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天刚刚擦黑,驿馆内的各个房间门前,都点起了琉璃为罩的灯笼,照得四周仍然如白昼般。

绛瑛回到驿馆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身形孤单萧瑟,动也不动坐在屋檐下的归晴。

“……让你好生歇着,怎么到这风地里坐着呢?”绛瑛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看他。

归晴一头半挽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乌丝覆在素面上,神色说不清是凄惶还是期盼,眼里隐隐含着泪雾,如山间雏菊,柔弱堪怜中偏偏透着坚韧。

绛瑛的心不由得轻轻悸动,伸手去搀他:“随我回屋用饭去吧,你这个样子……明天又怎好去见他。”

“明天、你是说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归晴听他这么说,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泪雾弥漫的眼睛霎时变得闪亮。

“是的,就在明天。”绛瑛见他欣喜,唇边也不自不觉漾起个笑,“我可是赔了好些功夫钱财,方打通了关节……怎么谢我?”

“我、我……”归晴有些难堪地垂下了眼帘。他衣食住所皆是绛瑛所置,一时想不出可酬谢之物,竟为之语塞。

“眼前不谢,却也无妨……先欠着我的,留待以后再还。”绛瑛见他尴尬垂眼,面色微露惶恐,却越发觉得他容态可爱,笑着凑到他的耳边呵气。

“你家世显赫……纵有银钱珠宝,想必也不在眼中。”归晴却是个心地挚诚老实的,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认认真真望向绛瑛,“日后,只要能做到的事……你吩咐一声,归晴粉身碎骨相报,再所不辞。”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哦。这笔帐,我迟早要讨。”不知为何,绛瑛笑得有几分狡猾。他携过归晴的手,迈进屋内,“瞧你这样子,怕是在这里呆坐了一天,也该乏了……待会儿稍稍用过饭食,就早些歇息了吧……”

此刻,门吱呀一声闭拢,将绛瑛后面的话锁在了屋内。

北地风大,琉璃为罩的灯笼较寻常的沉重许多,竟也被吹得左右摇弋,发出阵阵略微刺耳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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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归晴一早就起了床,换上身绿色缎面衫子,一头乌丝用银簪高高挽成发髻,装束得整洁俐落。

没办法为衍真做些什么……至少,不想再让衍真为自己担心。

但他从清晨,巴巴地一直等至中午,绛瑛才差人来唤。

出了驿馆,只带了两三个随从,归晴便和绛瑛共乘一顶软轿,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衍真并没有经过一般意义上的审讯逼供,而是直接被关在了大内的天牢之中。

北毗摩的大内天牢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大部分是狱卒看守们的住处,只有小部分是监牢,关押暂时收监、等待审讯的犯人;下层,则是关押已经定罪者。

被送进下层天牢的犯人,绝大部分已经定了死罪。其中,仅有两三人因为特殊身份,不能问斩,被判一生囚禁于此。

衍真,正是被关在了下层天牢内。

虽然外面日头正中,但这里修筑于地下,昏暗无比,只见几盏油灯燃在墙壁上,照得周围影影绰绰。

“两位大爷,就是这里了。”狱卒引着归晴和绛瑛来到一扇昏黑牢门前,用钥匙将门打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见门打开,归晴早按捺不住,猫腰抬腿就走了进去。绛瑛拿了块金锭,塞到那狱卒的手中,笑道:“他们还有些话说,我们暂时走开好了。这点钱,给你喝酒吧。”

狱卒得了这一笔小财,哪有不应之理,诺诺连声地就和绛瑛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没有灯,昏黑一片。归晴进去后,开始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子后,眼睛才有些适应过来,瞧见右手墙角处斜斜靠着一个高瘦的身影。

归晴眼中顿时蒙蒙地罩上层泪雾。他一步步走向那并不清晰的影子,然后蹲了下去,哽咽着轻唤:“拂霭、拂霭……”

那个人的第一反应,却是用双肘紧紧护住了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过了片刻,那人才慢慢将护住头的手放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归晴么?”

归晴拼命点着头,却无法抑止泪水滴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毕竟是对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昏暗灯光下,衍真的脸上青紫交错,还带着浮浮的虚肿,“归晴,你怎么来的?”

“是绛瑛、也就是绿梓带我来的,他……”

知道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归晴忍下泪,原原本本告诉衍真自己的经历。

“原来如此……”衍真听完后,神情渐渐了悟,却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拂霭,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一定!”归晴伸手去抱衍真,却在拥住他的时候神色一变,声音颤抖,“你、你骗我……这只是皮外伤?!”

牢中太过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伤势。这一摸之下,才只觉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疗的伤口,溢着粘稠的脓汁鲜血。

“这些伤,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归晴的头发,语调温柔,“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归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处,发觉竟有些萎缩,显然是太久没有人帮他活血造成的,终于痛哭失声,“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伤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你让我怎么好?!”

归晴一面哭,一面将衍真的腿扶起来,仔仔细细地帮他揉捏。

“……归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谁能够真正走完一生。”衍真眼神痛楚,却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所以,无论再在乎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执着……毕竟,能陪你从头到尾度一生的,只有你自己……我说这些,你能够明白么?”

“拂霭,你说这些话……是在劝我放弃你?”归晴抬起头,满眼是泪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后慢慢摇头,“莫说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会放弃……你活着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偷生独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归晴的面颊上,发出记清脆声响。

“你说得什么混帐话……给我收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归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听那声音,是向来温和儒雅的衍真,从未有过的暴怒。

归晴的左面颊灼痛一片,却仍然帮衍真轻轻捏着腿,声调平和却坚定:“我不会收回这些话……我是跟定了你的,无论你去哪里,休想扔下我一个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经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终于发出声幽幽长叹,“你跟着我,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命运既然无法改变,就应该顺从它。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这样做,除了让我内疚难过外,于我又有什么益处?你还是……”

小腿上,覆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在不停揉捏,却听不到归晴有半点回应。

衍真咬住了下唇,终于明白,他无法用这套言辞说服归晴。

但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而归晴,才刚刚十六岁……他将来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他年少时的一段恋情、一个回忆,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现在和他说这些,也是徒劳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让他打消为自己殉死的念头才行……

“罢了,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帘,爱怜地伸过手去,抚了抚归晴的发,“……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

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总归是好骗的。

归晴听衍真如此说,再按捺不住,扑进他的怀中,呜呜地失声痛哭。

“这次,我若能逃出此处,是再好不过。”衍真伸开双臂,拥住归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归晴的脸颊,“若不能,我也绝不甘心就此被害……答应我,在惩罚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着。”

归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从衍真怀中抬起头来。他神情坚定,目光透出种近乎妖异的光华,看得衍真心头一惊。

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却将仇恨种在了他的生命里……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已经来不及分辨……而且,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

归晴的声音在监牢内响起,虽不大,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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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瑛在牢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狱卒领了归晴出来。

归晴垂着眼帘,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着亲亲。

绛瑛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拉过归晴的手:“怎么样,他还好么?”

