照了两照,又仔细移到鼻端。

叶长风看在眼里,已猜出几分:“他这是……”

“他在验毒。”张子若低声道,随即提高声音冷笑,“不过是一封信,装模作样做给谁看呢?”

“这封信若是给你的,我保证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蓝珊头也不回,将信递给叶长风,冷然道,“我只管叶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无需向你交代。”

叶长风不理他们斗嘴,展开信笺,开头映入眼帘便是数行遒劲工笔:“天下州县者,共分十道,河南、河东、关西、剑南、淮南、江南东、西,两浙东、西,广南,其中最富,不过东南六路,淮南、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全军钱粮,皆出於此。”

原只以为是寻常寒喧拜会,不料开篇便提钱粮之节,叶长风微噫一声,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边,凝目往下细看。

19

“……太平兴国六年,本朝始定岁运江淮税米三百万石,菽一百万石;黄河粟五十万石,菽三十万石;惠民河粟四十万石,菽二十万石;广济河粟十二万石。凡五百五十万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为首,边关粮草,悉出於此。然军马渐增,配给旧时之粮谷,已有捉襟之况……江淮田盛谷丰,兼之漕运快捷,或可增多以为供。并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产详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迹,细看果然是江准数路各州各府的产粮数,更有数年来军马数目替迭,各项钱粮消耗。

叶长风看完,将信递给张子若,略一沈吟,转头向送信的小童璎珞问道:“你家主人还有没有什麽话要对我说?”

“没有了。”璎珞象是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说,等叶大人看完信後,让我问叶大人有没有什麽话要说。若有,就由我代禀,若没有,也就算了。”

叶长风不说话,在厅内来回踱了几步,才淡然回头:“转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动身。”

蓝珊一愣,张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叶长风要去做什麽,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这便告退。”璎珞笑咪咪地行了个礼,见叶长风再无吩咐,便跨出门外,却又回头道了一句,“叶大人行事果然明决,难怪我家主子时常推崇你,也难怪……”一句话未曾说完,竟不再往下说,抿嘴一笑,出门而去。

“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东西。”蓝珊哼了一声,“难怪什麽?难怪我家端王爷也会看重这书呆子,是麽?”

璎珞早已走了,自然不能回答,蓝珊也只是心中不悦,随意发泄几句,谁知叶长风听了,倒先一笑:“不是。他这话,不是说你家王爷。”

“那是?”

“他说的是三皇子。说难怪三皇子会想方设法派人杀我。”

蓝珊似有所悟,哦了一声,正值张子若看完,放下信,皱眉道:“就我所知的那几样,倒象不是假的。这是户部之事,也不知二皇子如何通晓。”

“他要做一国之主,於各处关节上自然留心,不知安插了多少亲信下去。”叶长风叹了口气,“看二皇子所说,没一句是拉拢示好,却借著这些叙述,来向我表明,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大宋未来的国君之座。这人的胸襟,果然较同侪皇子要高出一筹。”

“就算如此,那你明天动身,又是何意?”蓝珊终是问了出来。

“按他信上所言,军费各项开支日渐浩大,若再添军出战,旧年所定各地漕运粮草数目定然不够,然而要怎样添,添多少,却定要人实地去看过才知。这个时节,这个事端,我不去,还有谁去?”叶长风回椅上坐下,不无感慨,“你不用跟著我了,替我将这些回禀你家王爷罢。”又目视张子若,“明日你就去户部,清理相关帐目──我虽无三部吏员出入权,但既做了这转运使,调度数个部属也还无碍的。”

“我说过跟著你,就定会跟下去,”蓝珊已抢先道,一脸不豫,“你不用时时想找机会打发我,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没错。”张子若这回居然赞同蓝珊,“有他在旁护著,一路行去,也可让我多放心些。”正色看向蓝珊,“叶大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定要小心为是。”

“为何我要小心?”蓝珊冷笑撇起了唇,“说不准在哪个无人的偏僻地,我自个先将他拿了,捆了,杀了烧来吃,你又能怎样?”

明知蓝珊是故意气自己,张子若仍是沈下脸:“只要你做了什麽,我回头定会对你家王爷也做什麽,你觉得如何?”

