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李显与灵慧大师对看一眼,均觉事有蹊跷。灵慧大师吩咐执事僧先行招待客人,自己也罢了棋局,要去看个究竟。才要出禅房,便听的屋外一声洪亮如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灵慧老兄,久违了!”

灵慧大师面色一喜,立即起身相迎:“马老弟,你也来了。”

话音刚落,便从屋外走进来一个六十上下的老者,短衣打扮,獐头鼠目,身材甚是矮小。单是听他的声音,李显还以为是个身形魁梧,威严震慑的武林前辈,一见了面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尊容。

他虽不识得此人,却知道能与灵慧大师称兄道弟之人必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不过李显生于帝王之家,两度黄袍加身,对于这些武林中出名的人物也不放在眼里。他拿了本棋谱,自顾自的摆起了棋局。因他身份隐秘,灵慧大师正在犹豫如何为二人介绍。眼见李显无意结交,他也顺水推舟拉起马振华,笑道:“走,马老弟,我们别处谈去。”

没想到马振华却不肯就此便走,大着嗓门冲李显说道:“国家将亡,匹夫有责。怎么却有人有这等闲情逸致,只顾摆什么破棋局!”

灵慧大师一惊,这马振华虽然为人豪爽,却并不鲁莽。为何今日竟对一个初见面之人如此莽撞?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李显的身份?

偷眼看去,只见马振华昂首阔步,一脸的豪迈,一时又看不出什么端地来。

李显缓缓放下棋谱,犀利的目光转向马振华,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光华这才内敛起来,淡淡的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马振华,江西人士,双龙门掌门人。”

李显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事到如今灵慧大师也想弄明白究竟,索性微笑着坐在了一旁,不再说话。这样一来,便把马振华亮在了原地。

受此冷遇,马振华却并不恼火,反而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原地,继续道:“设若争于棋局中一子得失,为何又不把天下得失放在眼里?汉室江山的兴亡,难道还不及这黑白两子的争斗来的重要?”

当啷一声,一颗白子落盘,发出金石般清脆的撞击声。李显目视劫劫相套的棋局,手里捏起又一颗黑子,继续摆着棋局:“这些话,叫楚逸岚自己来对我说。”

马振华身体一震,继而发出爽朗的笑声:“楚少侠料的不错,只这几句话你就能猜出老夫背后之人。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这也简单。”李显于棋局中抬起头来,“以马掌门的声望,能让您受了冷遇还毕恭毕敬的人,放眼江湖恐也寥寥无几。况且听马掌门言下之意,十之八九已经知晓了李某的身份。而少林寺外,知道我藏身于此的,不过楚逸岚一人而已。姑而我料定你是受楚逸岚之托而来。怎样,要不要我继续猜下去?”

马振华一愣:“请。”

与此同时,门外却清清楚楚的响起一声:“且慢!”屋内三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禅房之外,一位白衣公子卓然而立,风神秀异,落然卓绝。犹如冠玉般的面容上兀自带着几分邪邪的微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李显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楚逸岚,几番斗智斗勇,又曾共患难,同沦落,那日他的一番告白至今音犹在耳。一别半载,音讯全无,如今的他,还是一身的潇洒贵气,纵然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江湖的沧桑之色,也仍是难以遮掩丰神俊朗的风姿。

就在李显胡乱思量间,楚逸岚已经飘然走进室内,冲着灵慧大师微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也不待他人谦让招呼,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紧挨在李显身边坐了下来。

“好了,阿离,现在贵宾入席,你可以接着说了。”一边说着,楚逸岚居然一边抓起李显持子的右手,放在手掌中慢慢婆娑着。

马振华和灵慧大师四只眼睛同时投向他二人,神色中皆是惊奇。李显刚刚心中那一分半点的离别感伤立时消弥的无影无踪,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头怒火,右手一用力,把手从楚逸岚掌中抽了回来,这才说道:“如今天下争乱,正是各路群耗各显神通,问鼎皇位,逐鹿中原的好时机。其实半年前烈帝借忽儿敕兵之力,自我手中夺取了皇位之时,便已注定了天下有此之乱。楚少侠当日离开少林寺,想必就已料到了忽儿敕国进犯中原之图谋,你要重夺往日风光权柄,这可是个不可多得好机会。不过以你楚逸岚指明,未必能使群雄俯首,民心共向,是以你要借李显的名义联络江湖群豪,约齐假借少林建寺之典,聚于少林寺内,共襄抗敌之策。只是我不明白,你苦心孤臆劝我复出江湖,难道就不怕我事成之后藏良弓,蒸走狗吗?”