“一个阶下囚,怎还谈得上好……如今总算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归晴对绛瑛的拥吻,连半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和声音都淡淡的。

绛瑛的心颤了颤。归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对着归晴微笑:“……是动过刑了么?你知道,这种事情在牢狱中总是难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归晴接过绛瑛的话,轻轻嗤笑,眼角却淌下泪水,“留了他一条命。”

绛瑛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归晴,你要明白……”

“绛瑛……求你,救救他。”归晴偏过头,神情痛楚地望着绛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这身子,你随时可以拿去……你说,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绛瑛原本是揽着归晴腰的,却忽然像抱着块火炭般撒手,激动得喊出声来。

归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凄苦无限:“是啊……原来是我看错了……绛瑛,真是对不住。”

是的……绛瑛喜欢自己,或许是有的。但他年岁尚小,平素热络亲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却宁愿是那样……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依靠绛瑛……那样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东西拿出去交换……

归晴梦游般转过身,朝软轿的方向走去。

绛瑛愤恨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朝他追过去:“归晴、归晴,你听我说……”

见过衍真后的第三日,归晴在驿馆里得到消息,衍真将于即日正午,押赴刑场处斩。

此事断然无虚——盖了鲜红官府大印的白纸黑字,就贴在城门口上。

而这时离正午,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归晴急得心尖都着了火,跑去找绛瑛,却被侍卫拦在了绛瑛的门外。

“绛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面,归晴的叫声带着哭音,凄惨万端,令人听得心悸。

绛瑛挑帘望了望立在门外的归晴,又轻轻合上了竹帘,却硬着心肠,始终不应。

一出戏的剧本,纵然编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当的演技。如果他此时就心软,这出戏便不再完满。

过了一阵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唤声,终于停了。绛瑛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沉闷重响,然后是侍卫的惊叫怒喝。

绛瑛心头一阵慌乱,伸手就将帘子整个掀开。

归晴正跪在他门前的石阶下,不停地磕着头。

不……那已经不是在磕头,而是将前额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绛瑛来不及想什么,一个纵身就翻到了窗外,冲到归晴面前,将他扶起,面露愠怒地斥责:“为了那个人……你、你竟是想寻死么?!”

青石板上,已经洇开了一滩鲜艳的红。归晴前额血肉模糊,却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绛瑛的肩膀:“没错,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遂了心愿!”

“快起来……我有说不救么?只是,大内天牢之中,对死囚看守得严密无比。就是现在动手,也救不得他。”绛瑛微微叹了口气,“要救他,只有一个法子……”

绛瑛伏在归晴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劫、法、场。”

归晴怔怔地望着绛瑛,感觉上有些回不过神。

“原本不想这么做……毕竟,劫钦犯的罪非浅,此次……我已经为你,将性命赌了去。”绛瑛用袖口擦去归晴额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现泪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捧着,你怎就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快随我进屋,好生包扎一下。”

绛瑛这番话,虽说包含七分谎言、却也有三分真情在里面。他本就擅长作戏,更是将这三分真情发挥到十二分。

归晴听他这么说,焦虑之外,也为之隐隐感动,随他走进屋内。

以死逼他去救拂霭……是自己的不对。毕竟,他要违逆国家法纪,冒天大风险……而他,又身份尊贵,有着大好前程……

但,为了拂霭……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份情,只有等到来日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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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初夏,阳光却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归晴头上包了圈纱布,混在人群中。他看着衍真被扭着双臂,拖进了法场,顿时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衍真的伤势,好似比前两日在牢中,又重了许多……一张脸青紫**得厉害不说,就连以前的旧伤疤,本来已经呈现出玉白色,如今也变做了深红……至于身体,更是处处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不要慌。”绛瑛紧紧握住归晴颤抖的手,在他耳边细语,“说好了的,我们只能站在这里观望……是成是败,只看天意。”

归晴点点头,只觉心跳如擂鼓。

本来,绛瑛说什么都不肯带归晴来法场。一方面是他来也没有用,或许还会连累别人;另一方面是怕万一失手,他受不了这个刺激。

但经不住归晴苦苦央求,绛瑛终于带他来到了这里。

是的……只能静静观望。否则的话,非但救不了衍真,还会令冒险帮助自己的绛瑛,也连累牵扯进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红签,刽子手将衍真的头按倒在木桩上,然后高高举起了闪亮的斧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剑光从空气中划过,将那柄高高举起的斧头震飞。与此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

“来人!有人劫法场!!”

北方异族生性骠悍,尚武成风。莫说武将,纵是文官也往往骑得好马,使得好剑。这时,只见行刑官大喝一声后,从腰间抽出佩剑,带头朝那几个蒙面人冲了过去。

双方皆非弱者,顿时只见翻腾鹞跃,斗作一团。

归晴死死盯着刑台上那场争斗,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绛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几层冷汗。

绛瑛却闲闲地偏过头,望着归晴紧张的神情,唇边浮起个浅笑。

到目前为止……他的剧本,上演得非常顺利。

刑场正中,众官兵与蒙面人斗作一团,呈现出胶著之势。那几个蒙面人无法接近衍真,而官兵也暂时奈何不得他们。

但後面支援的官兵却越来越多,甲胄兵器,在阳光下耀出片片刺目光芒,令围观的人群睁不开眼。

“死签已发,将人犯立即斩首!”得到援手,退至刑台後方的行刑官,蓦然间大喝一声。

一旦犯人身死的话,此事就算毫无後患。以他的立场而言,这个决断做得完全正确。

话音刚落,站在衍真身旁的官兵已经心领神会,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高举著的锋利长刀飞快而迅猛地,往他的头颈处落下。

那官兵并非惯於执刑的刽子手,一刀之下,只见血花迸现,却并没有将衍真脖颈砍断。他皱著眉,硬著心肠,又在同一部位砍了好几刀,才见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其间,惨叫不绝。承受著被刀一下下砍掉头颅的剧痛和恐惧,那几乎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叫声,听得在场者皆毛骨悚然。

这番场面,想必,会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恶梦。

归晴尖声嘶叫著,就要往刑台上冲,却被绛瑛死死抱住,大声在他耳边喊:“你忘了麽,我们说好的,只在这里观望!”