“这与我家王爷又有何关系,你果然可笑。”

“可笑麽?”张子若眼光闪了两闪,他那日就已看出,蓝珊对端王,怀有主仆之外的心意,倒底没再说下去,只是一笑。蓝珊不甘示弱,也同样瞪回去,心想你那点心思,难道我看不出来麽。

两人一旁暗中较劲,叶长风也不去理会,自拿了那信,又一次仔细揣磨。他,以及身旁众人,却未想到,同一个时间,有个人也正在为了粮草费心神。

第二日清晨,叶长风带著蓝珊,匆匆离开京师而去。端王前晚已听蓝珊回报仔细,固然心如微波起怅惘,但这是正经大事,且自身也陷於军情杂乱兵马调拔中,无暇它顾,只能注视蓝珊良久,低沈道一声,去罢。

十日之後,即八月壬辰,宋太宗立诏,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判开封府。大赦天下。文武常参官子为父後见任官者,赐勋一转。

听得这消息时,叶长风尚在途中,而端王率军初始出城,两人都不由遥望京师,心生感慨,倒底,这太子位还是让二皇子夺了去。

20

气候由秋入冬,渐渐地凉了。本应干燥劲寒的季节,江准一带,却是连下了几场雨,地势低的,待收的米稻有些便沤在了水里,年成显见不如去岁。

正值太子册封时期,突遇此天变,唐悦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一边令人放出当今无道,上天震怒的传言,自己则来回穿梭於川浙各地之间,召集残余旧部,补充新血。唐悦原先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听,那是为了掩饰暗影之狼的身份,不得不以采花为名,好自如出入秦楼楚馆,娇阁闺楼,此时大蜀既散,残局重整,这幌子,倒是再也用不著了。他为人原本爽朗仗义,又兼心思敏密,蓄意结交一来二去之下,新蜀首领的豪侠声名也便渐行响亮。

江湖上是不论什麽忠君不贰的,见唐悦气度磊落,势力隐现,多少美女媚眼流香投怀送抱,自然多有羡妒,欣然与之往来。

然而,这种日子真值得人羡慕麽?

唐悦站在窗前,端著手中的茶,有些出神。雨不知何时又在下了,一点点一滴滴,绵密不停。这样的天气里,那人仍在各处田庄核查奔波麽?想是会的,那人就是这样一个执拗性子,眼里只有公事,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见过香主。”

莺莺呖呖的声音自後响起。虽然唐悦如今已接下了旧日蜀军的残部,俨然一方之主,可跟惯了他的人还是原样相称。

唐悦也不回头,语声里有一丝不觉察的峻冷:“都安排好了麽?”

“照香主的吩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绿珠垂首而答。

“那就好。余下的三天时间,你多留神盯著,别出差错。”

“是。”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因为关系到那个男人,香主竟然会紧张。虽然他遮掩得很好。绿珠心中微微一痛。

唐悦点了点头,向雨里望去:“谁也不许伤了他。还有,给他留些人马,他身子弱,我怕他在雨中过久了会病。”

“……香主……”

“怎麽?”

“恕绿珠大胆。绿珠只是不明白,香主既这麽心疼他,为何偏要挑他征调运送的粮草下手?且淮安府,真州,这几处地方的厢军老弱无用,不堪一击,岂不比从叶长风所率精锐禁军手中抢夺更容易?”

唐悦沈吟了一下,微微笑了。

“天下粮草俱是一样的,只是所运何处,却有大大的不同。叶长风此次调度的是军粮,我想北线若是粮草不足,端王必会令人出击,务求速战,而辽军骑兵剽悍,以硬对硬多半会落个两败俱伤之局……就让太宗不断调兵往边界罢,内里空虚才好方便我们动手。”

“可叶长风……就算我们不伤他,他军粮被劫,那是重罪……”

“重罪又如何?”唐悦笑容里多出几许不羁自负,“莫要说流放、下狱,就算他被判死斩,我都能有手段劫法场,将他救出来,罪不罪,有什麽打紧。”

别的都是假,香主想借此契机,逼迫叶长风断了仕途一念,从此陪伴身旁才是真。绿珠暗叹了口气。香主终於还是忍不住了,夜夜寂寥,於无人处的怅惘若失,夹著淡淡的悔意……绿珠也都收在眼里。

原来纵英雄盖世,也耐不住情丝一缕缕地磨缠。

唐悦不知绿珠此刻所思,尽是风花雪月,见她沈默,只当她仍不解,朗然一笑:“去吧。叶长风如何,你不用担心……还是说,你也爱上了他,仍记著那场未完的缠绵?”