楚逸岚露出神秘的一笑:“好推理,果然分毫不差。不过你不记得了吗?我曾经说过,要帮你夺回王位。”

“记得,不过你可记得,我也曾经明确拒绝过你。”李显昂首道。

“原因嘛----”

楚逸岚俯过身子,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喷薄在李显的耳边,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半年前我就曾经说过,难道你还不相信?要我在一个老和尚,一个老头子面前再重新刨白一番真情吗?”

深情的话语用楚逸岚特有的声调说来,却怎么听都缺乏诚意。李显重重哼了一声,不豫之色渐浓。情知不能过分捉弄,楚逸岚一笑坐回了原位:“天下大义,民族兴亡,要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能举出很多,说上一天一夜也不成问题。怎么样,要不要我细细数来?”一口热气似有意似无意的喷过李显的脸颊,加重的语气透着暧昧的成分,“我就在你身边整日整--夜--的说,直到你不耐烦为止。”

“你……”李显狠狠瞪视着他。楚逸岚就是楚逸岚,这种惹人生气的本领永远独一无二。明明是光复山河的大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逼良为娼一般。

眼见二人越说越僵,马振华蹭到灵慧大师身边,拽拽宽大的僧袍,投去求救的眼神。灵慧大师略一沉吟,说道:“皇上且莫发怒,请听老纳一言。少林僧人素来不入尘俗,不理凡务。今无数黎民百姓身处蛮夷铁骑蹂躏之下,难得楚少侠高瞻远瞩,不辞辛劳,约齐天下群豪共救江山社稷于水深火热之中,老纳愿率领少林所有武僧,投身军旅,为国效力,也不辜负了显帝所赐的那‘护国方丈’之称。”

半年之间,灵慧大师始终称呼李显为“李公子”,如今听他改了称呼,李显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在他心中又何尝忍心见昔日江山惨遭异族蹂躏?也罢,总是他与楚逸岚孽缘难断,果然他二人联手,不知天下谁敌?

想到这里,李显心中顿时豪气万丈,四方棋局,不在杀帅擒王,在乎争城夺地,他所作的也是如此。今日天下之乱于他并非全无干系,不论今后帝位谁属,但要汉氏百姓不至沦落受他族之奴役,又何必计较其他许多?任他楚逸岚心有千般算计,我自有满腹计谋相挡,又何必怕了与他共事?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傲然的视线扫过室内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窗外。明净的天空漂浮着悠然的云朵,白云本无形,随风遇则安。晴空万里之日,云自悠闲自在,居高临下,笑看红尘万里;若遇狂风暴雨,它亦无惧无悔!

平静清冷的声音从李显口中一字一句的吐了出来:“出去吧,我们去会会天下群豪。”

朗朗乾坤,白日当空。少林寺宏伟的寺门缓缓打开,两队持棒的武僧踏着整齐的步伐,列队于山门两侧。门外数千石阶依山势陡峭直下,一望无尽。石阶上挤满了武林群雄,从寺门向下望去,黑鸦鸦的人头攒动,不知聚集了几千几万。

人群翘首望去,所有的视线齐刷刷的望向寺门之内。忽而,骚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寂静而拥挤的空间中,只有天空中偶尔传来的飞鸟鸣叫。寺门的内侧,出现了四个人的身影。最先出现的是双龙门掌门马振华,矮小的身形踏着气若泰山般沉稳的步伐走了出来。走在他身旁的是一袭宽大的僧袍翩然,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捋着花白的胡须,和马振华分站在了大门两侧。

视线豁然开朗,一个白衣公子面露着满意的笑容,向着群雄颔首示意。当他身后的人出现时,山野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少室山。