但归晴什麽都听不懂了,他发疯般撕打著绛瑛,用指甲掐、用牙齿凶狠地咬,甚至踢绛瑛的**,种种险恶的招术全都使了出来。

他也完全不会说话了,只会从胸腔内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幸好,周围的人都被刑台上的惨象震撼,并未太注意归晴与绛瑛这番撕打。

绛瑛毕竟身手过人,很快将归晴撂翻在地,用一块白色棉帕塞进了他的嘴里,坐在他身上,捉住他的双手大声喊:“你醒醒吧!归晴,你快醒醒!!”

归晴的指甲里全是鲜血和肉糜,大睁著满是血丝、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在绛瑛的身下不停痉挛。

绛瑛望著归晴,脸上的焦虑渐渐变成惊惧。

塞进归晴嘴里的那块白色棉帕,一片黯红於其上迅速洇开。而归晴的眼珠,正一寸寸从眼眶中凸出,缕缕鲜血沿著他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怖人已极。

不是没有考虑过,归晴看到这幕时,会发生的最坏情形……但,这是什麽症状?!这样下去,他无疑会死……一个人,失去所爱,竟真是能疯狂致死麽?!

这一幕,不在他设计的剧本内。

强压住胸中翻滚的惊惧,绛瑛抱住归晴不停痉挛、渐渐开始冰凉的身子,重重一掌击在他的後颈。

怀中的归晴顿时瘫软了下来,绛瑛也松了口气。但当他扳过归晴,想要扶他离开时,心头又是一凛。

虽然失去意识,归晴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睁著。几滴透明的泪水,从他灰败的眸子里,缓慢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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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样了?”北毗摩皇帝定川,伸手撩开珍珠帘,望向坐在牙床一侧,刚刚替衍真敷药包扎完毕的太医。

“圣上放心。”太医见定川进来,急急站起身,对他深深一躬,“他的伤势虽看上去沈重,却只在体表,於性命无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好生调养。”

“知道了。”定川点点头,走到牙床边坐下,“以後,他就交给你照顾,需要人手药物,只管朝小达子要……如果他有什麽意外,你就提头来见。现在,下去吧。”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是深深一躬後,小心翼翼地退出这个房间。

衍真披了件素色长衫,身上缠满纱布,坐在牙床之上,目光清冽地望向定川。他脸上青紫浮肿已褪,虽有玉白色的旧伤交错,轮廓依然俊雅端正。

“难怪归晴那孩子倾心於你。”定川对衍真的注视不躲不避,唇边勾起个微笑,“身残容毁,却不见半分偏激卑贱之色……果然好俊杰人物。”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绛瑛小王爷,是真的想要在下的命。”衍真也微微一笑,对著定川抱了抱拳,“陛下却为何,要用替身将在下换出?”

衍真那次在天牢之中,听归晴讲完遭遇,以他睿智,就已经明白绛瑛安的是怎样的心、布下的是怎样的局。

只是,他虽洞察,却身陷囹圄,无力回天。能够做到极至的,也仅仅是在自己身死之後,给归晴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绛瑛那孩子,决断杀伐与心思缜密集於一身,却毕竟太年轻……孤不想,让他将来後悔莫及。”定川叹了口气,唇边笑意转为艰涩,“他苦了太久,孤也欠他太多……怎忍心,再看他凄苦孤零。”

衍真听他这麽说,已知道眼前这帝王与绛瑛,背後定有故事隐情。但他向来不喜揭人隐讳,何况不关自己的事。於是便沈默著,不发一言。

定川也发觉自己失言,笑笑站起身:“你就在这恒沙苑,安心住下吧……这里虽是冷宫一角,地处偏僻,却也物什齐全、安静幽雅。最重要的是,绛瑛绝对不会找到这里来。”

“陛下是打算在这里,关在下一世麽?”衍真望向定川,眼神通透澄澈得仿若能看穿世情万态。

“如果日後的一切,都按照绛瑛的安排进行……也许会。”

定川转过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无需隐瞒──他救下衍真,只不过是为绛瑛的将来留一条後路。他不希望将来的绛瑛,只有一条无法选择的路可以走。

衍真垂下眼帘,眉头轻拧。

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世麽?也罢,只要活著,总有希望吧。

不知怎地,想起归晴,心口忽然揪痛得厉害……止也止不住。

许昌皇城,勤明殿。

年轻的当今天子坐在龙榻之上,轻轻将手中写满字的黄色绢帛放到一旁,神色平静地,对递来急报的侍卫长道:“朕知道了。”

侍卫长立在一旁,心中充满不安和疑惑。

这封急报,是从北方传来——被掳走的谋士马行,在北毗摩被处死,头颅悬在王城若阶的城门外,已有数日。北毗摩向天朝要十三座城池,用来交换马行的尸身。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做为皇帝的贴身侍卫,皇帝是如何迷恋宠溺那性情冰冷的铁面谋士,他看得分明。

且不说从前,这向来决断杀伐、独揽独行的天子,对那谋士小心地呵护靠近,宁愿委屈万金之躯,陪着身段讨好。就是前不久,他只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秘信,还亲身赴险,差点遭到不测。

但如今,皇帝却如此冷静……也许,天子的感情,本就无常无定。要不然,怎会有“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说法……

“朕清楚,你在想些什么。”皇帝鹰眼般明亮的眸子望着侍卫长,勾起了一边的唇角,“你可知,北毗摩放出这个消息,真正的用意在哪里?”

“微臣不知。”侍卫长垂下眼帘,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十三座城池,而是想激怒朕……让朕放弃使用烽火结防守,派大军直接攻打北毗摩。”皇帝修韧的手指握住了镶金的龙案一角,“而北方异族甲兵强盛,与他们硬碰硬,天朝并无胜算。”

“和异族发生战争的结果,自古以来只有三种。第一种,是战胜;第二种,是战败后割地赔款,称臣纳贡……第三种,就是亡国灭族。朕不可能,为了这种挑畔就去拿整个国家的命运冒险。”皇帝的声调,听上去不紧不慢,却有种森冷寒意在里面,“慢说这件事未必就是真的……就是确有其事,如今他人都已经死了,朕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

侍卫长越往下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额上已是汗珠密布。为皇帝的理智,也为皇帝的冷酷。

天子的思虑着眼之处,果然不是他所能臆测。

“你跟着朕,时间不短了,也不想一辈子只做朕的侍卫长吧。”皇帝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多学着一点,多动点脑筋……现在,下去吧。”

听到皇帝口气中,明显有将来要提拔自己的意思,侍卫长受宠若惊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是!”

