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池若枫大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成绩优秀又颇有天分的他,刚毕业就被一家很具规模的设计公司聘用。为了方便工作,他在公司附近租下一间小小公寓作为住所。

他刚出校门,唐林虽给了一些补助,身上却还是没有多少钱。公寓的地下间最为便宜,他便租了地下间。

一路上为了不引人注目,池若枫叫出租车带着那化缧回到住所,摸摸瘪下去的荷包,稍微有点心疼。

解开化缧身上裹着的大衣,就看见衣服上面全是皮肤碎片和黏液。好在这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他将衣服丢进洗衣机,又将浴缸放满了热水,开始替化缧洗浴擦身。

若枫换掉六缸热水,用完半罐薄荷香型的沐浴乳、一整罐洗发精,累得满身大汗才算把化缧彻底清洗干净。给化缧换了浴衣,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面包和一罐汽水给他,让他在沙发上先坐着,池若枫自己又去洗了个澡,这才出来。

标本储藏室平时很少有人出入,所以他应该可以暂时放心。但带化缧出来的这件事,科学院不可能不追究,总要想办法解决。

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唐林教授。

从浴室里出来,池若枫看了一眼乖乖坐在沙发上的化缧。

那漂亮少年将面包放在小茶几上,正若有所思,把玩着手里的汽水罐。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白皙双颊透着淡淡嫣红,过于宽大的浴袍松松罩在身上,越发显得稚气可爱。

他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一个微笑,然后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唐林的手机。

讲完全部过程后,电话的彼端沉默了片刻,他听见唐林深深吸了口气:「若枫,我想你还是应该把他尽快还回来。你也知道,这个项目并不是由我负责,而且每月一次的检测期就快到了,这件事怎样也瞒不住的。

「我不妨直说,到时候你被抓住的话,很可能会被判盗窃文物罪。」唐林的语调听起来严肃而沉重,「这样的话,于你将来的前程有很大影响。」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想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会尽快把他送回来的。」池若枫越往下听,心就越往下沉。

池若枫是如何艰难的从实验室走出来,如何努力上进的得到今天这个位置,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现在的一切,是他用过去全部生命追求得到。

他没办法想象,失去这所有的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放下电话,池若枫走到化缧的对面坐下,怔怔的望着他。

化缧见他对着自己发怔,微微勾起唇角。然而化缧的深黑眸中,却不见半点笑意。

池若枫居然想骗自己,说忘记了从前的事情。若真的忘记,怎么还会用和从前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种动摇、充满了哀伤的眼神。

「对了,你怎么不吃东西?是吃不下吗?」池若枫看到化缧放在一旁没动的面包,柔声问道。

化缧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想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我除了桑叶和清水,不能吃任何东西。」

「是这样啊。」池若枫错愕了片刻。

「对了,你刚才拿着那个筒,在讲些什么?」化缧心想,反正他权势熏天,一切都在他掌控中,要演戏大家一起演,索性朝他绽开个甜美笑容,「筒的另一边,有人在吗?」

「啊,那个是电话。」池若枫见到他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朝他笑,「只要知道别人的号码,就可以靠这个和对方通话。」

「能教我怎么用吗?」化缧略略偏头,摆出一派天真的模样。

池若枫垂下黑眸,望着这样的化缧,心中忽然一阵抽痛。

真的要把化缧交出去吗?这么单纯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忍心让他重蹈自己的旧日覆辙?

但是如果就这样留下化缧,科学院也大概会很快找上门,采取强硬手段带他走吧?

想到那里永远不会消散的淡淡药水味、泡在玻璃器皿中的生物、闪着寒光的各种器械,他的心脏再度绞痛难当。

池若枫的双拳紧紧握在了一处,只觉得热血全往头顶处冲去。

算了!去他的前程未来!