“显帝万岁----”

“复我江山----”

“赶走蛮夷----”

此起彼伏的雷动声回荡在碧空之下,久久不歇……

史书载,洪王朝534年秋,显帝誓师起兵于少林寺,抗敌卫国,楚逸岚襄王于左右,数万江湖豪杰群起响应,其势不可挡。

可是李显知道,现在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楚逸岚为他筹划而来,他所有的不过是昔日显帝的一个旧名号而已。群豪所拥护的,并不一定要是显帝,而是可以赶走外敌的任何一个皇帝。所以,任何军事上的失利,都可能导致这难得集聚的人心再次低落,涣散。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而抓着他的手,引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就是他还无法理解,无法信任的楚逸岚。

月色清冷,残月如钩。

李显手握着一本棋谱,心却已经飞出了尺寸天地之争。忽然门上响起了两声叩门声,在他回答之前,楚逸岚已经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送你的礼物。”他把包裹放在李显面前的桌子上打了开来。跳动的烛光下,摊开的布帛中间,碧绿透明的千年玉玺溢光流彩,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精雕细琢的印玺上,边角之处,几道不显眼的细小裂痕昭显着它曾历经过的数个王朝兴衰。

“出宫那日带出来的,我想日后你也许会用得到。”

李显若有所思的沉吟着:“出宫那日,原来你早在那时就已在筹划今日之事……”

楚逸岚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的问道:“阿离,你刚刚一个人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偷偷想我啊?”

“没错,我确实是在想你的事。”李显安然的点点头,“我心中确实有一个疑虑,你处心积虑的把我搬出来,打着显帝的招牌打天下,就不怕日后我一旦登基,名正言顺的除掉你吗?”

“原来你在想这个。”阴狠之色在楚逸岚眼中一闪而逝,灿若星辰的乌黑瞳目中现出夸张的委屈之色,“阿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不肯相信我,这岂不是太令我伤心了。”

屋外,夜色如幕,万点繁星争辉,半轮新月如水。

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落一地银白,笼罩了李显周身。他凝视着楚逸岚,沉声说道:“我开诚布公的说吧,我不信任你,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

清冷的声音一字字掉落,敲击出犹如珍珠落入玉盘中的清脆。楚逸岚眯起双眼注视着月光中的李显,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不自觉抿起的嘴角刻画出刻薄的线条。突然,面部的表情松弛了下来,性感的双唇间流溢出爽朗的笑声来。

“哈哈哈,不愧是我楚逸岚看上的人,果然干脆。只是,阿离,不论现在你对我信与不信,不论日后我们会不会自相残杀,此时此刻,我们都已经坐上了同一条船,注定了要共生死同患难。两人合璧势在必行,但愿日后合作愉快。”

李显微微的笑了。他知道,只有最后的这一番话,楚逸岚是发自肺腑的。尽管他们彼此猜疑防备,却又不能不互相钦佩相惜,为对方的才智而折腰。这样的感情,李显觉得分外的新奇,甚至觉得充满了诱惑力。平生第一次,他对另一个人充满了期待般的兴趣。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商量一下正事吧。”李显一摆手,示意楚逸岚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果不其然,楚逸岚权作没有看到一般,又厚着脸皮挤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李显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虽然齐集了江湖群豪,可是我们要起兵以抗外敌,还有三个重大的难处。第三个难处嘛,现在还可不作考虑。其余两个则不然,第一个难处,我心中倒有了应对之策,只是没有适当的解决人选。第二个难处倒是个大问题,一时间还难以解决。”

“噢?你说来听听。”楚逸岚诈笑着。

李显悠然的靠坐在椅背上,端起一杯龙井茶,微微抿了一口,笑道:“都要我说,还要你这个合伙人作什么?你且猜猜是哪三个难处?”

“在考我?我若是说的对了,可有什么奖赏吗?”

“没有。”李显放下茶杯,干脆的说,“能在我面前展示一下才智,证明你有资格做我的合作人,这还不够吗?”