望着侍卫长离去的背影,皇帝唇边的笑意慢慢消散。

不要是真的……这消息,不要是真的……

但是,北毗摩能够知道自己对拂霭的感情,并拿来要挟……明显和当初挟持走拂霭的人有很大的关联。这一点,无庸置疑。

身为帝王,一定要对天下和百姓的命运负责。天下人要的,是一个强大英明、可以掌控一切的皇帝……而朕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如果这世间,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等价的东西交换……纵然是放弃这万里江山,只要能换得你无恙,又有何妨。

皇帝松开了握住龙案一角的修韧手指。

那金色的锐利案角上,是片片鲜艳狼籍,如同春末开颓的红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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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城,获王府中。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绛瑛抓住医生的肩膀,大声咆哮。

“小王爷……请冷静。晴公子他,确实已经疯了。”中年医生胆怯地别过眼,“而且,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怕是再活不了多久。”

“谁说他疯了,谁说他活不了?!明明是你医术不精,还居然号称名医?!你欺世盗名!”绛瑛提起医生的前襟,狠狠几脚踹在他的身上,“滚,你给我滚!我再找别人瞧去!”

医生吃痛地倒在了地上,绛瑛则转过身,朝归晴居住的房间走去。

转身之间,一颗泪水,顿时从绛瑛的眼角处滑落。

已经是第七个医生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归晴……你真的疯了吗?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清醒,要怎么样……你才肯活下来。

推开镂着牡丹富贵图案的木门,绛瑛一眼就看到了仰卧床上的归晴。

他的四肢呈大字状,用结实的绳索分别牢牢绑在床头和床尾。他本是身体健康结实的少年,四天功夫,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绛瑛走到床沿处,缓缓坐下,凝视着归晴。归晴却目光呆滞,大睁着灰败无神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时不时地轻微颤动。

那日带他从刑场回来,原想好好劝解……再说,怎样伤心难过的事情,时间也可以将之冲淡吧。

但没想到,等他醒来后,就开始自残……收走了他身边所有锐利的,可以伤害他的器具后,他竟然几乎用牙齿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

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他已经死了吧。

而且,从那时开始,他就吃不下、喝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强喂他一点流食,他也必定会全部呕吐出来。最骇人的是,他吐的不仅仅是食物和酸液,还不时会呕出鲜血。

“归晴、归晴……”绛瑛轻轻推了推床上那纤瘦人儿,“是我,我来了……”

“拂、拂霭……”归晴的脸颊深深凹陷,显得无神的眼睛越发大。他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

绛瑛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忍着心痛道:“是我……我来看你了。”

真是讽刺……原本是想将那人,永远彻底地从归晴的心中拔出。没成想,到了如今……居然要假扮那人,让归晴重新拥有活下去的信念。

不想输给那个死去的人,不想这么做……但到了归晴命悬一线的时刻,也说不得要妥协一试。

听到绛瑛如此说,归晴死灰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丝光亮。几天未进食的身子,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力量,手脚竟开始挣扎扭动,口中嗬嗬出声。

“你放心,我就在这里。”绛瑛见有效果,心头陡生暗喜,解开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将他虚弱的身体拥在怀中,学着衍真平日的声调哄着,“你再这样下去,把身子弄坏了……我就真的生气了,以后不要理你。”

绛瑛本就擅长演戏,将衍真的语调顿挫,只学得惟妙惟肖。

“……不要、不要走!”虽然归晴的头脑仍是混混噩噩,但听得说“不要理你”这四字,顿时伸开双臂,死死搂住了绛瑛的脖颈,嘶哑着嗓子大声叫唤。

“只要归晴乖乖听话,我就不走……哪里也不去。”绛瑛一手轻轻拍着归晴的背脊,一手端过旁边案上的温热参汤,柔声道,“一直不吃东西,怎么成呢?来,先喝了这盏汤。”

这一次,归晴居然没做任何抵抗,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将那盏参汤一口口咽下,也没有平素的呕吐反应。

喂完那盏汤,绛瑛又抱着哄了好一阵子,眼见着他昏沉沉睡去,方替他掖好被褥,悄没声息地离开屋子。

相比屋内的幽暗,外面阳光耀眼,照得周围白晃晃一片。绛瑛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迎着阳光仰起头颅,让泪水倒流。

心病,原来终究需心药医……纵然此次,归晴能够活下来,但如果他一生都这副模样,自己又该怎么办?

走到这一步,却也再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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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夏的新绿满荫,到晚秋的浓霜重染。获王府之中,几乎所有下人都认得了那个疯疯痴痴,却偏偏被小王爷万般宠爱着的晴公子。

这晴公子虽然疯痴,却令人省心得很,从不惹半点事端。平素里小王爷有事不在,也只是见他在王府里四处走动走动,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

“拂霭……归晴很乖,一直都听你的话……我们坐船船,回江南……嘻嘻……”归晴一身月白缎衣,坐在王府后花园的假湖畔,双手捧着个铜胎鎏金的精致帆船模型,在绿玉般的湖面上比来划去,唇边泛着抹痴笑。

数月过去,归晴白胖了不少,越发显得容颜俊美如玉,身材也愈形高大挺拔,已脱稚气之型。若不是神情呆滞,当真称得上翩翩佳公子。

在归晴身旁,百无聊赖地站着两名壮年家丁。他们是被绛瑛指派,负责每天照看归晴,防止他出意外。

这活儿虽说轻松,但足足过了数月,每天面对不停絮絮叨叨的疯子,总难免倦怠厌烦。所以,往往是归晴自顾自地玩耍,他们就在旁边聊天解闷。

原本,绛瑛是不许任何人提起,关于衍真被斩首的事。也不知怎的,这天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归晴发疯的原因上。

“……是啊,当时我老丈人去看过的,那个叫惨。”一个家丁聊到兴头上,口沫横飞,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官兵一刀砍在那人脖颈上,嘿,你猜怎么着,愣是没砍断!后来又补了好几刀,才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当时那人叫得,嘿,到现在说起,我老丈人还会打寒颤……”

归晴怔怔地望着碧绿湖面,絮叨的声音渐渐低徊。他捧着帆船的手,也开始发抖。

“据说,那人是晴公子的哥哥……所以晴公子见他那般惨死,当场就发了疯……”家丁没注意到归晴的变化,仍然兴兴头头地往下说。

一路听下去,归晴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再捧不住帆船。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华美的鎏金船便自他手中跌落,沉入幽幽碧波。

“晴公子,晴公子!”