大不了弄两张假身分证,带着化缧远远离开这个城市,再找份不引人注目的体力活。西藏、内蒙古草原、云南边境……从此天高任鸟飞,去哪里都好。

***

科学院,唐林教授办公室。

唐林慢慢合上手机盖,微微皱起眉,转头望向站在身侧微笑的男人。「楚院长,这样可以了吧。」

男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高,鼻粱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身医用白大褂被他穿得比西服还要笔挺,整个人干净整洁的像刚从无菌室里消过毒。

「呵呵,看在老教授的面子上,只要若枫在今天以前将文物送还科学院,就没有问题。」楚挽亭,本市科学院院长对着唐林微微一笑,「否则,我不排除采用报警的手段。」

楚挽亭的五官端正俊雅,又常常是面带微笑,打眼望去给人非常儒雅亲切的印象。须仔细打量,才能发现他总是笑着的双目中,隐隐流转着冰冷邪气。

说起来,若没有一些手段魄力,又怎么可能未满四十便成为院长,将那些资历年岁都强过他的人管得服贴?更何况,他技术知识上的专精和天分,以及对科研的热忱专注的确无可挑剔。

「院长放心,我了解若枫,他一定会把东西还回来的。」唐林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没错,他是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那孩子的挣扎、努力、孤独和哀伤,他都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能确定,池若枫不可能会放下一直憧憬成为平凡人的梦想,放弃眼前生活。

「呵呵呵……是啊,若枫走到这地步也不容易,」楚挽亭看透了唐林的心事,笑着开口,「他怎么可能放弃,倒是我多虑了。」

说完,楚挽亭扶了下金丝眼镜,举起手看了看自己修长十指上,剪得光滑平整的椭圆形指甲。

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他们所处的大环境中掀起过科幻潮,公众完全接受人人生来就有平等权利的思想,导致社会对小说人物般存在的池若枫,产生一致同情,池若枫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脱离实验室。

其实在楚挽亭看来,人的生命自由远远不如科技的研新探索值得尊重。

人生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而科技却能流传千年万载。

虽然池若枫身上还有可挖掘利用的价值,不过也算了。

只要池若枫把那具活着的古尸送回来,楚挽亭并不打算再为难他。

现在,那具奇异的古尸,才是真正令楚挽亭血脉贲张、心跳加速的东西。

***

池若枫用吹风机将化缧那一头长度惊人的头发吹干,又替他换上休闲运动装。

没办法,他的衣服对化缧来说都过于宽大,也只有运动衫大些无所谓,化缧穿着在人前显得比较正常。

化缧吹干后的头发,不再似蓬乱海藻,而是顺直乌黑的泛着丝缎般光泽。一点不夸张的说,发质直逼电视洗发精广告中的明星。

池若枫为化缧戴上棒球帽,将那一头长发盘在帽中之后,握住化缧的手,「化缧,我们准备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里?」化缧感到诧异。

「你啊,跟着我就行了。」下了决定之后,池若枫心情忽然大好,点了点他的小鼻尖,「对了,你只能进食桑叶……还有清水是吧?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

说完,他背上匆匆整理完毕的行囊,拉着化缧出了门。

池若枫把提款卡里面的钱全部取出,然后直奔离这里一站路远的桂水河小学。

小学自然课中有养蚕观察这一项,学校里有间不大不小的饲养室,专门喂养各种小动物。但有很多孩子都不满足于仅仅在学校养蚕,常常偷拿了蚕籽出来,放在小盒子里自己养,蔚然成风。

所以在学校附近那些流动小贩,也就想方设法的弄了新鲜桑叶,卖给孩子们牟利。

池若枫带着化缧沿着学校旁边的小摊一路扫荡下来,足足搜刮了装满四个大手提袋的桑叶。

站在大街上,化缧将手伸进袋子里,想要抓一把桑叶出来吃,却被池若枫拦住,「这里人多,再忍一会儿,再说我们还有急事。」

化缧抬起眸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眼池若枫。

堂堂瑾王,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而且这个古怪的世界里,池若枫身旁似乎一个随从都没有,什么事情都由池若枫自己亲力亲为。

正在这时,池若枫站在街边,看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驶过来,连忙拦下,和化缧一起进入车内,朝司机道:「麻烦您,长途汽车站。」

