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房间里只有我和雷戈两个人。今天,是我们扳倒路希欧德的日子。

拟定方案,做好繁琐的事前备细后,我和雷戈准备分开行动。

我不会用枪,也不会用刀,有的只是一身蛮力。不过,幸好编入我这队的人,都是雷戈手下的精英。这些,他们都会。

“如果事情突变,或是无法完成计划,千万别硬撑着,赶快逃走,明白吗?”雷戈将防弹衣套在我身上,用修长灵活的十指细细结着一侧的布扣。

“那样的话,你们就等于自投罗网,完全丧失生存下来的机会。”我听了这番话,眉头紧皱,“雷戈……”

“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可以很快乐地活下去吧……和那个叫阿青的人一起。”雷戈的手停了动作,唇边扬起淡淡的苦笑,“所以,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雷戈,这次行动不会有事的。”我心中蓦然大震,伸手紧紧握住雷戈的腕。

形状近乎完美的结实手腕上,如蚯蚓般凸起的丑陋伤痕在我的指腹间摩挲。那是我留下的伤,却在此时刺得我心脏隐隐作痛。

就在这刻,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转过身去,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染着红发的瘦弱少年。

我记得他,那个为雷戈出卖了肾脏和皮肤的孩子——成仲胜。

“沙利文先生,求求你,带我去好吗?”成仲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三两步走到雷戈身旁,身子一矮跪倒在地,“听说这次的行动很危险……无论如何,请让我跟着你。”

看着他,雷戈蓝灰色的眸子里蓦然罩上冰霜,声音冷淡:“谁让你进来的?”

“是我自己……”成仲胜不经意中回头,看到了我身上的防弹衣,声音顿时又激动起来,“防弹衣……不是只有一件吗?给他穿了,你自己怎么办?”

我皱起了眉头——不是说有好几件?雷戈在骗我。既然这样,这衣服我是穿不得了。我伸出手,开始解身侧的布扣。

“闭嘴!当初我怎么没把你的舌头割掉!”看到我解衣,雷戈气得脸色发青,伸手狠狠给了那少年一记耳光,“你滚,现在就滚!”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空气中掠过,细细的艳红血线顺着少年颜色浅溥的唇边蜿蜒而下。

“我不会离开你……除非我死。”成仲胜硬挺着不动,咬紧牙关,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雷戈。

“这么坚持……是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雷戈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冷笑,“反正你是根本没用的人,让你好衣好食活到现在,已经算够对得起你……想死的话,我成全你。”

发现雷戈的眼神中竟真的露出凌厉杀机,也顾不得解防弹衣,我连忙上前,拦在雷戈和成仲胜之间:“雷戈,你想做什么?”

看着我,雷戈眼中的杀意渐渐淡下去:“没什么……他身体太弱,去了只有添麻烦。我在吓唬他,让他走而已。”

是这样吗?我来不及多想,又转头望向成仲胜。那少年仍然倔强地仰着头颅,但大滴大滴的泪水却不住地从脸颊上滑落,神色哀伤至极:“我能跑能跳,枪法也一直没搁下,只是看起来比较瘦……你放心,实在不行的时候,我就是自尽,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够了,别再说了!”我被他这段苦情哀求弄得头皮阵阵发麻,伸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好,“雷戈不带你去,你跟着我,如何?”

成仲胜看着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雷戈则当即咆哮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头也不回,看着成仲胜,“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用是吧?跟着我也一样可以证明。”

“克拉纳赫,同情心不是这样溢施的!”雷戈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咬牙切齿,“这家伙,我早就该动手杀了他……看不出他恨着你吗?只要有半点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下手!”

“沙利文先生……说得没错。”成仲胜看着我,眼中浮现出怨毒,唇边也开始泛起抹冷笑,“沙利文先生开始是被你挑断手筋,至今伤痕未愈,后来又被你害得几乎丢了命……但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护你周全,而你,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每当看到他为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拼命付出,我就想一枪毙了你!”