两名家丁听得那声响,又见帆船沉入湖内,生怕归晴失足落水,连忙跑上前,一边一个将他架离湖边。

归晴怔怔地由着那两名家丁架开自己,脸色一片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刻意营造,用来逃避的假像,已经自脑海中渐渐散去……那日所发生的,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浮现。

正巧,此时绛瑛办完事回到王府,来寻归晴,正好看到这幕。他连忙一路小跑到归晴身边,伸手揽过他,焦急唤着:“归晴、归晴,你怎么样了?”

归晴忽然张开嘴,将一口郁积于胸的鲜血,全部喷在了绛瑛的紫袍上。

“归晴、归晴,好好的怎就这样……你别吓我!”绛瑛唬得声音都颤了,又狠狠望着旁边发呆的两名家丁跺脚,“你们究竟是怎么照看他的?!回头通通给我领三十板子去!眼见他都这样了,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

两名家丁也知道闯下大祸,两腿直发软。此刻,他们只盼瞒住适才在归晴面前所说的话,就是万幸,哪还敢怠慢,连忙就要跑去叫大夫。

“不用了。”归晴擦去唇边血渍,推开揽住自己的绛瑛,慢慢地直起身,叫住了那两名家丁,“我只是一时心火上升,并无大碍……绛瑛,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板子就免了吧。”

绛瑛听他说出这番条理清楚的话,又唤出自己名字,不由得又惊又喜。他转过头去,只见归晴目光澄澈地望向自己,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绛瑛……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归晴轻轻垂下眼帘,“现在,忽然间梦就醒了。”

其实,很想沉溺在那个自己编造的梦里,懵懵懂懂地活着,再也不醒过来……但是,在帆船沉入湖中的刹那,看到了拂霭。

光线黯淡的牢狱中,拂霭说——归晴,不要放过害我的人。

所以,必须醒来,完成他的愿望。那时,自己亲口答应。

“归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绛瑛欢喜得流下了眼泪,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归晴——虽然过程艰苦,但他没有白白等待、白白付出。

归晴此时,已经比绛瑛高出了半个头。他一垂眼,就能看到绛瑛头顶上,光洁如软缎的黑发。

犹豫片刻,归晴终于伸出手,拍了拍绛瑛的肩。

绛瑛,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但数月以来,他是如何耐心仔细的哄着自己、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历历在目。

这份情,要还。

等到诺言实现、情债还完……拂霭,我再来寻你。等我。

深秋的落城,风已寒冷彻骨,街道上却热热闹闹。炒栗子的、烤地瓜的、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北地朗朗的口音,煞是好听。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几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的烤地瓜摊前,等着买新出炉的地瓜。

“客官们,怕是从中原来的吧?”老者在薄薄的旧袄子里袖着手,笑得满脸皱纹都堆了起来。

“咦,你怎么知道?”其中一名青年有些惊诧。来的一路上,他可是学了好几月的北地话,竟被这老者识破。

“中原人怕冷,看穿着就知道了……喏,瞧瞧你们,年纪轻轻的,裘衣护耳棉靴这时候就全部上阵,可不知冬天再穿什么呢,哈哈哈。”老者低声说着,有几分狡黠得意,“虽说咱们如今正和中原打仗,但总有像客官们这样的人,冒着风险从中原来咱们这儿倒卖东西……不过客官放心,这年头在哪儿讨点生活都不容易,咱们对客官这样的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远着官兵,便断断没事。”

“多谢老丈提点。”为首的青年容止不凡、身形高大魁梧,笑着对那老者抱了抱拳。

这时,热腾腾的地瓜已经出炉。一层层的甜香和着暖气,在空气中荡漾不散。几名青年拿了地瓜,又再三和老者道了谢,这才离开。

“任枫,去买几件现时应穿的衣裳,我们回客栈换上。”为首的青年刚刚转过身,就对着身旁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低声吩咐。

“是,奚爷。”中年人恭恭敬敬一躬。

这群客商打扮的男子,正是天朝皇帝轩辕奚和他的几名贴身侍卫。他们化名后从许昌北下,历时月余,方混进北毗摩边境——落城。

五个月前,在北毗摩忽然出现一名手握牵萝传国玉玺,号称牵萝第十八皇子信城的少年。

而北毗摩皇帝定川承认了那少年的身份、收留了他,并允许他于落城居住,招兵买马。牵萝的不少旧臣,也纷纷长途跋涉,投靠效命于他。

轩辕奚此番,正是为了那少年前来。

历朝历代,天子微服私访已是罕见之举,更何况是亲身到敌营涉险。况且,轩辕奚刚登大宝数月,可以说根基未稳,此举实在称不上明智。

但圣意既然已定,为臣的只有听命,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也只有轩辕奚自己,才明白此行真正的理由。

那偷盗玉玺、劫走衍真的少年,显然与眼前这伪皇子有莫大干系。而没有亲自确认衍真的安危,这颗心,终究是忑忑忐忐地悬着。

**********************

抵达落城的第二日清晨,轩辕奚一行人来到了城中最大的茶楼——迎来楼内用早点。

茶楼是城填之中,人口来往最杂的地方。茶楼的小二,又往往口快舌便,消息最是灵通。所以,要探听各种消息,这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小二站在茶楼门前,见轩辕奚一行衣饰齐整,显见是有钱的客人,马上点头哈腰、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将他们带进临窗雅座。

这几位客人也当真不负他所望,拣单子上最精致价贵的点了满满一桌,还出手大方地给了一两银子的赏。喜得小二眉花眼笑,越发着意殷勤。

待到菜上满后,只听那管家模样的人唤道:“小二,慢点走,我们奚爷有些话要问你。”

“看各位客官第一次来咱们茶楼,怕不是本地人。”小二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站在席前,笑得找不到眼睛,“落城虽不比中原繁华,在北毗摩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找乐子的地方可多了去……”

小二兴致勃勃地,刚要开始向他的客人们介绍,却被后面一只手掌拍了拍肩。他连忙转过身,看到的是正在拿一块帕子擦汗的老掌柜。

“各位大爷,真对不住、对不住……刚巧有贵客就要到,又没了雅间,只有请你们挪个地儿。”老掌柜白白胖胖,穿着身鼠灰色的缎子袄,一边擦汗,一边团团作着揖,“这饭钱也不敢收各位大爷的了,只当小店请的。”

轩辕奚一生尊贵无比,哪受过旁人如此闲气。主辱臣死,席间有一个青年侍卫的眉毛挑了挑,就要站起来发难,却被老成的任枫用手按住。

过了片刻,只见轩辕奚对着掌柜笑了笑,声音仍是和和气气的:“掌柜的若是真有难处,我们换个地方也就是了。却不知这位贵客……是何等人物呢?”