司机应一声,随后发动车子。

化缧望向窗外,景物正在快速朝后移动。

这里的车子是铁铸的,甲壳虫一般的形状,速度比马车快上好几倍;这里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蓄着样式奇怪的头发;这里的房子,高耸入云。

千年后的世界,对化缧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所以,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眼下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必须依靠池若枫。

如果池若枫要跟他演戏,他就陪池若枫一直演下去。

三个小时后,池若枫和化缧搭上了长途汽车。

上了车后,化缧坐下也不安静,一会儿看看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一会儿打量悬在前方,播放着电视剧的小电视。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必须熟悉这个世界。

他再也不想被池若枫关进那黑暗的蚕室,过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再也不想成为池若枫的陪葬。

他希望能够尽快积攒到,足以离开池若枫的力量。

「对了,你现在可以吃桑叶了。」池若枫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宠溺微笑。

化缧点头,打开手提袋,抓了一把桑叶塞进嘴里,望向窗外,「池若枫,那个东西是什么?」

池若枫顺着化缧的目光望过去,「啊,那是摩天轮。人坐在上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池若枫小的时候,天天都在实验室内被迫做着各种实验,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带他去游乐场,更没有坐过摩天轮。

那种东西,当时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然后进入他最美的梦中。

如今他是自由之身,但是就算闲下来,也再找不到去游乐场的理由。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还要进游乐场玩,多少有点冒傻气。

那个在游乐场流连玩耍的梦,也很久没有做过了。

「可以看得到多远呢?再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吗?」化缧的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池若枫。

「嗯,是这样。」池若枫回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坐。」

汽车一路向前行驶,总共是十七个小时的路程。十七个小时后,池若枫和化缧就会到达另一个城市。

那肯定不是他们的终点,只是个转折的地方。到时候去云南、内蒙还是西藏呢?池若枫还没有想好。

在车上待了五、六个小时,满车大半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化缧也睡着了。他半个身子都靠在池若枫身上,**般的粉唇微张,露出一点碎玉般的牙齿,几缕未挽好的长发从帽沿处滑出来,覆在面上随呼吸起伏。

池若枫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那几缕长发从化缧面上拿开,挽在他如同洁白小贝壳的耳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汽车又忽然停了。

八、九个身强体壮的青年呼喝着走了上来,池若枫心里暗叫一声不妙,微微欠身朝窗外望去。

汽车的前方,果然设有路障,他们这是遇到拦路打劫的车匪了。

「您看,我身上确实没钱了。」前排的中年人战战兢兢朝那些青年递过去一迭票子,然后将身上的口袋都翻过来给他们看。

「出门才带这么点钱,骗谁呢?」为首的劫匪瞇起眼睛,将手中的烟蒂按熄在中年人的西服上,烧出个黑黑的**,「给我搜!」

众目睽睽之中,中年人很快就被扒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

果然,在中年人的裤衩小口袋里,他们又搜到了几千块钱。

池若枫看到这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化缧这时也醒了过来,偎在池若枫怀里,有些迷糊的望着眼前这一切。

劫匪们搜刮完前排的中年人后,来到坐在后面一排的池若枫和化缧面前,「喂,轮到你们了!」

「我这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们的!」池若枫拍着皮椅站了起来,将化缧护在身后。

周围的乘客们,这时都开始小声劝池若枫:「何必呢,蚀财免灾算了。」

「是啊,年轻人不要太冲动。」

「这些人怎么惹得起呢?唉……」

……劫匪头目看看池若枫,歪起嘴角笑了:「哟,真是难得遇上个骨头硬的,咱们这几天,正好手有点痒。」说完,几个人上前三拳两脚就将池若枫打翻在地上,然后从汽车的通道间,一路将他拖到车下。

化缧这时完全清醒过来,犹豫片刻之后,跟在他们后面下了车。

与此同时,汽车竟关上前门,抛下池若枫和化缧,从已经打开的路障处呼啸而过。

池若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八、九个青年将他围在中间推搡殴打。他身形比那些青年要高上一截,人又生得瘦,被打得弓起身子的模样也就分外显得可怜。

化缧在一旁看着,先是惊愕万分,继而唇畔慢慢浮上一抹快意笑容。

他所知道的池若枫,双手能拉开三百斤的硬弓,面对这几个人,怎会就这样被动挨打?