“倒也有理。”楚逸岚笑着点点头,“这第一个难处,是南方的烈帝。一旦他知道你起兵的消息,很可能联络忽儿敕国,南北夹攻。到时我们便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不错。不过这也容易解决,烈帝膝下有三子,如今这三个皇子均已成年,各有亲信势力,势均力敌,烈帝却尚未册立太子。一旦烈帝猝死,朝中势必为争储之事混乱不堪,难以分身顾及我们。所以,只要我们能暗杀掉烈帝,就能解决这第一个难题。难就难在,该派谁去呢?单以武功而论,当然是以灵慧大师为最高,只是这杀人的事情,只怕他作不来。一定要找一个武功既高,下手又狠辣的人才可。”

“这你倒可放心,我早已派了最适合的人去了。”

“是谁?”

楚逸岚神秘一笑:“等日后他提着烈帝的人头回来时你便知道了。”

料想楚逸岚是故意卖关子不肯说,李显索性不问,搬着第二根手指继续说道:“这第二个难题是兵力。虽然江湖群豪武功不弱,但是这批乌合之众毕竟不是正规军队,战场之上作不得主力,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军队才行。好在这批江湖人物颇有些家财,军饷不愁无处可筹,加上民心所向,要招募军队不成问题。只是军队的组建,训练都颇费时日,只怕于战局不利啊。”

抬头一看,楚逸岚一脸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正盯着他大放火花,李显摇头无奈道:“正谈正事呢,你又在想什么龌龊事情?”

“谁说是龌龊事,我不过是在想你刚刚说的话而已。你说‘我们’,我们。你总算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神经病,无聊。”

然而被骂的人却是一脸的陶醉:“好久没被你骂了,真是令人怀念啊。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我们的感情终于升华到热恋了……”

听不下去了!明明是在谈复国大业,什么时候却被他把话题扯到了爱情上?那种东西,根本是从来都不存在他们之间。

李显抱着开始隐隐作痛的头,和这种人简直没办法谈正事。

“军队的事我倒是有办法。”总算楚逸岚稍有自觉,自动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十万人的大军,训练精良,外加领兵将领一打。双手奉送,怎么样?算是解决了你头疼的事情吧?”

虽然让李显头疼的并不是这件事情,不过这只大军的存在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怎么会有这支军队?”

楚逸岚专属的狐狸式笑容绽开:“你还记得吗?你问过我,当你在朝堂之上揭穿假显帝的身份时,我什么不放手一搏,反而束手就擒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时我已知晓了李烈企图谋反的消息,不过却不知道他的具体计划。他的势力主要在江南一带,为了防备他起兵谋反,我就把自己控制下的军队秘密调往了南方。虽然因此在你手里栽了个跟斗,不过也因此阴差阳错的保存下了实力。”

“原来如此。”

难怪楚逸岚丝毫不担心事成之后,自己斩草除根,原来他已把军队牢牢控制在手。傀儡……这就是他想要留给自己的位置吗?

楚逸岚毕竟是楚逸岚,虽然讨厌他的狡猾,李显却又不能不钦佩他的才智。想要把昔日的敌人控制在手中,因时而变,因事而变,这样的决定大胆聪明。

第二天,李显等人与大军会合于江明城下,江明地处军事要塞,乃兵家必争之地。忽儿敕国于数月前攻占此城。黎明之时,由轻功卓绝的江湖人士编为的先锋队率先翻跃高墙,进入城内,打开城门,大军随即攻入城中,与忽儿敕军展开激战。毫无防备的忽儿敕军很快即被溃败,死尸遍布城内大街小巷。江明城俨然成为一座屠杀后的坟墓。

傍晚时分,战斗基本结束,虽然忽儿敕军偶有零星抵抗,但显帝的军队基本已经控制了城市。夜幕初降之时,汉军开始清理忽儿敕残军,此一役,忽儿敕军死伤无数,更有五千余人被俘。而李显更顺利夺取了第一个战果。

晚风夹带着血腥的味道抚过,城内一片灯火通明,胜利的喜悦充斥着整个城市。

营地中,祝酒声随着烤肉的香气飘来,围坐在篝火旁的人们兴奋的谈论着初次的胜利。李显独自躲开这片喧嚣,回到了营帐中。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不断晃动着的烛火带来某种非现实的恍惚。