我拦住想上前对成仲胜下手的雷戈,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少年:“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一直没对我开枪呢?”

“一方面,是沙利文先生把你保护得太好……另一方面,沙利文先生他……没有你不行。”成仲胜忽然将脸埋入掌心,哭得泣不成声,“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这种人……”

“就这么决定——这次行动,他跟着我。”我将满身杀气的雷戈拉到一旁,唇边泛起微笑。

雷戈微微皱眉,将略带恼怒的目光投向我。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敌人。”我微笑着解释,“就算他恨我,却也有不杀我,并且全力协助我的理由。这样,就够了。”

在山野中生活的时候,我住的山洞曾经被一个狼群霸占。而在那个狼群搬来之前,我正和一头住在附近的熊斗得不可开交。

因为共同的利益被侵犯,我和那头原来是敌人的熊结成同盟,一起赶走了狼群。尽管之后,那头熊再度和我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被我杀死吃掉。但至少那时,它不会下手害我,而且会全心全意地帮助我。

现在的状况,也是一样。

雷戈深深吸了口气后,以一种半是温柔半是眩惑的目光看着我,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果然是……克拉纳赫会说出的话……”

“好好跟着我吧,如果这次行动不成功的话,雷戈会有危险哦。”我解开防弹衣扔给雷戈后,一手将成仲胜从椅子上提起,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这东西还你,不适合我,还是拿给比较娇嫩的人穿去吧。”

唇边笑意更深——本来,是想将那件防弹衣拿给阿青的。但转念想来,既然只有一件,他必定不肯穿。就算强让他穿上,心里也必是不好过。

说起来,谁为谁可以牺牲自己,多么伟大。但实际上,接受的那一方,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死去,自己独活,又有什么味道?怕只是比牺牲的那方,还要来得痛苦吧。

毕竟,牺牲只痛苦一时,而接受牺牲则要痛苦一世。

我不要阿青痛苦。

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响,市内最负盛名珠宝行的一列列展示柜台如冰山骤然崩裂,玻璃片片飞溅之后,散成一地凄银。

我和手下用丝袜蒙着头脸,端着枪冲了进去。

“我们这次来,只为求财,不为害命!面朝墙壁趴下,谁都不许动!”我嘴里虽然这么喊着,却瞧着一个职员偷偷按下了警铃后,非但无动于衷,唇边还泛起了个笑容。

如果不出意料,这个城市的警力,至少已经被我引出了三分之一。

从城中最大的银行开始,一路扫荡过来,共打劫了五家知名商铺。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吩咐属下尽量不要伤人,但在执行过程中,还是伤了几位见义勇为的市民和尽忠职守的保安。

他们的家人,这时候一定在哭吧。但是……我却只能继续冷着面孔执行计划,别无选择。

阿青跟我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钞票、珠宝、黄金的硕大黑色塑料袋。他既不会用枪用刀,又没有我的力气,只能做这种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入这家珠宝行,阿青的神情开始飘忽不定。

成仲胜却是另一番面目——我从未想到,像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少年,竟会这般残忍。几次都是在别人已经受伤倒地不起的情况下,却仍然开枪。那时,他的神情冷冽平静。

即使是捕猎的兽,也不会杀死除果腹以外的生命。

为了不再伤及无辜,我缴了他的枪。现在,他和阿青一样跟在我身旁,手中提着装满了贵重物品的黑色塑料袋,目光却是愤愤不平的。

“像你这种人,根本就配不上沙利文先生!”成仲胜一边瞪着我,一边低声抱怨,“在黑道混却这样心慈手软,到最后不仅把自己搭进去,还会连累别人……”

虽然我对他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却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继续指挥计划进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我们打劫的最后一家商铺。接下来,就是将警力引向路希欧德的巢穴。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这家珠宝行时,那珠宝行的负责人——颇有气度的一个中年男人,却举着手走了过来:“别开枪……我并不想反抗。只是炎煌少爷……你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半了,我看着夫人因为想念你而一天天憔悴下去,心里真的很难过。请你……不要再恨她,回去吧。”