这便醋了……绿珠何等玲珑剔透,又是情海中浮沈过来的,怎听不出那口气中的介怀,将苦涩压在心底,轻笑道:“香主这个也字用得好……就不知另个爱他的人是谁?”

唐悦情知失言,脸上居然一热,幸而背对绿珠,无人发现,咳了一声:“我有些饿了,你下去的时候叫人送点吃的来。”

“是。”绿珠极是知机,也不再迫他,衽裣一礼,盈盈而去,心中却叹,奈何那人不是自己。

一路勘察征集,由江南入准水,又转陆路,自泗州、扬州……再一日便至真州。叶长风一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眼看真州就在眼前,那里正有数百只漕船等候待命,将粮草搬运装满,此後便可驾轻就熟一路顺水运去。

好不容易放晴,只是这下过雨的官道却泥泞难行,车轮多有陷入,还未至晌午,无论官兵,从上到下都是一身大汗。

叶长风看了看天,估摸路程不长,应能行至,人马也确实疲累了,叫过传令官,吩咐就地休息。

传令官号令一出,众军士欢呼如雷,将粮车各各堆起,纷纷就地寻找干燥处休憩,喝水掏干粮,倒头大睡,乱糟糟什麽样儿的都有。

叶长风坐在一处树下,看著眼前景象,不由对蓝珊笑叹:“同样是禁军,我料你家王爷手下,必不会如是。”

“那当然。”蓝珊立在叶长风身後,傲然而答,“我家王爷帐下,军纪最严,如何扎营休息,也各有规矩,才不至如此散漫。”

“幸好就要到了。”叶长风舒展了一下因握缰过久而酸麻的手腕,至於腰身大腿,那是连日骑马早就疼痛到僵硬了,却不便显露,微笑道,“我知你还想疆场厮杀。回京後,我便去户部了,你一身好武艺,跟著我岂不可惜,不如还回你家王爷身边去罢。”

知道叶长风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是无奈才跟著他,但他三番五次这般直接赶人,蓝珊也老大不高兴,哼了一声,伸手便将叶长风重重推靠在树上。叶长风一惊,已觉腰背上有只手缓缓揉动,伴随一股暖洋洋的热气透肤而入,所过之处极是舒适,连僵痛也轻了许多。耳边只听得蓝珊冷冷的声音:

“我还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反正我现在是你的人,你若真这样讨厌我,随便将我送给谁便是。”蓝珊原是赌气,最後一句反倒勾出了心底的委屈,紧抿著唇,不再往下说。

“唉,不是这样的。”叶长风听蓝珊说得伤怀,知无意中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不知怎样安抚,苦笑道,“你……你想得太多了。算了,由得你罢,你爱留便留,想走便走,可好?”

“不好。”蓝珊绷紧成一线的唇里只迸出两个字。

极少与这样别扭的少年打交道,叶长风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道轻笑,不啻如救星般响起:“叶大人真好福气,有这样伶俐可爱的随从。”

“有叶大人这样的风采,才配用得这样俊的孩子。”应和的声音粗豪响亮。

知是直隶於侍卫步军司,皇上派来护粮的禁军都头康佑,副都头杨起龙,叶长风也不惊奇,无奈笑道:“多谢你们抬举……请坐罢,恕我不能起来见礼了。”──蓝珊的手掌强硬地压在叶长风背上,丝毫没有放他坐正的意思。

康佑二人会心一笑。这少年如此美貌,难怪会恃宠而骄,任性无礼,只是想不到朝中有名的丹凤学士竟也会好这一口,倒真是意外。

然而叶长风位高权重,他们只有想如何讨好的,又岂敢多说什麽,康佑笑了一下,坐了下来:“我们是粗人,行军途中,从没什麽讲究的,叶大人随意就好。”

“我们过来,是想请叶大人定夺。”杨起龙嗓门天生宏亮,直接道,“探子回报,前面一段山坳处被雨水冲下的泥石堵死了,无法通行,叶大人看,是绕路而走,还是挖开一道缺口?”