“承蒙他看得起小店,这位贵客……是牵萝的第十八皇子,信城殿下。”听这一问,老掌柜白胖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得色,刻意压低了嗓门。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这位子,必定是要让的。”轩辕奚从席间站了起来,对着掌拒的拱了拱手,“只是,能遇到如此人物,实属难得。烦掌柜的替我们寻个相邻近的位置,偷望几眼殿下风采,他日归乡,我们也有谈资不是。”

见轩辕奚说出这番话,身边侍卫纵有不服的,也不得不隐忍。

“那是、那是。”老掌柜听他肯让,心头早卸下一块大石,连忙亲自将他们让到斜对面的一张案前坐了,又急急唤来几个跑堂的,将雅座收拾干净。

众人用过一壶岩茶后,才见五六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簇拥着一名白衣少年走到靠窗雅座前就坐。

待到看清了那白衣少年的面目时,轩辕奚再按捺不住,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他一把将茶盏重重砸在桌子上,就要站起身,朝那几个人走过去。

大半年没有见面……他长高了,也渐渐褪了稚形,显出俊美英挺来……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归晴!

拂霭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纵然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决计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而归晴,此刻却成为了,甘心被北毗摩利用的伪皇子。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拂霭教他做出……那么,就只可能是他自己情愿。

可是,拂霭、拂霭人却在哪里?!

能登上这个位置,归晴想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令定川信任。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归晴归晴……朕虽一直嫌恶于你,却从未疑过,你对拂霭的情深意重。没料到终究是,欢情浓爱,抵不过一场富贵荣华。

旁边的任侍卫见情形不妙,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轩辕奚被这一拉,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又缓缓坐回位子。

他们目前是在敌国的土地。如此轻举妄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拂霭下落不明,却看着归晴在那里和那帮人谈笑风生,又怎能甘心?

轩辕奚一边往归晴那边望,一边暗自锉牙。他们坐在归晴视野的死角中,归晴却没看到他们。

归晴他们喝了一阵子茶后,却见有个人在席间讲了个笑话,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归晴笑得直不起腰,斜斜朝身旁的一名魁梧汉子身上靠去。那汉子乘势揽住他的腰肢,扶住了他,神情受宠若惊。

而归晴,则半推半就的偎在那汉子怀里,眯着眼睛朝他妩媚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又擅长调情。一笑间,当真旖旎横生。

轩辕奚别过眼,手中茶杯不停抖着。这幕,他实在看不下。

但就在轩辕奚别过眼去的瞬间,归晴的媚笑忽然消失,换上了脸萧瑟杀机。他手腕一抖,掌中忽然多出柄明晃晃的匕首,朝那魁梧汉子颈间重重一抹。

汉子的颈间动脉顿时被割断。伴着周围人群的惊呼,鲜血喷了满墙满席。

听到传来的惊呼惨叫,轩辕奚心头一凛,连忙朝归晴那边望去。

他已经错过了杀人的那幕。只看到茶席上和墙上溅满了血污,魁梧汉子倒在一侧,还在垂死的剧烈抽搐。归晴一身白衣被染得半红,站在其间,伸出舌尖,轻舔去匕首刃口上落下的血珠,神情不可思议的安详平静。

周围的其它桌上,食客们看到这幕全部愣住,然后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轩辕奚这一桌人,仍然不动声色。

“上好的茶席,被这脏血弄污了,倒是可惜……”归晴动作利落地将匕首插入腰间,踩过那汉子的尸首,对左右扬声道,“你们也看见,此人对我轻薄无状,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他去。不过,也再没胃口吃茶,大家散了吧。”

和归晴一起来的人,虽然觉得他喜怒无常,个个自危。但他身份尊贵,也没得辩驳反对,只得唯唯诺诺应了,又簇拥着他准备离开茶楼。

只苦了茶楼掌柜,这里出了命案,今天肯定是没生意上门。归晴要走,他拦也不敢拦。地上,却还横着这么个庞然尸身,血淋淋的没处着手,左右为难。

没奈何,只有壮着胆子上前,苦着脸小声对归晴身旁的从人询问:“这死的是哪家汉子?烦阁下告诉小人,小人也好想办法通知他家人来处置。”

归晴耳力却好。听到掌柜的如此说,马上站定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向掌柜。

掌柜的刚刚目睹他稍不称意便杀人,被他这冷冷一望,顿时张口结舌,浑身抖得如筛糠。

归晴看了他片刻,却缓缓点头:“很好,你是个讲良心的……不过,此人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会打理。烦你雇人把他的尸身拉到城郊,喂了豺狼便是。”

说完,他手一扬,已有五锭十两赤足黄金落入掌柜的怀中。

五十两黄金,足够迎来楼三个月的赚头。商人最是重利,掌柜抖抖嗦嗦地捧着那几锭金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恐慌。

归晴却不再看他,潇洒从容的一转身,自顾自地带着人离开了迎来楼。

轩辕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渐浮现探究深思。

他所知道的归晴,绝不是这副模样……从前那个毫无城府,一心追随爱慕拂霭的单纯孩子,竟全是伪装么?

冷静下来后,却想不出他拼了命,这样伪装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未见面的这大半年中,发生了些什么事,令他性情大变?

看来,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不远处,掌柜的正吆喝着伙计擦地擦桌、刮墙抹浆,唤人抬尸体,只忙得不可开交。

“热闹也看够了,我们走。”

轩辕奚站起身,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带着侍卫们离开了迎来楼。

**********************

“归晴,你冒了信城的名,立足未稳。如今在公众之下杀人……虽说那人只是个小卒,但众目睽睽,却是自毁名声之举。”

获王府,后花园中。深秋,姹紫嫣红已经凋零,只剩下傲寒的菊,和一些常青树木蓬勃点缀。

绛瑛望着一身月白长衣,发束银环,腰系紫金玉带的归晴,叹了口气:“你今后若想谁死谁残,只管告诉我,咱们让死士私下处理掉便是。”

自归晴的疯病好了后,便只穿白色衣裳。月白、牙白、玉白……衣裳上连有颜色的花纹,也不肯着半分……想也知道,他是在为谁。

而归晴亲手杀死的那人,是北毗摩山岳骑队中的一名士官。那名士官,曾经在山道掳走衍真,并往衍真的背脊上抽过一鞭。

归晴如今形貌大变,不再是那个肮脏狼狈、一身粗布衣的少年。那士官,从头至尾竟没有认出他。

如今,归晴心中全是狭念,到了近乎偏执和不择手段的地步。没错……是他亲手,将归晴逼到了这一步。所以,归晴向他要信城这个身份时,明知归晴是想掌控更大的势力,便于复仇,他却没有犹豫。

