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元渭将那张字纸拿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後,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紫。

他心中怒气升腾,几把就将那张纸扯得粉碎:“一派胡言!这人心思竟如此狠毒,死了也要想要害人麽?!”

元渭望了望身旁侍立著的,满脸惶恐的御林军士,恨声道:“把这人的尸首鞭了,给朕扔到荒郊去喂狗!”

说完,元渭便拂袖转身,朝流云阁楼下走去。身边的御林军,急忙跟在他後面。

阮娃留下的那张纸上,主要说了一件事。

当年柏啸青的叛变,皆是出自先帝和姜皇後的遗诏。天朝能够这麽快的收复河山,全赖柏啸青在金摩内应。

姜皇後临死前,用身体和柏啸青做了交易,要他在金摩一边做内应,一边牵制对岸的权臣,直到元渭长大,能够真正掌握皇权。

而柏啸青甘愿舍身赴死,忍辱负重,是因为他一直深爱著元渭的母亲,姜皇後。

所以,他要成全她的愿望。

元渭满腹怒气,一路朝楼下冲。冲到楼下後,站在祭天广场上,一阵寒风吹过来,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

他觉得腿脚有些发软,慢慢走到身旁巨大的汉白玉观星轮盘旁边,用手扶住冰凉的玉石表面。

在南岸的那些年,御驾亲征的那一年……若真如阮娃所说,很多看起来幸运和偶然的事情,就能够解释了。

记得自己十五岁的秋天,西域有琉国商人来到南岸,带来一大批血统优良纯正的高大强壮西域战马,以及先进的武器制作工艺,当朝却因为刚给金摩纳过供,国库中拿不出余钱购买。

天朝一方面要纳供,一方面要储备战争,南岸人民多年高额赋税,早已不堪搜刮。

後来,凌逐流和简丛,据说是掘到了宝窖,终於将那些东西买下。

然而,就在那一年秋天,北岸的街头巷尾,同时流传起柏啸青搜刮民脂民膏,强行低买高卖民间珍贵古董,敛取钱财的传闻。

那时元渭深恨著柏啸青,并没有认为,这两件事有什麽必然联系。

现在想起来,真的是过於巧合。

还有亲征时,金摩战至一半,後方粮仓被烧,补给线也莫名其妙中断……而当时负责後方补给的,正是柏啸青。

……

当然,以上这些……也可能真的是巧合。

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撑。

如若真像阮娃所说的理由,那麽,问凌逐流和简丛,这两人就算知道,也势必隐瞒。

阮娃的信件里,还提起了当年在杏花楼上的事情。

他自称,从小就与柏啸青相交相识,直至柏啸青叛变之前十几天,两人都还见过面。

那时,阮娃已二十岁。

至杏花楼相见,阮娃是二十六岁,形貌未改,所以,柏啸青不可能认不出阮娃。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可能认不出元渭。

目前为止,只有这条证据,是可以确认的。

……

“回勤政殿,给朕叫管人事的大太监过来。”

考虑到这里,元渭再不犹豫,朝身边围过来的几名贴身内侍吩咐。

声音虽然仍旧维持著,一个帝王的沈稳坚定,他的手却在袖下微微发抖。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麽,他该如何面对柏啸青?

一个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忠臣?

一个与自己母亲私通的奸夫?

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维持现状。

但是……元渭从来不是遮住眼睛耳朵,欺骗自己的人。

无论如何,他要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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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管人事调动的紫衣大太监,桂公公很快被传唤到勤政殿,元渭的面前。

这桂公公生就一张很讨喜的圆脸,四十左右的模样。他看见元渭,便连忙跪在地上。

“阮娃当年入宫的时候,是不是经你的手?”元渭端坐在龙椅上,高高俯视著他。

“回陛下,阮娃那贼子入宫时,奴婢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未曾管事。”桂公公连忙开口,“那时候管事的人,是林公公……不过,奴婢那时候就看那贼子不对劲,眼睛里总有股凶光……”

“行了行了。”

元渭打断他。

宫里的这些太监,逢高就捧,见低便踩,他不耐烦听,便接著往下问:“那麽,柏啸青是否和阮娃相识?”