21

“如果要绕道,还有几条路可走?”叶长风沈吟著问。

康杨二人对视一眼,康佑直接道:“只有一条。其余的都是远路。”

“先去看看罢,再作计较。”叶长风示意蓝珊移开手掌,站立起来,长长吐了口气,“突然被迫改道,能走的路又只有一条……这是兵家之忌啊。”

康杨二人行伍多年,叶长风所说之意自然明白。然而粮草又非珠宝贵器,体积庞大运送不便,谁会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都不信会有意外。但他二人此刻受叶长风节制,上司发话,岂会反对,都含笑立了起来,吩咐亲卫牵马准备。

一行十数人,快马如风,不多时便来到被泥石堵死的山口。叶长风当先勒住缰绳,凝目打量眼前杂乱无章的景象。

山道一线,原本蜿蜒自峡谷中穿过,两壁山石耸立,威视耽耽,地势甚恶。或因连日大雨引发了山洪,多少泥砂石块都被冲了下来,牢牢地堵住了山道最狭窄的一段,不要说粮车,就连单人匹马也通不过。

看不出有否人力的痕迹,叶长风在马背上忖思,一时拿不定主意。若要令士兵挖泥开道,实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若要转路而行,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约约,总有不妥之感。

突如其来一声鸣箭,呼哨窜上天空,众人一惊,才起警觉,对面山道,身後丛林,已齐刷刷现出一排劲装汉子来,俱手持弩弓,日光下明晃晃不知多少箭矢正对准了他们。

山头高处,一道逆光身影缓缓策马而出,腰背挺直,气势说不出的迫人,语声也同样沈稳:“长风,别来无恙。”

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从那极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寻常的激动,可惜急乱之下,谁也未曾留意。

叶长风此刻,心痛倒要大过震惊,凝视著那张英气十足的面容:“当真是你。”

“是我。”不知肖想了许久的重逢场面,唐悦瞧著叶长风更显清瘦的身形,惊愕不信的眼神,心中一疼,几乎把持不住,当众便想将久别的情人搂在怀里,好好爱他一番,勉强克制住,微笑道,“草色烟光里,我们终还是不能在那样的季节再遇。”

叶长风压住纷乱心绪,渐渐镇定下来:“你今日来,是为了?”

“劫粮。”唐悦悠然吐出两个字,他立得高,已可远远望见粮车附近人影攒动,显然是即将动手,不由一笑,“长风,这计策是专为你备下的。换了旁人,见此路不能行,早改道了,但我料你性子细慎,定不会轻作决断,而是要来实地看过,所以才特意带了人马,在此处等你。”

“你果然知我。”叶长风淡淡道出一句,言者听者,却都不知是何滋味。敌我分明,叶长风早知会有阵前相见的一日,想不到来得竟如此之快,心底又会如许刺痛。

枕席间曾如此恩爱宛转,柔情万千的一张脸,此刻竟是这般疏远陌生。回看四周刀剑相逼杀气凛然,叶长风只觉人生反复,黄梁易醒,什麽事都不可轻信,惨淡一笑,再无法多言。

康杨二人不知其间暗潮汹涌,见叶长风无语,杨副都头性子直率,脱口骂道:“大胆恶贼,连皇粮也敢劫,不怕杀头抄家,诛灭九族麽!”

区区喝骂,唐悦自不会放在心上,他原只想劫了粮草便走,将这干人留与朝庭处置,但见了叶长风,却再也挪不开眼光,情人面上神色由惊疑到凄苦,也都一一收在眼里,越看越是惊怕,知叶长风误会已深,若放任他去,不迅速开解,还不知会变成怎样。