没了那些念头的支撑,归晴绝对会崩溃,可能真的活不下去。这一幕,他不愿看到。

但是,纵使给归晴再高的名份地位,再百般纵容,大局始终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归晴只能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舞蹈。

以归晴的天份资质、智慧见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喜欢归晴,却不能被归晴操纵摆布。这点至关重要。

“可是,不亲自动手,便没了感觉。”归晴将双手伸至自己面前,唇边泛起微笑,“第一个,他只是第一个。”

其实……亲自动手,也没有什么感觉。恐慌、害怕、兴奋……那些预料中的感觉,通通都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如同完成了件任务,胸中大石落下一块。

心,好像死了般。

“好好好……你若喜欢亲自动手,却也没什么。”绛瑛见归晴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心头一凉。但随即,又不忍拂他的意,“咱们吩咐死士把人绑来,然后你再动手便是。记得,切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杀人。”

“绛瑛,你说得是。”归晴望着绛瑛,勾起玫瑰般娇红的唇,笑了一笑。

绛瑛,真是对自己极好极好的。再无理任性的要求,绛瑛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但是……要完成拂霭的遗愿,有些东西他给不了,永远也给不了。

只能靠,自己伸手去拿。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和心机。

那件东西……拿到了是死。没拿到,也是死。那时,自己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见拂霭……既然尽力了,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的拂霭,一定会温和地对自己笑笑,然后说——

归晴,等你好久。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

那件东西,是罪魁——北毗摩皇帝定川的性命。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我先走了。”归晴朝着绛瑛拱了拱手。见他点了头,这才转过身子,离开了后花园。

信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尊荣和辛苦,归晴都需一力承当。每日,除了接见拉拢投诚的牵萝臣子外,还要学习文章、礼法、行止、剑术。务求,各方面都更接近一个真正的皇子。

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小王爷的绛瑛,做起来应该是轻松无比。但对于出身青楼归晴而言,则要痛下苦功。

所以,他没有太多的闲暇。

**********************

归晴不时会去迎来楼内,和那帮牵萝旧臣一起用点心。轩辕奚要见他,可以说是简单之极。

但他贵为天朝皇帝,在不清楚归晴态度意向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以身涉险。于是,便派了归晴从前的剑术师父,任枫,任侍卫前去一探。

任枫虽然承担了天大风险,却是最直接,牺牲最低,也最有效的方法。正如轩辕奚一惯的战术风格。

“问殿下安。”任枫健步走到归晴席旁,恭恭敬敬地躬身。

归晴一对乌珠在眼眶中转了转,惊诧之色稍纵即逝,对任枫微笑道:“任枫,你近来可好?”

“殿下,敢问这位是何人哪?”旁边有臣子询问。

“这位,是天朝皇帝麾下的任枫,任侍卫。”归晴见周围臣子脸上都出现惊愤之色,却又微笑着往下说,“当初王宫中起大火,就是他助了我一臂之力,方才令我逃出生天。两月余前有信,当时事发,他在天朝皇帝身边再待不下去,朝北毗摩逃亡,已是一介流民。如今,是来相投。”

“原来是任义士,快快请上座!”几名臣子听说是他救出少主,连忙腾出位子,又叫小二添了副碗筷。

“诸位不必如此……只因我母亲亦是牵萝人氏,当时那轩辕奚又实在逼人太甚,一时看不过眼罢了。”任枫一边帮着圆满这番说法,一边瞟了眼全身白衣、如琳琅玉树般俊美的归晴,心头大异。

先将他的真实身份点明,然后再编造一个无人得知真伪的谎言。真中有假,假中掺真,令人没办法怀疑。

大半年未见。不说别的,单只这应变功夫,已非当初胸无城府的少年。

当然,仅靠这点小聪明的话,还是无法和他的皇帝相抗衡。

明知自己是天朝皇帝所派,却不揭破。到底是仍念旧情,还是起了什么意?

用过茶点,大家正要各自散开。却见归晴对任枫笑道:“咱们好久不见,正有满腹的话想对你说,我们四处走走吧。”

归晴与任枫两人共乘一辇,费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座粉墙碧瓦的宅子前。让马夫和仆役在门前候着,归晴拉着任枫的手,走了进去。

将门紧紧掩了,归晴才望着任枫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忽然肃穆:“这里是我和牵萝臣子聚集商讨的地方……隔音既好,平素又绝不会有人进入。你有什么事,只管在这里和我说。”

“陛下,非常担心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任枫垂下眼帘,决定将静王胸中的疑惑全部倒出,“定川将他斩首后,又将人头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此事,是不是真的?”

归晴的手不自觉地抓上自己胸口。许久没有感觉的心,顷刻间竟痛得如撕裂刀绞。

过了半晌,那种痛才渐渐平息。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对任枫道:“是。”

定川将拂霭的人头悬在城门上达三月之久。而自己,在浑浑噩噩中,足足疯癫了五个月。

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一颗失去皮肉、白森森的骷髅。

如今,那颗至爱的头颅,就摆在卧房枕边。任谁也,不许触碰一下。

“竟是真的……为什么?是你做的么……是你,为了如今的身份,将他送到定川手中?”任枫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不是!我宁愿自己死了,也绝对不会伤他半分!”归晴的双眼大睁,泛起狰狞血丝,忽然双手掐住任枫的脖颈,对他大声咆哮,“定川会要他的命……还不都是因为你那主子!”

“定川会将拂霭的头颅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你说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这个消息传到天朝,然后激怒你那主子,发兵北上,放弃使用北方烽火结防守的方案!他真正要的,不是拂霭的命……而是整个中原!”

归晴神情疯狂的说完这番话,看到任枫被掐得满脸通红,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狂态,松开了手,低声道歉:“对不起,原不干你们的事。”

……整个中原。那里,有自己和拂霭初次相遇、心心念念想要一同终老的江南。但是,失去了拂霭,那个地方又有何意义?

天下被谁握在手中,又有何意义?

任枫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没什么……”

定川的用意,果然和皇帝当初所猜想的一样。只是,没料到会从归晴嘴里得到证实。

“既然是定川杀了他……却为何,你要成为,北毗摩所操纵的傀儡政权首领?”任枫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我应承过拂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他的人。我委身於此,是为了等待时机,取定川性命。”

任枫全身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很清楚,事情的关键就摆在他面前。

“此话当真?”任枫愣了片刻後,想要确定,“……你又是,因何取得定川信任?”