我发现中年男人竟是在对着阿青讲话。而阿青,尽管用丝袜蒙着头脸,看不出脸色,此时全身却都在微微颤抖:“我不会回去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她。”

说完,阿青转身便走。想到正在进行的计划,我也匆忙离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事态正在急速发展,已经容不得我多想。

**********************

白色的面包车上,前面有人在开车,我坐在后座,不时将枪口朝外虚张声势地放上几枪。目的,不过是想将追踪的警方引到身边。

我们行进的路线,在之前经过详细的计划。那家珠宝行之所以会选做最后的地点,是因为距离路希欧德的地下拍卖场最近,有利于以最快的速度将警力引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雷戈给我发了短信——路希欧德的交易正进行到最精彩的部分,满场都是赤裸着身子,等待着被拍卖的少年男女。只要我一接近会场,他立即挑起混乱。

但当我们的车子被警方四面围困,停在交易场的入口处时,却只看见空落落落的高大门楣,连一个巡逻的保安都没看见,更别说想像中的激战,静得怕人。

看着四面都是闪着红蓝相间灯光的警车和黑洞洞的枪口,我一咬牙,扯下头上的丝袜,推开车门,举着手走了出去:“别开枪……我们……”

投降二字还没从我嘴里说出,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打穿了我的左腿。接着,是右腿、肩胛。我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鲜血很快从裤管下和肩胛处汹涌而出,将米色裤子和白色上衣浸染得艳红刺目。

“啸森!”阿青大喊着,动作迅速地扯下自己头上的丝袜,从车上跳下,扑过来紧紧将我拥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我,却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枪口下,“我们已经投降了……别开枪,请你们别开枪!”

“放心,像你们这种怪物,只要没伤到要害,是不容易死的。”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人施施然从警车上下来,面带微笑。

路希欧德?!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很厉害的计划,差一点我就全盘皆输。只是,你没有将‘背叛’和‘出卖’这两个词算进去吧?到底是正直的人哪……克拉纳赫。”路希欧德在距离我们三米开外处站定,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出来吧,来拿你要的东西。”

成仲胜从面包车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路希欧德身边:“是的,路希欧德先生。”

刹那间,我只觉得完全不可置信……那少年虽然阴暗残忍,却是深爱着雷戈的。为什么,此刻竟要出卖我们?

路希欧德的唇边掠过丝冷笑,朝身后挥了挥手:“拿了那东西,就快滚,从此不要再出现!”

雷戈被一群人架着出了警车。此刻他的金色长发披散着,凌乱而失去了光泽,全身抽搐,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吐着白色沫状物。那群人将这样的雷戈扔在了成仲胜脚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沙利文先生!沙利文先生!”不知哪来的力气,成仲胜一把将比自己壮硕很多的雷戈拥入怀中,然后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被喂食和注射了大量毒品和迷幻药……哼哼,要是普通人的话,早就死了。他身体倒好,竟硬撑了过来。”路希欧德冷笑着,“不过,他的大脑以及身体的部分神经都被烧坏……从此以后就算是废了。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再取他的命。对了,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成仲胜拼命摇着头,“当初,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你只是想要那个从试验室逃出的怪物?你说,你也有过怎样也得不到的人,能明白我的心情,所以才帮我……”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啊……小笨蛋。”路希欧德仰天大笑后,俯下身子,拍了拍成仲胜满是泪水的脸颊。

“啊啊啊啊啊……”看着曾经精悍敏锐、接近完美的雷戈,被害成那副凄惨不堪的模样,我只觉得胸口痛得快要裂开。

尤其,这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没有我提出的计划,如果我仔细注意一下成仲胜的行为和心理变化,如果……

成仲胜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不仅把自己搭了进去,还害了别人。

一把推开抱着我的阿青,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路希欧德扑了过去,将他压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往里收。