心念一转,决定将叶长风一并劫走,到时放出风声,说叶长风官匪相通,早归顺了自己,料天下虽大,除了自己翼下,也再没他容身之地。

只是事後要如何安抚长风,唐悦此刻却是想也不敢去想。他消息虽灵通,也不知叶长风已服醉飞花毒酒,性命悬於太宗一事,否则,也不至出此下策,一误再误。

正要挥手令人将他们拿下,耳边突然传来轰然数声连响,夹杂著惨叫喧哗,人鸣马嘶,一派纷乱。唐悦心中一凛,知有变故,运足目力,遥遥地凝神望去。

自家的人马不知受了什麽惊吓,左冲右脱已不成阵势,宋兵却也逃不出去,只挤作一团,背靠背面敌而立。

“长风,你们用了什麽?”唐悦沈声问。

“火枪。”叶长风心知他迟早便会发现,也不隐瞒,淡然道,“出京的时候,在兵部借了几枝,想不到真能派上用场。”

“好枪。”唐悦早听说过军器监设计火药武器一事,一直未能亲见,想不到叶长风面子偌大,竟连这也借了过来,不禁一笑,“只是枪虽好,也要看什麽人来用。况且有你们在,不怕他们不停手。”

“你错了。”叶长风冷冷道,“这里以我为首,临行前我吩咐他们护粮第一,只要我不下令住手,他们决不会停。”

唐悦不由苦笑,叶长风的倔强他岂会不知,一般人拿刀架著脖子便会有用,对他只有适得其反。不过,世上事,未必也只有胁迫一途可行。

“长风,你随我来,我让你瞧瞧你是怎样败的。”

22

唐悦纵马策前,与叶长风并辔而行,四周众人不远不近将他们簇拥在中央,有意无意堵断了叶长风的去路。蓝珊也被围在其中,以他的身手,要想脱困原本不难,然而叶长风既无指示,蓝珊也只能忍气跟著,静观其变。

自山道越行越下,不多时已至粮队停驻休息空地的近处。秋高气朗,淡到发白的阳光下,两方人马一里一外,正以粮车为中心,紧张地对峙著,谁也不敢先行动手。叶长风凝目细看,被围的宋兵纵散漫了些,倒底也是京师直隶精锐禁军,事起仓促间,摆出的应战阵势尚还齐整,并不溃散。

见两方首领同时而至,众军士眼光一齐投了过去,屏息等待,四下里一片寂静无声。

“你们胜在突袭,占了地利,又是骑军,本不是我们可挡。但宋军有火枪,”叶长风一提缰绳,勒住座骑,面无表情看向场中,口气冷静得如同叙述不相干的人事,“弹如霹雳,那也是你们防不住的。唐悦,你真要为这点粮,拼个两败俱伤麽?”

长风他是当真怒了。唐悦暗喟一声,自己心中又何尝好过。然而此刻却安抚不得,只望事後能细细分说罢了。

“火枪不比弩弓,不能连发。我虽未见过,这还是知道的。”淡然一笑,唐悦语声清晰,字字如透入人心底,“纵然能伤了第一次,未必有机会再给他们发第二次。输的仍是你,算不得两败俱伤。更何况,我还有别的法子。”

叶长风皱了皱眉,唐悦的智谋机变他是深知的,冷冷道:“什麽法子?”

“如何要你喊停。”

“那边有刀,你可以拿来一试。”

“为何要用刀?”唐悦不觉察地苦笑一声,叹道,“莫非你以为我会拿你的生死相胁?”终於还是止不住焦躁,压低了声音,“长风,你知的,我永不会伤你。”

叶长风微侧开头,不愿见到唐悦冷峻目光後若隐若现的一丝柔情:“你我既已成敌,这些话不必再提。”

“是。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唐悦缓缓点头,“先解决了这里,其余诸事,过後再议罢。”

仰头一声长啸,如龙吟不绝,清朗有力,远远地传了开去。

这似是某种信号,叶长风正在惊疑,已见四周树木中潮水般涌出一群人来,男女皆有,老幼相携,衣衫褴褛面色苍黄,决非哪一路的军马,倒更象是无家可归的灾民。

叶长风再镇定,也不由倒吸一口气,怒道,“唐悦,这分明是……你要做什麽!”