“当日在牵萝王宫盗走玉玺的小太监绿梓,是获王府小王爷所扮。”归晴唇角泛起抹晦暗难明的苦涩,“他信任我……所以,将信城这个身份给了我。”

任枫点点头,心中已经明朗,没再追问下去。

皇族贵胄的所谓“信任”,不可能未掺任何杂质、不用付出任何东西。那个小王爷会花这麽大力气栽培归晴……结论不言自明。

说得太清楚,只会令双方都难堪。

若果真,归晴这般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地为那个人复仇。倒也真算得上,情深义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与陛下眼前的敌人倒是一致。”任枫只觉心跳得厉害,轩辕奚并没有让他做到这步。但总觉得不迈出,十二分的可惜,“若你与陛下联手,相信会更容易铲除定川。”

归晴深吟片刻,衡量得失後,终於果断回答:“好,我就与他联手。他取他的江山,我只要定川的性命。”

“总是口说无凭,我回去,也需取信於陛下。”任枫听他如此说,虽激动万分,却到底是个老成持重的,考虑得周全。

归晴想了想,从腰间锦囊内拿出块莹莹生辉,上镌龙云凤霞,底篆牵萝文字的印玺来。

目前,他虽然成为牵萝皇子信城,表面风光荣耀无比,实际上,还是处处被人制约。毕竟,这只是个被北毗摩操纵的伪政权。

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动定川,谈何容易。

自己虽对轩辕奚没有好感,但他身为帝王,必定会以江山利益得失为先。对此事,必会尽全力支持。

复仇之事,已经没有更好的机会,和选择的余地。

“这是牵萝皇帝玉玺,信城身份的表记,你拿给他。”归晴将玉玺交给任枫,苦笑道,“这已经相当於,把我的性命交在你们手里,他应该满意。”

任枫接过玉玺,揣入怀中。他心头知道,此事已成。

**********************

北毗摩王城若阶,恒沙苑,未时。

“圣上有吩咐,任何人未奉诏,皆不得进入此处……”守在苑门前的几个太监,急匆匆地拦住带著几个侍卫,正在往里闯的绛瑛。

“都给我滚开!”绛瑛却怒喝一声,令手下侍卫往里硬闯。

几个侍卫是绛瑛手下死士,皆身手非凡,又只听命於他一人。此刻得了令,三两下,就把那些太监打得屁滚尿流,倒在地上连声哎哟。

苑沙苑是冷宫一角,里面庭院房间布置得虽还算雅致,却缺少人气,空荡荡一片。绛瑛带著侍卫,再没经过任何阻扰,直接闯进了主卧房。

衍真正靠在棉榻之上,手边搁著本书,半睡半醒。听到声响,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看见是绛瑛,淡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你来了?”

“怎麽,今日此事,你竟是早有预料?”绛瑛用手势阻止侍卫们再上前,自己一个人朝衍真走去,毫不客气地一撩下摆,坐在了他的榻旁。

“没有。不过既为阶下囚,半点不由人……小王爷,是想看到在下惊慌失措的样子?”衍真望向绛瑛,眼神清澈,唇边浅淡的笑意未散。

“哼,没想到你还活著……不过放心,我此次前来,并非要你的命。”绛瑛没耐心地将话引上主题,“我此次来,只是想和你赌一赌。”

其实在两个月前,绛瑛已经知道衍真被定川私藏。挨到现在才来,就是为了筹备这场赌局。

“小王爷说笑。在下却有何物,可以当做赌资。”衍真的心跳了跳。

“你有。归晴的心,还在你身上。”绛瑛轻轻垂下了眼帘。

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归晴对眼前这个人,是那种……即使是死亡和时间,也无法抹去半分的迷恋热爱。自己,无法代替。

所以,只有将这份感情,让归晴自己撕碎破坏。这样,归晴便再没有,回头的理由。

“我相信,这场赌局,你必会应承。”绛瑛拍拍手。

三名侍卫近前,他们手中分别托著一件东西。

分别是,一对精巧无比的木制假腿、一张人皮面具、一碗冷却的棕色药水。

“为了这假腿和面具,我足足耗费了两月时间,遍请名师。”绛瑛伸出手,将那张人皮面具拿起,又在衍真面前展开,“它就如同人的第二层皮肤,洗濯擦拭都没有问题,足足可以令你保持这个相貌十年……而且,不要以为我替你找了个丑陋不堪的皮囊。这副面具,是仿化琉族男宠所造……是最得宠的那种哦,美程度绝对超出你想像。”

“这双假腿连每个关节的运转摩擦都考虑到,经过练习,是可以行走和常人无异的……想穿上它,就必需先锯掉你本就无用的小腿。不过为了行走,这点你应该可以接受。”

“那碗药是什麽?”衍真听他说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意思,心头波澜暗生,神情却依然未变。

“哦,是哑药。”绛瑛望向衍真,唇边泛起个狡黠笑意,“它会令你喉咙和声带受损……放心,它的份量不足以令你真的哑掉,只会改变你的声音。做为交换假腿和面具的代价,我想不算过份。”

“你跟我离开恒沙苑。等到你习惯用木腿行走之後,我带你回获王府。你也知道,归晴在那里。”

目前局势在绛瑛的手中掌握,他没有理由骗自己。想到可以见归晴,衍真并未犹豫太久,便应承道:“好。”

无论以怎样的身份过去,无论能不能相认……只要可以看到他,哪怕是远远的。总好过,就此天人永隔。

话音刚落,衍真已经要过那碗棕色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火灼刀割般的剧痛,顿时沿著口腔烧进喉间。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衍真抓著胸口,开始惨烈的咳嗽。鲜血,沿著他惨白哆嗦的唇不住淌落。平素清华璀璨的眸子,顿时黯淡失色。

他咳嗽的声音先开始还算正常,後面就渐渐沙哑下去。

“忘了告诉你……这碗药,喝下去会令人疼痛欲死哦。”绛瑛声音温和,体贴地凑过去,替衍真抚著背。抚了片刻,却站起转身,目光凌冽地对著那几个侍卫吩咐,“把他的嘴堵实了,捆起来避免剧烈挣扎。带他走。”

“我这是为你好。若一直让你这麽咳下去,真的会哑掉哦。”望向衍真,绛瑛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若春风。

几个侍卫得令,绑了衍真,又将他从榻上架起。随著绛瑛,走出了恒沙苑。

此时,那几个太监看来真是伤得重了,还在地上翻滚。恒沙苑又地处偏僻,鲜少人行,绛瑛他们一路竟出入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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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酒间花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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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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