没有人想到我还可以站起来。而我,曾生生扼断过一只狗王的颈椎。

路希欧德很快断了气。至死,他都圆睁着眼睛。他大概,完全想像不到自己会死于这种情况——这个世上所发生的事情,的确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回过神来的人们很快聚集到我身边,对着我开始放枪。

那些人枪法很准,每一枪都穿过我的肉体,却不会伤到我压着的路希欧德。

一枪、两枪、三枪……我的身体现在,看上去大概像个血肉模糊的马蜂窝吧。

路希欧德早就死了,但直到失去意识前,我都没有放开他的脖颈。

雷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好,我叫克拉纳赫,是你以后的监护人。”我微笑着走上前去,向那小小的金发男孩子伸出手,却对上了一双充满警惕的蓝灰色眸子,尴尬地又将手缩回,“你可以叫我爸爸……如果不愿意的话,直接叫克拉纳赫也可以。”

如往常般和那别扭的金发小男孩子共用晚餐,发现他神情犹豫。刚想出声询问,他却先开了口:“那个……我以后叫你克拉纳赫好了。”

小小的金发男孩子长成了十余岁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过来:“克拉纳赫,你不是在抱怨工作过度,腰酸背痛吗?我有去看按摩的书哦!来来来,快脱了衣服躺下,看我大显身手,嘿嘿……”不知为何,总感觉他笑得有几分诡异。

“那个……这是我收到的情书哦。”金发少年将一大堆信件在床上摊开给我看,一脸苦恼的样子,却在偷偷抬眼观察我的表情,“虽然受欢迎的感觉很不错……但克拉纳赫,你说该怎么办,她们谁都没有我漂亮咧。”

我一面笑着说他自大兼自恋,一面却发现,他真的越来越高挑俊秀,出众而耀眼。

一直以来,都认为雷戈是个需要我来守护和宠爱的孩子。正因为如此,他只靠一柄以前挂在墙上的装饰剑,独自杀死了闯进家中的刺客,扬言要保护我时,才觉得万分震惊。同时,也有几分欣慰。

那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坚强又独立。

但是、但是……刚刚就在我的面前,他被彻彻底底地毁掉。

如果当初能够听你的,如果不是我用抛弃记忆来逃避痛苦,如果……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记忆拼图的最后一角,终于在脑海里完成。一切,都想起来了。

霍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脸上戴着吸氧罩,全身插满了导管……原来,我没有死。

但是,把雷戈害成那样的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用尽全力地伸出手,想拔去胸前的插着的导管,却在看到自己双手的时候愕然。

那对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的东西,就是我的手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轻轻的、不断的水流滴答声在回响。那些水,有些是正在注入我身体的血浆药液,有些则是从我体内导出的淤血积水。

手悬在空中半晌,神智渐渐清晰,求死的冲动开始淡薄——虽说我的身体比普通人恢复力要强得多,但以当时那种伤势,只要稍微拖延一段时间,轻易就会死去。

有人不想让我死,并且有能力及时将我弄出那失控的局面。那人,是谁?

眼前所吊的那一大袋特殊血型的血浆,就非寻常人可以轻易弄到。而且看上去,我从未断过输血。

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我看到了阿青。他看起来,憔悴消瘦了不少。

“啸森,你终于醒了!”与我对视的刹那,阿青的眼睛都亮了。他三两步抢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后,眼神却又开始黯淡下来,不发一言。

“炎煌少爷,你怎么又往这边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中年男人紧随着阿青进来,嘴里絮絮叨叨,“那个人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半点起色……少爷你就是天天来守着他,也是没用的啊。”

我一眼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我们所打劫那家珠宝行的负责人。

以眼前的医疗状况,再加上此人的出现和言语。虽然尚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却可以得出,是阿青救了我,并且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寻常的结论。

阿青见他进来,连忙上前,用身体遮住我:“你走,我不想有人打搅。”

中年男人躬身而退后,阿青再度握住我的手,神情半是痛楚半是欣慰:“真是的……差点就没命了。你这家伙,扑上去的时候就没想后果吗?”