终于明白过来,现在的池若枫,绝非当初武勇无双、权倾天下的瑾王。

这个世界的池若枫,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当初自己醒来的时候,他谎称忘记一切,急于和过去撇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已经没有囚禁自己的能力,所以换了一种方式不让自己离开。

「哟,不知道这位是弟弟还是妹妹啊。」有劫匪注意到化缧的存在,带着一脸猥琐笑容走向他。

化缧的帽子在下车的时候被碰歪,半边长发散开,垂落在肩头,衬着如画眉目,确实男女莫辨。

当那名劫匪扳起化缧的下颌时,化缧觉得厌恶,于是皱眉。「你想做什么?」

「听这声音像是弟弟,模样儿又像是妹妹。」劫匪摸了摸化缧的脸颊,伸手去撕化缧的衣服,「不如,让哥哥确认一下好了。」

池若枫看到那人对化缧动手动脚,心急如焚。他将手伸进腰包,哆哆嗦嗦拿出钥匙炼上的水果折迭刀打开,大吼一声就朝对面的劫匪刺去。

那劫匪和他挨得非常近,堪堪被刺个正着。他瞪着眼望向自己胸前,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但随即他又发现,胸口处不过只传来一点点刺痛。

眼下是初春时节穿得还颇厚重,那柄水果刀扎透了他的皮夹克和薄毛衣后,只让他受了一点轻伤。

那劫匪将水果刀拔出,看到刀尖的一点鲜红,顿时急气攻心。「打!今天不把这小子打残了就不算!」

如果说先前他们对池若枫还留有一点余地,这回就是真的不管不顾往死里打,就连正在戏弄化缧的那名劫匪也加入了行列。

池若枫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全部变成了青紫交加,他头破血流的躺在地上,身子弯得像一张弓。

化缧看着这样的池若枫,眼神中怨毒越来越浓重,红唇畔的笑意慢慢扩大。

或许这一次,他们之间,不再是池若枫单方面的施虐。

或许这一次,自己可以伤害到他。

把从前的仇恨、委屈、痛苦、压抑……统统还给他。

刚开始时,化缧还能听到池若枫的**声,到后来就连**声也听不到了。

池若枫被围在人群中被殴打,站在化缧的方位,只能看到池若枫露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不时抽搐着,细细血流沿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蜿蜒而下,渗入泥土中去。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劫匪中有一人惊呼:「这小子真的要完蛋了!」

「啧,这趟出来真是倒霉。」众人停了手,劫匪头子望着满身鲜血的池若枫,拈着手指将池若枫口袋内的钱包取出来,生怕污了手,「出过气就得了,我们走。」

池若枫如同破麻袋般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只有胸口尚在起伏。他头脸被打得完全变形,满脸满身都是黏糊糊的血迹,已经不太像个人。

就连劫匪们看了也不由觉得触目惊心,拿了他的钱包后便一哄而散。

「池若枫。」化缧走过去,俯下身子,将他从地上半扶起,「你怎么样?」

既然决定演戏,那就演得像一些,化缧用力眨了眨眼睛,唇角下弯,让自己看上去像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不太困难的。只要想想从前的经历,再想想现在能够报复这始作俑者,就什么都做得到。

池若枫在他怀里,睁开**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声音微弱:「我没事……都是皮外伤而已……喂,别哭啊……我看过地图……离这里往东两里开外,就是一个小镇,带我去求医。」说完,只觉得脑袋又痛又沉,池若枫眼前迅速被漆黑笼罩,昏了过去。

化缧想了一会儿,将池若枫扶起来,朝东方走去,狂笑道:「池若枫,你可别死了啊。死了的话,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哈哈哈……」

此刻四处无人,正值夕阳西落,半天落霞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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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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