半年间每晚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宁静中聆听着寺钟洪亮的响起,悠远的钟声久久回荡在山野之中。僧人的晚课已经结束,星空下的少林寺早已沉入了沉睡,只有满天的星斗静静注视着众生之梦。静寂中,他孤独的享受着心灵的平静祥和,静静听着时间淙淙流过。

怎能想到,数日之间,他又回到了这你争我夺的浊世,一手导演着血腥的杀戮。

欢歌笑语声不断侵入帐中,打扰着唯一的安静。李显明白他们的喜悦何来,可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融不入他们的心情。他想起了步入城市时那弥漫在大街小巷中浓浓的血腥味道,想起了第一眼看到的横尸街头的忽儿敕兵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有清晰的挂在那眼角的最后的眼泪。从被杀被奴役者转换为杀人者奴役者,这之间的区别只是被杀的人是谁而已。自卫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可是要他为杀人而欢庆,这他实在无法做到。

许是在少林寺住的太久了,连我也开始接受了众生平等的思想。

李显的嘴角绽开了类似自嘲般的苦笑。所谓战争,只有上位者才是最后的获利者,而付出鲜血和眼泪的,却永远都是无辜的平民。为了保护自己的百姓而去屠杀他族的百姓,这种做法究竟对或不对呢?

“在想什么呢?”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无声无息的伸来,紧紧环住了他,“这么冷的天气只穿的这么单薄,一个人发呆,瞧,你的身体都冰透了。”

出乎意料的,怀里的人居然没有挣扎。身体接触的地方传来了温暖的体温,即便明明知道温情的施予者时刻不可信任的对象,李显还是从这怀抱中汲取到了沁入心底的温意。

当一个人不安时,对温情的渴望居然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令他震惊。

“我在想自己作皇帝的那段日子,我曾经以为只要按照从小太傅们的教诲就能作个好皇帝,而所谓好与坏,善与恶的标准是不能应用于帝王的。为此,任何的牺牲都是必要的,包括杀人。”

“那现在呢?你觉得杀人是不必要的吗?”

“必要,但却令人心痛。有些事情,我能够去做,也应该去做,但并不代表喜欢去做。感情,有时真的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怎么会?我喜欢你,我就不觉的麻烦;你喜欢我,我更觉得高兴。”

“你啊----”李显轻轻叹了口气,“除去厚脸皮,不正经的地方,倒也算得上是个枭雄。”

“加上之后呢?”楚逸岚嬉笑着,“我很期待答案是‘我爱的人’噢。”

李显缓缓转过身,带着点迷茫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楚逸岚。他想从那俊朗的双目中找寻情感的波动,却再次失望了。那盈满笑意的眼睛像情人般热情的注视着他,却又似乎隐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流转的波光中,有温热的情感,又隐隐透着贪婪和冰冷。

楚逸岚,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莫名的,李显打了个寒战。楚逸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摸透了他的个性,他的思想,他的一切,而对于自己,他却还是一个充满了未知的谜题。

最后的答案,又会是什么呢?

当楚逸岚带着些试探性的轻轻亲吻着他的唇时,他没有拒绝。

和从前任何两次的接吻都不同,没有霸道的执著,没有激烈的掠夺,缓缓的,暖暖的,却更加深入心底,渐渐融化了他所有的抵触。灵巧的舌没有探入他口腔的深处,只有温热性感的唇不断婆娑着他的唇,继而轻柔的吻落满了他的脸颊,他的额头,他的眼角。

“你不用勉强自己作太傅教诲的那种好皇帝,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做我喜欢的那个潇洒不羁的李显,所有的坏事,都由我来作。”

温声细语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响起在李显耳边,诱惑了他的,究竟是那低沉温柔的嗓音,还是话语中的理解和安慰?