“你已知了不是麽。”唐悦唇角露出似嘲非嘲一缕轻笑,“上月始,许、宿、齐三州蝗虫为患,草木俱被食光,饥民无数,哀号遍野,官府又在哪里了?我只不过挑最近的一些人带来,告诉他们,何时这里会有粮草经过而已。下面如何,却与我无干。”

“受了灾,朝庭例有特使各道放粮赈济,当地官员办事不力,也必有严惩。劫夺军粮,这却是死罪。不管他们是何等身份,只要动了手,一律杀无赦。”叶长风眼色森冷,一字一句注视著唐悦,“你煽动灾民作乱,就忍心见他们成为刀下冤魂?”

唐悦只是沈沈一笑,并不作答。

那边厢一众灾民已黑压压围了上来,早饿得慌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竟视如无睹,径直前来车上扒抢粮袋。宋军岂肯容他们抢夺,推搡撕砍,转眼已伤了多人。

情势渐转混乱,大有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之况。叶长风只觉额上汗一滴滴都渗了出来,此生之中,所遇最棘手事莫过於此。对这些罪民,按律当斩,情理却难容开口;若不下令,军粮又转眼被劫。杀,还是不杀,两种选择都非所愿,难以决断。

唐悦果真好计谋,轻易便丢了个两难之局过来,而不管叶长风选择为何,他自己却可毫发无损,坐收渔人之利。

叶长风反复思虑之际,人群越发嘈杂,冲突也越演越烈,刀兵无眼,纵然宋军无心屠戮,双方已各有死伤。一时间,喝骂声混杂著惨呼呻吟,又有小童惊恐啼哭之音,哇哇不绝,纷纷地都乱作了一团,一股脑儿直向叶长风压了下来。

若换端王在此,定然毫不犹豫,带领他的鹰军手起刀落,大开杀戒了,叶长风并非不明白事急从权,当断则断之理,然而眼望越来越多儿负娘父携子涌来的饥民,都是目放狂热不顾一切直扑粮食……杀鸡骇猴定是没用的,若真要杀,又如何杀之得尽。

罢了!念上天造物,格致问心,不过一个仁字!

“住手!”叶长风终於缓缓道出两个字,沈郁象从齿缝里迸出来一样,众人却都听得明白。宋军以他为首,自然一起遵令停住刀剑。

“持火枪者毁去枪枝弹药,其余部整队归列,静候待令!”

叶长风也不理诸多目光,面色阴沈,流水般地发出指令。这一路来,宋兵听从他号令是惯了的,虽有小小一阵扰动,还是迅速将火枪砸成数段,火药打散,又各自按部整队,动作虽不算利落,倒也差强人意地齐整。

唐悦看在眼里,心中暗叹。长风果然明思,知自己要将火枪带回细研仿制,索性便抢先毁了去,此举不可谓不果敏,然而敌对决然之意,也是分明的了。一时心底百般滋味,不知何解,轻喟道:“长风,你这是何必。”

叶长风冷冷瞥了一眼过来,语声平静听不出起伏:“你要粮草,都留给你。让开路,放我们走。”

唐悦无语,一切计策都已成功,粮草既到手,再与宋军交战也无必要,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属下诸众立时闪过两旁,分开一条路来。

叶长风微微一点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催缰便待前行,手腕一紧,却是被身旁的唐悦牢牢握住。唐悦眼眸深沈,黑如浓墨:“他们可以走,你留在这里。”

略一沈吟,叶长风回看向禁军康杨二都头:“二位,情势至此,我也不必多说。你们直接带军士回京师复命罢。此番事,皆我一人所为,我若还能活著回转,自会向朝庭请罪。”

“叶大人!”康杨二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一齐动容,唤了出来。

“去吧。”叶长风语带疲倦,眼也不抬,只挥了挥手。

眼看宋军偃旗息鼓垂头丧气都已去远,叶长风才漠然转向唐悦:“你要怎样,说罢。”一眼却瞧见身後的蓝珊,不由惊讶道,“你怎地还在这里,不随他们去?”