“雷戈怎么样了?”我在氧气罩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当时场面太乱,我又一心只想着救你。”阿青的语气开始不确定,“他和成仲胜,一起失踪了……我想,可能是成仲胜把他带走了吧。”

以成仲胜对雷戈的感情,应该不会害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算暂时放心。如果不是的话,就算担心也没有用。点点头后,我再度开口——

“路希欧德一死,势力并不会立即消融。但是,在出现有力的领导者之前,其内部必有斗争,从而呈现出溃散无组织的局面。”我喘了几口气后,接着往下说,“我现在感兴趣的,是那个路希欧德掌控的研究所……现在,正是了解我们出生秘密的时机。我想,以你的能力,可以做到。”

“你……真的是啸森吗?”阿青静静听完我讲的话后,忽然幽幽地说,“这种冷静取舍的作风,精于判断的头脑……绝不是啸森所有的。如果啸森听说雷戈不知所踪的话,一定会着急得要命,而你……却已经在片刻间分析身边的情况,考虑下步行动,而且完全理智透彻。”

不,我不是克拉纳赫·冯·西多夫。那个已经失去一切的男人,那个连自己养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没有必要再继续活下去。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只有希啸森。

所以,我抬起眼,望向阿青,轻轻微笑:“我是啸森,希啸森。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你倒忘了?”

“对不起,啸森……我一定是昏了头,居然开始怀疑你。”听我这样说,阿青的模样瞬时软化。他俯下身子,将我骨瘦如柴的手凑在唇边,不停地吻着,眼神疲惫,“最近……我活得好累,对不起。”

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但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阿青。他之所以会怀疑我,恐怕也是因为他自己身上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所以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阿青,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缄默片刻后开口,“告诉我。”

“你果然不再是啸森……西多夫阁下,是吧?”阿青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神情刹那冰冷,“等你伤好了以后,就请离开……以你的能力,做任何事情想必都是易如反掌。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说完,阿青转身离开病房,砰然关上了门。

真是的……就算我不再是完全的希啸森,他也没必要对我一脸仇恨吧。

我呼出一口长气,感觉到身体开始疲惫。刚才,话说得太多了。

闭上眼睛。很快,我就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每天,阿青都会来看我。但是,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他望着我的目光,往往又是仇恨,又是眷恋,又是怜爱。

插在我身体上的管子,数量慢慢在减少。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靠注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开始吃一些流食。

“希啸森先生,这是为了你好,快点都吃下去。”一旁的护士小潘义正严辞,“如果不坚持进食的话,你的胃就会完全萎缩,以后再也不能吃任何东西哦。”

我愁眉苦脸。面前,是一碗什么味道都没有,难以下咽的糊状物。旁边,还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片。

“那个……真的很难下咽啊。喂,你确定我现在只能吃这些?”我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包满纱布的上半身。

“是的,而且必须吃下去。”小潘的脸红了红,悄声道,“大不了,你吃完后我再亲你几下……真是的,你这人真难伺候。”

自从我醒过来,就是小潘在照顾我。我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闷得快要发疯,阿青又是那种别扭的怪模样,便经常和她聊天调情。

说实在的,我真不觉得现在这副皮包骨头的病鬼模样有什么魅力。但小潘,却偏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居然还遭到了整个医院护士们的一致嫉妒。

我慢吞吞吃完眼前那碗糊状物,用一杯清水咽下所有的药片后,微笑着把脸凑过去,让她的柔嫩的唇在脸上蜻蜓点水。

好死不死,阿青推门进来,将这幕尽收眼底。他站在门口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小潘便知情识趣地收拾托盘退下:“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西多夫阁下很受女人欢迎的传闻,看起来是真的。”阿青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身上散发的醋味儿直冲九霄,“不过,传闻中没有提到的是,你居然还是个没有节操和责任感,到处乱放电的花心大少!”