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前者意味着一个人的生活,后者却是生活中缺少可以沟通交流的心灵。李显过去的十年的生活,不幸的兼具了两者。他并不害怕孤独,却时而在深夜里凝望满天星斗的璀璨,冰冷的星光照耀着他的寂寞。

刹那间,他在楚逸岚面前解下了心防,暴露了自己的脆弱,放纵自己恍惚在别人的爱与关怀之中。

即便,那是片刻美丽的虚幻,也足以让他回味许久不曾降临过的温情。

楚逸岚步出李显的营帐时,发现属下陈平正带着几个兵士在附近张望。看到他出来,陈平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这才放了下来。当楚逸岚询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恭身答道:“属下见主上进去许久不曾出来,所以有点担心。”

“担心?”楚逸岚哑然失笑,“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能把我怎么样?”

“话虽如此,可显帝为人心狠手辣,此人又颇有才智,不可不防。”

陈平低下头去,年轻的脸上布满了痛苦,暗暗咬起的下唇和圆睁的双目清楚的透露了他的心事。楚逸岚知道,许多他的属下都很敌视李显。在李显在位的期间,楚逸岚滞留京城中的部属和许多依附他的臣子都毫不留情的被他处斩了,有些甚至被满门抄斩。楚逸岚也曾经惊异于那个会在月光下自斟自饮,安然度日的人也会藏有另一种当权者果决的性格,对此他甚至是羡慕的。但是他并无意制止属下对李显的仇视。只要不影响到整体战局,这是必要的。

“陈平,你养过宠物吗?”

虽然对楚逸岚毫不相关的问题感到吃惊,陈平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我啊,曾经喜欢过一个人,还费尽心思把他弄回来当宠物养,没想到这只流浪狗却是有着高贵血统的稀有品种,疏忽的结果是被他狠狠反咬了一口。我可以毁了不听话的宠物,但是最好的报复却是完全驯服它,把它的骄傲踩在脚下。”

陈平惊讶的望着他,双唇嗫嚅了几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那很简单,他的弱点那么明显的暴露在我眼前,我不明白自己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楚逸岚侧着头,脸上挂着冷冷的微笑。晚风吹动他乌黑的长发,几缕青丝拂过脸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的笑容,彰显着那笑容中的寒意森然。

突然,陈平打了个寒战。

所有的坏事,都由我来作。

就如楚逸岚自己所说的那样,第二天,未经征求李显的同意,他下令将五千余战俘全部处死。

消息传来时,程令遐拽着他的衣袖说,他讨厌楚逸岚。而李显----只有苦笑。

如果作决定的人是他,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下达同样的命令。然后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为满手的血腥沉默。

他不是洁白无暇的程令遐,也就没有了那种肆意责备楚逸岚所为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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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儿敕军世居草原,擅长骑射进攻,却不擅长守城。李显大军一路挥师北下,连续顺利攻下了若干座城市,将忽儿敕军的主力逼退至黄河以北的华梁城中,据守城中。华梁城城池坚固,兵力充足,更兼城市依山而建,借地势之险峻,易守难攻。显军暂时休战,于城外十里处修整,以待攻城。

冬季将至,正午的阳光发射出微弱的热度,拂面的空气已经冰冷的没有温度。

李显遥望着远处的华梁城,默默想着刚刚的那场军事会议。大多数将领都赞成仍由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于正面率先攻入城内,然后打开城门引领大军进入。楚逸岚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李显是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先不说华梁城城高势危,即便是轻功卓绝之人也未必能穿越层层守军顺利打开城门,就算是能顺利开城,与忽儿敕军于城内正面冲突也必将死伤甚重。况且此战法又曾在之前的战斗中多次使用,难免忽儿敕军有所防备,已有应对之法。

回答他的却是露骨的敌视,没有人响应他的顾虑。

望着远方重山叠叠起伏,李显长长叹了口气。早想到自己在军中只不过是个被架空的皇帝,却没想到被楚逸岚的属下敌视至此。让他烦恼的倒不是自身的种种失意,他本就无心繁华富贵,此番被楚逸岚拖入这场俗世争斗,所为的不过是打退忽儿敕军,保我汉室江山。可是寒冬将至,设若此役能胜利,便可在华梁城度过冬天,明春继续北下。但假如失败,就只能退回南方,明春再来攻城。那时且不说忽儿敕军援军必然已经到来,就是我军士气也必定极为低落,后果堪忧啊!