“我是你的贴身随从。”蓝珊瞪了叶长风一眼,终於不用再尝隐形人的滋味,“当然要跟著你。你要是不想留在这里,我自然也可带你走。不过我瞧你跟他挺熟,说不定正想一个人留下来,一双两好,不用我多事也未可知。”

“蓝珊!”叶长风被他口无遮挡直说出情事,不由尴尬,转思与唐悦的情份已如水而逝,又是一阵刺痛,转过脸,淡淡道,“我不愿留在这里。你若真能带我走,我便收你在身边,此後不再赶你。”

“这是你说的。”蓝珊挑眉一笑,欠身出手,揽住叶长风的腰身。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如珠玉流转,明朗动人,看得周围诸人都有些出神,唐悦却沈下了脸,碍著人多,才隐忍住不曾发作。

23

握住叶长风另一侧臂膀的手同时用力,唐悦冷冷地瞪住蓝珊,虽未说话,眼色却将一切表露无遗。

当真动怒时,唐悦的目光,连江湖中最嗜血的魔头都要畏惧三分,蓝珊却毫不在意,轻松笑著,突然雪亮光芒一闪,已快捷无伦地拔出双刀,向唐悦面上砍去。

事起仓促,唐悦却并不吃惊,江湖上这些笑里藏刀的伎俩,他是经惯了的,略一侧闪过刀锋,双掌反向蓝珊拍了回去,掌风劲厉,并不留情。

两人虽近身过招,都极注意不碰触到叶长风,指掌与刀光并进,叶长风见状,顺势一带马缰,退後几步,无言看向场中。周围唐悦的部下虽多,不知是对老大极具信心,或是知晓唐悦傲然的性子,也不插手,只是将他们围成一圈,观战助威。

叶长风既已退後,动手的两人不再有所顾虑,各自放开内力一搏,均恨不能早些将对方打倒。两人都是有数高手,虽急而不乱,进退有序,一时间漫空刀光掌影,风声飒飒,叶长风不解武艺,早看得头晕目眩,不由又提缰退了几步,心中也不知悲喜,只觉空空荡荡,渐渐又有股沈郁冒了上来,不舒服之极。原来一缕情丝既出,纵再豁达淡然,要斩断却也痛苦不易。

蓝珊固然刀如矫龙,灵动不凡,唐悦倒底身经百战,出手更是卓绝,你来我往不多时已占了上风,蓝珊的双刀被掌风所困,渐渐施展不开,身形也眼瞧著迟滞下来,观战众人面上忍不住都露出一丝微笑,只等唐悦将对方擒下。

蓝珊也不急躁,眼神微微四转,早有计较。忽地纵身退後,一扬手,数粒黑色弹丸已在空中爆炸开来,白烟瞬间四起,将整个空地遮住,对面不能相见。叶长风猝遇变故,正在惊愕,微微一沈,背後马上已多出一人,拥住叶长风,翻臂将缰绳夺过,话语轻悄,正是蓝珊的声音:“走。”

座骑受催,放开四蹄狂奔了起来,也亏得蓝珊听风辨形本领极好,又擅马术,满目浓烟不能视物中,控著缰居然左冲右绕,什麽也没撞上,轻轻巧巧出了包围的圈子。也不知他用的何物,白烟弥漫甚广,竟没一人发现他们的动作。

行出数十丈开外,叶长风心中略安,低声道:“多谢。”

“不用。”蓝珊微笑,语声有意无意吹进了叶长风的耳廓,“你既然吩咐,我总也得给你办到。”

叶长风颇为不惯,微侧过脸,正要说话,身後遥遥传来一声长笑:“还没打完,为何急著走?”

笑声由远及近,迅速而至,叶长风愕然回头,唐悦的身影如飞鸟起落,竟快逾奔马,不多时便已落在他们身前。

蓝珊面上微笑,脑中却在急转,用什麽法子才能再次甩开这人,唐悦也不理他,径自看向叶长风,轻轻笑道:“长风,你眼光什麽时候变了,连这种小鬼也要。”

叶长风淡然一笑,面色是惯常的沈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要留下我麽?”