“你听着,克拉纳赫那个人很讨厌……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每做一件事都要经过缜密的计算得失,满心只想着公众、民主那些东西,却保护不了最亲近的人。”我听完阿青的话,沉默片刻后忽然正色,“他勤奋、禁欲、保守……简直可以说是个清教徒。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在七年前已经死了。”

“不想再做为克拉纳赫活下去吗?”阿青看着我,过了半晌忽然摇头冷笑,“但是,那个我闭上双眼都能认出的啸森……再也回不来了。你既不是克拉纳赫,也不是啸森,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你也很想问自己吧。”我平静地看着他,“阿青,你是什么?”

“我只是个不完全的试验品……”阿青听完这句话后,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没有办法……契约的力量太强大了。那个人依靠我完成愿望、延续生命……但是我、我……”

说到这里,他竟再说不下去,泪流满面。

“阿青!”我从未见过阿青那般脆弱的模样,连忙一瘸一拐地走下床,将他颤抖不停的身子拥入怀中,“没事的……都是我不好。你不需要考虑这些,真的,完全不需要……”

“放开我!”阿青蓦然挣脱了我的怀抱,咬着牙,用那对黑亮的眸子狠狠瞪向我,“你这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不承认过去,不承认你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哈哈,真是不错。这样,也可以活得比较轻松吧!”

说完,他掉头便走,离开了病房,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决然。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他这样恨我?心脏蓦然揪痛,一股闷气在胸中流窜,化成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身体也随之软倒在地。

等到稍微有些力气后,我慢慢地爬到床头柜旁,再慢慢地抽出纸巾,擦去唇边的血渍。最后,我自己爬到了床上,躺下再盖好被子。

没事的、没事的……无论是克拉纳赫或希啸森,都是神经坚强,经得起打击的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门被骤然推开,阿青居然去而复返。他脸色难看,眼神惊惶地望着神色如常的我:“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微笑。

阿青垂下眼帘,将红润的**咬得一片惨白,再不说话。下一秒,他转身带上了门,如来得突然般去得也突然。

胸中那股剧痛再度袭来,我张开嘴,又吐出了一口血。

头晕目眩之后,定下神来回想,阿青在指责我过去对别人造成的伤害。过去,我伤害了谁?又为何会造成他今天对我的憎恨?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是,与其无所作为,躺在这里猜答案,不如主动出击,找出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

七年过去,衍流党土崩瓦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尚能调动的势力还有多少。但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依靠。

做为一个成型的党派而言,不可能没有对付其敌对势力的地下组织。当初衍流党的势力分为两股,大部分在众目睽睽的明处,小部分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基格·瑞德莱恩,就是那一小股地下势力的负责人。

我被杀之后,衍流党没有再出现能够支撑大局的领袖,从此四分五裂。纵然打着旗号勉强集结起来的,也都沦落成人人喊打的盗寇之流。

但是,基格·瑞德莱恩不同。他手中所掌控的势力,是一个相对完整和服从的机构。纵然没有力量将衍流党支撑下去,也不会轻易溃散分裂。

我信任基格的能力,如同信任他这个人。否则,也绝不会将那样一个独立、关系着衍流党重要运作和存亡的机构完全交付给他。

本以为七年过去,联系上基格需要大费一番周折。没想到,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按下基格住宅的号码,电话彼端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

“基格,我遇到了麻烦。”我勉强压抑住心中的兴奋,语气平淡。

电话彼端沉默了半晌,才传来基格又是激动又是惊惶失措的声音:“不、不可能,西多夫阁下……你还活着,天哪……”

听到这里,我挂断了电话。以基格的能力和手段,很快就能找到我所在的地方。再说,一旁的小潘正笑眯眯瞧着我,手里端着碗糖水梨片:“和国外的家人联系吗?虽然听不懂,但说得好像不是英文的样子。”