“为什么一个人在叹气?”不知何时,楚逸岚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了他身后,“在怪我刚刚没有袒护你吗?”

李显转过身:“我没那么小家子气。公议如此,你要站在自己部下一边也无可非议。我真正担心的这一战。你平心而论,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有道理。不过我们也不能不作进攻,困守于此啊。”

“但也不能因此就鲁莽进攻,难道输了也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可是你说这一战我们怎样才能取胜呢?”

“当然是想方设法引忽儿敕军出城一战……”灵光一闪,李显睁大了眼睛,“难道你是想诈败?”

楚逸岚微笑着点头:“不错。先不谈这个了,有客人来了,我们去见见。”

什么客人值得他二人亲自去见?李显低头沉思片刻,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是你派去刺杀烈帝的人完成任务,顺利回来了。”

楚逸岚拉起李显已经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嘴边,一边呵着热气,一边上下搓弄着。温暖的明明是手,李显的面颊却不由得热了起来,道:“你在干什么呢?被人看到算什么?”

“那我们就大大方方的结婚。”

“胡闹,古往今来哪有两个男人结婚的。”

“有两个男人相爱的,为什么不能有两个男人结婚的?连你也这么迂腐,拘泥于世俗吗?”楚逸岚的嘴角挂着灿烂的微笑和些许的调侃。

“不要脸,谁和你相爱了?”埋怨的口吻,可是双手却始终没有抽回。那温暖,在这寒冷的天气中竟是如此的让人恋恋不舍。抬头望去,连那在白茫茫的薄雾之后微红的太阳都在刹那间眩目了起来。

“烈帝好歹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死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楚逸岚问道。

李显轻叹口气,抽回了双手:“天家兄弟,出生之时就注定了是敌人,哪来的骨肉之情?设若婚礼那天我喝下了那杯毒酒,现在连埋尸何处都不知道。大皇兄也好,十年前的二皇兄也好,他们两个逼宫杀我时,谁又曾顾及分毫的兄弟之情?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不如此,如何能够自保?咦,你作什么……”

话音未落,右手被猛地一拉,身体已经顺势落入了楚逸岚的怀抱中。人体的温暖在瞬时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喜欢你那落寞的口吻。从今以后,你有我来爱。”

附在耳边的双唇轻柔的说着不容拒绝的誓言。

“以后不许你在冷月下一个人自斟自饮,那种寂寞的潇洒不再需要。我会燃起火热的炭火,温起一壶美酒,然后陪你一起赏月。也不许你再说什么要远离人群,独自隐居,有你的地方就会有我。”

好霸道的人啊,连我那颗逍遥的心你也要拿走吗?

李显的唇边慢慢绽开了幸福的笑容,连那平凡的面容也耀眼了起来。

可以相信吗?真的可以相信吗?如此令我心动的誓言?

即便说出它的人是如此狡猾的你?即便我明明知道脱下坚硬的外壳便失去了保护自己的盾牌,即便我明明知道那也许只是交织在虚伪的尘世陷阱中的又一个美丽的谎言?

可是啊,这样温暖的感触竟让我莫名的感动了起来……

“你们在作什么呢?”

身后突然冒出的熟悉声音唤回了李显的思绪,他略带慌张的推开了楚逸岚,转身看去,笑容在下一刻像一朵怒放的菊花般在他脸上绽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许久没有音信的李忻恬!

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记忆中的孩童成熟了许多,从前刚到自己肩部的孩子如今已经能和他平目而视,稚气尚未脱尽的脸孔上添了几分历经磨难的沧桑,只有那高高撅起的嘴巴依然带出往日撒娇的模样。

“太过分了吧,我可是为了你出生入死,跑去刺杀烈帝,如今不远万里的回来了,居然让我在帐篷里空等,你倒在这里和别人搂搂抱抱。”本以为李忻恬与楚逸岚仇人相见,势必分外眼红,结果他只是用目光很快扫过对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快步走到李显身边,报复似的亲密的勾起他的手臂,“你怎么和那个家伙那么亲近起来了?”