“跟我回去,”唐悦心中不安越来越重,这个局是否已拖得太长,拖到初衷已不再重要,伤痛入骨,无可挽回的地步,“回去我慢慢跟你说。”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跨前一步,伸出手,想握住叶长风的臂膀。

一道寒光闪过,苍朴黯绿的短剑离鞘而出,沈沈地架在唐悦的手腕上,剑气侵人,几乎要破入肌肤,透进血脉。

唐悦愕然地望住剑,再缓缓地望向马上的叶长风,却并未将手收回,叶长风不避不闪,黑玉般的眸光冷然无波,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目光交会,诸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如惊涛骇浪,在平静的外表下流转不停。只是不知为何,两人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把持不住。

蓝珊冷眼看著他们,同样觉出空中暗潮的涌动。此刻他若对唐悦出手,胜算理应又多了几分,然而此情此景,却连他也不愿多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终於再不能无动於衷,惨笑一声:“悦,你我……如何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当日,你以身护我,为我挡箭,这份情义,我永不敢忘怀……”

唐悦居然曾为叶长风挡箭,这件事蓝珊倒是从未听说过,暗忖道,原来他们是生死之交,也难怪用情至深……只可惜眼下这景况,倒象是难解了。

叶唐的分合,本与他无干,然而看到唐悦受挫,蓝珊心中大是快意,莫名地还有些微微的欢喜,恨不能叶长风将剑再压下些,刺伤唐悦,彻底决裂才好。

叶长风手腕果然一动,却并非如蓝悦所盼,而是反转向自己的左肩插去。蓝珊绝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吓了一跳,急忙去拦时,却已来不及,还是唐悦手快,他的眼光从来就没离开过叶长风的脸,叶长风反腕一刺,立即觉察,如电去阻,奈何这柄承影本是古物,剑虽然是压下来了,剑气却已刺入肌肤三分,血如泉涌,立时将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这一骇非同小可,唐悦再也顾不得什麽风度,什麽沈稳,急去掩住伤口却又被推开,声音都有些发颤:“长风,你好糊涂,这是做什麽?”

当地一声,叶长风扔下承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不敢再承你的恩情。以往所欠,今日一并奉还。此後你我各为其主,两不相干。”

剑上沾了血,衬在石地上分外刺眼,叶长风的左肩还在出血……还有那些话……唐悦脑中乱成一片,素来纵在生死关头也不变的镇静机警都不知去了哪里,竟有无措之感,声音不知不觉带出了哀求:“你先止血……我不是……你听我说……”

“再怎样说,你我敌对的局势不会变。”叶长风疲倦地闭上眼,任蓝珊撕下衣角为自己包扎伤口,“以往我都不愿去想,以为你我知交挚爱,世事再恶,也可不予理会,握手笑谈,谁知还是不能……是我的错,全然忘了情势迫人,你我都有身不由己之时……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只是,不必了。”

侧头低声道:“我们走罢。”蓝珊自然不会有异议,一手搂定叶长风,另一手控缰,只觉怀里的人既柔弱又刚烈,竟是个难测的性情,叫人不知是怜是佩的好。漫无边际地想著,手下却不放松,一抖缰便待前行。

唐悦本不肯放,却经不住叶长风苍白面色点漆双眸注视中淡淡的一句:“你真要看我死在你的面前?”心中一震,茫然松手,眼见著一匹白马四蹄翻飞,驮著二人,在夕照下,萧萧秋风里,头也不回地渐行远去了。喉中一腥,良久方知,是内气激伤经络,咯出了血。

回到京师,叶长风丢失军粮,圣上自然大怒,当即拿下大牢,听候发落。经太子力保,又有一众官员纷纷上折说,终究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後不过降低一级,罚俸三年,转运使的名号却还在,发送往边关,军前效命。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变著法子赦叶长风的罪了,叶长风旧眷未失,又获太子新宠,谁不想巴结,送行那天,来的人密密匝匝不知凡几,倒比旁人出仕还热闹三分。

叶长风几经坎坷波折,性情更平和了许多,一律微笑以应,心神却早已飞远,千里黄沙浩瀚大漠,风里多少豪杰驰骋纵横,若能与之一较长短,化血为碧,抛洒其上,岂非也是人生快事,好过朝中反复,情恨纠缠。

左肩的伤已迹近痊愈。却是那日在大牢中,太子不惜降尊纡贵,亲手上药包敷的。是市恩?是别有用意?叶长风再也懒得去想,此身不过一个,为国为民原是幼时所学就立下的心愿,尽力去做便是,至於能做到怎样,能不能做到最後,那便是天意了。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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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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