“德文。”我冲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碗和勺子。

“你啊,真是的……上次吐血吐得差点就死掉,却还是这副德性。”小潘双手支着秀气的下颔,趴在我身旁,眼神忽然忧郁,“那个人……其实天天都有来,每次都是一遍遍在门外徘徊,拼命地抽烟,直到夜深才回去。”

“哦,做清洁的那位阿姨不是会很辛苦?”想到阿青,我胸口一窒,却仍然保持平常的模样调侃,“每天都要扫一大堆烟头。”

小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对我摇着头:“你要是见过他的模样,就不会再这么说……他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敢见你。”

我咀嚼着切得薄薄的梨片,却完全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上次你吐血不止,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他急得快要发疯,而且一直非常痛苦地自责。”小潘用幽幽的语调接着往下说,“你可曾听说过,一夜白头?我以前认为只是传说……直到亲眼看见他的头发,在一夜间变得花白。”

那个笨蛋!我再听不下去,忍不住双手握拳,重重砸向身下的床板,发出砰然巨响,然后高声咆哮:“是他让你对我说这些的吗?!哈哈哈……真好笑,这算什么?!博同情还是求谅解……告诉他,这两样我都不会给!自己像个缩头乌龟般躲躲藏藏,却让一个女人来当说客,他根本不配!”

我一边咆哮,一边血气上冲。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将面前的雪白被罩染出大片凄红。

“请你冷静……没有人,根本没有人让我说这些!”小潘哭着扑过来,抱住我颤抖不停的身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说了,我再也不会说了!”

门被砰然撞开,阿青惨白着脸出现在门口。他的一头长发用发箍束在身后,果然如小潘所说,变成了老年人的那种花白,失去了鸦羽般的光泽。

忽然,阿青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不发一言拉开抱着我的小潘,狠狠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浑身却抖得比我还要厉害。

他全身,都是呛人的烟味儿。

我耐着性子任他抱着,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黯哑得不像样的声音:“我在担心的人,是啸森,不是克拉纳赫。啸森是我的主人……一生的,永远的。他受一点点伤,我都会心痛得要命。而克拉纳赫的死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本以为他会说些软话,或者是解释的话。没想到,一上来竟是这样硬邦邦的陈述。

我更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竟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啸森……你在哪里?以前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抛下我……我现在很苦很累,想你想得快要发疯!我真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阿青的神经绷得太久,此刻正面临着全盘崩溃。我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就在我安慰阿青的同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

“野种就是野种,又来看你那半死不活的病鬼情人了?妈妈也是糊涂了,居然要把家业交给你这种人,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嘛!”

听到这句话,阿青如同猫般弓起了脊梁,全身刹那僵直。我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两个一身名牌、西装革履青年站在门口。

那两个青年都很英俊。只是,越看越让人觉得不舒服。

“是啊,他还是比较适合躺在床上,再张开双腿,乖乖做一个宠物。”另一个青年笑着接口,“反正,他也喜欢男人……正好乐在其中。”

“你们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我推开阿青,霍然坐起身,捏紧了拳头,刹那间将冷静和理智抛在脑后。

“没事的……他们是我哥哥。”阿青慌忙按下我,神色闪躲,“他们只是来让我回家而已……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说完,阿青站起身,朝那两个青年走过去,强笑道:“哥哥,我们走。”

“哈哈……真好笑,那个皮包骨头的病鬼,居然一脸想揍我们的表情。”

“没错没错。虽说模样一流,却随时会断气的样子……炎煌,每天面对着那种半死不活的人,你有没有欲求不满?

“……”

那两个人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拥着阿青离开。

我看着阿青离开,紧握着双拳,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

如果是以前的希啸森,怕是早就不顾死活地扑上去。但现在,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但无济于事,还会将事态弄得更糟——制造并等待恰当的时机,才是最好的做法。

从这个角度看,我的确不再是以前的希啸森。但是身处这个环境,那种单纯的活法,只能是步步危机,随时都会害人害己。

雷戈,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

尽管很怀念从前的无忧无虑,却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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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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