“这么称呼长辈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楚逸岚耸耸肩,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叔父啊。”

叔父?!李显几近惊异的望着他二人,楚逸岚依然是那副狐式笑容,而李忻恬却低垂下头,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进帐里去吧,还有两个人在等你呢,离奇的事情不只这一件呢。”

大帐中坐着两个男子,一身雪白衣衫的男子带着甜美的微笑依靠在宽阔的胸膛中,脚步声从帐外传来时,他恋恋不舍的抬起了头,露出了令人窒息的惊艳容颜。

一个妩媚多姿,更兼芙蓉般清丽脱俗,一个平凡无奇,眉宇间挂着傲然不羁,明明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可是眉宇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楚逸岚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是那个人?”李显问。

美丽的男子微笑着点下了头,流动的眼波却始终没有离开身边的男人。他的眼中,只盛得下身旁的恋人。

“也是魔教的左护法若离君。”李显说道,“旁边的这位想必就是魔教教主了?”

一直旁若无人怀抱着恋人的高大男子终于抬起了头,刚刚那温柔的眼神在望向李显时瞬息变得犀利无比。片刻惊鸿,王者之风于霸气十足中顿现。

“你认得我?”他沉声问道。

李显摇摇头:“不曾有幸相识。只是能有刺杀烈帝的绝世武功,又得魔教的左护法慧眼垂青之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我也是猜测而已,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他从不关心江湖之事,虽然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却连鼎鼎大名的魔教教主的名字也不知道。

男子哼了一声,简洁的道:“百无忌。”

百无忌,二十五岁之前纵横江湖,杀人无数,二十五岁之后却坠入情网,从此不问江湖,携爱侣快意逍遥度日,而魔教亦随之销声匿迹。这些,不久以后李显便从楚逸岚口中得知,至于百无忌和若离君的爱情故事,他却从来无从知晓。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呢?楚公子告诉你的吗?”若离君莞尔一笑,“这可不好噢,他答应过我不说的。”

“不是他告诉我的。”李显摆手道,“从前我在使你所传我的雷霆剑时,曾被人误认为魔教左护法若离君,后来我又得知你的名字中有一个‘离’字,两件巧合串联起来,便猜到了一二。”李显一撩长袍便跪了下去,“救命之恩,十年教养之恩,李显他日必当回报。”

“不要这样,显儿,快快起来。”若离君几步抢上来想要扶起,却被李显一偏身躲了开来。他抬着头仰视着眼前的丽人,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容颜背后却有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双眸,温润的光华深敛其内,一时难以判断出他的年龄,不过李显暗暗盘算,以他抚养自己的年月算来,至少也是三十开外了。数年来盘绕在他心头的疑问越加强烈了起来,为什么他要冒险救出素不相识的自己,又为什么抚育了他十年?还有……那肖似的五官……

他默默的注视着对方,用眼睛无声的询问着。

若离君无奈的叹了口气:“也罢,你起来吧,我告诉你就是了。你的父皇就是我的兄长。”他微微一笑,“当年的恩恩怨怨不提也罢,离开皇室之后,我早已抛弃了李姓姓氏,再世为人,若不是因你,我本是不想再和李家有任何瓜葛的。”

百无忌走过来,默默的抱住了他,温柔的体贴在无声中蔓延了开来。

若离君拉起了李显:“能看你平安长大我也就放心了,总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我……去了。以后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想再见李家的人。”

百无忌与他两手相牵,彼此交换了会心的一笑,相爱的幸福荡漾其中。一声清啸,两道身影如风般出营帐而去,眨眼间已经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萍踪侠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李显注视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视线。故事,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福,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找到的……

送走了百无忌二人,营帐中陷入了许久的沉默。最终,李显结束了这不自然的无声。

“你们两个怎么会是叔侄?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当然是他了,我是长辈嘛。”楚逸岚悠闲的捧起一杯热茶唏嘘着。

李忻恬低了头,开始慢慢的讲述:“那天与师傅分别之后,我按你的吩咐去了那家客栈,找到了大皇姐的那页信,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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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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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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