“是,是相识的。”桂公公朝元渭磕了个头,“奴婢不敢隐瞒。柏啸青入宫时,是建纯元年冬天,奴婢亲自陪林公公,自街上买进来的,跟阮娃是一批……两个人,那个时候交情就不错。後来,柏啸青得到圣德明慈皇後的提携,两人分开後,直到成年,还时常相见。”

元渭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虽然证词时间并不精确,但既是成年,一个人青年前後,容貌绝不会有大的改变。

阮娃没有说谎。

而杏花楼上,柏啸青会放过元渭,当时敌国的皇帝。这等攸关重大的事情,明显不是因为阮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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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怔忡片刻,朝桂公公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桂公公应了一声,起身退出门外,元渭又朝身旁的内侍吩咐:“把凌逐流和简丛,给朕传过来。”

凌逐流和简丛都在宫中处理政务军务,并未回府,很快就被传到了元渭面前。

“你们瞒得朕好!”元渭抬眼,看著这两个顾命重臣,冷笑一声,“多的朕且不跟你们提,就问你们两件事。成复五年,买军马战备的那笔钱,究竟是哪里来的?!成复十年,和金摩在绿野的那场仗,是谁烧了金摩的粮仓?!”

凌简二人面面相觑,心内大震。

虽不明白,元渭是如何知道的,但从这些问话里明显可以听出,他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继续隐瞒下去,也是没有用的。看元渭的情绪态度,说不定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於是,两人在无奈之中,便将当年的事情,全盘向元渭托出。

元渭一声不吭地听完後,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勃然大怒,眼中光芒锐利锋寒:“这等大事,为什麽不跟朕说,把朕一直瞒在鼓里?!欺朕当初年幼麽?!”

他的心,现在完全乱了。

阮娃说过的话,现在能够查证的,全部属实。

那麽,柏啸青和自己母亲私通的这点,八成也是真的。

他已经动了杀意。

如果凌逐流和简丛知道这件丑事,他马上就以欺君之罪,将二人灭口。

“臣等不敢。”

凌逐流慌忙解释:“当初,明慈皇後是这麽吩咐的,臣等也不知其用意。”

站在他们的立场,只能这样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元渭的娘,担心元渭对柏啸青用情过深,从而产生祸乱宫廷朝纲的权臣。

这样,让目前正专宠著柏啸青的皇帝,脸往哪儿搁。

元渭听完他们的回答,只觉胸中梗塞,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二人,只是奉命行事。但依著他们的回答,那件事,就已是九成九了。

若非有了丑事,为何他母後一定要柏啸青死?

他心里一边恨自己的母後,一边恨柏啸青。

最可恨的是,自己身下的宝座,手中所握皇权,偏偏是靠这种丑陋的交易换来的。

凌简二人不知道元渭心中所想,只有悬著心跪在地上,等待元渭後面的问话。

“滚!都给朕滚出去!!”

元渭咬了半天牙,忽然抓起手边的茶碗,就朝凌逐流和简丛扔过去。

元渭虽没扔准,两人却也没敢躲,简丛被泼湿了半幅衣摆後,连忙和凌逐流匆匆退下。

两人退出房门,元渭坐在原地,又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平日皇帝出门,按例是要跟身旁人说明,自己去哪里的。

但如今元渭两眼布满红丝,神态凶恶狰狞,一张俊美端正至极的脸都扭曲了,身边内侍没人敢问,只有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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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瑶宫的寝房大门,被元渭狠狠一脚踢开。

寝房里侍候的宫女内侍,看到元渭凶恶不善的眼神,连忙纷纷退出房间。

柏啸青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元渭来势汹汹,不由有些错愕。

元渭将大门反闩了,几步走到柏啸青面前,狠狠瞪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提起来,扔在宽大的龙床上。

“好一个忠良……好一个忍辱负重,舍身成仁……”

元渭望著他,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都在哆嗦。

柏啸青的心里,忽然咯!了一下。

不,他应该不可能知道的……

元渭忽然俯身压住柏啸青,伸出双手,抓住床头束纱帐用的彩色丝绦,往柏啸青脖子上一套,就握住两端,狠狠往里勒:“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柏啸青挣扎著,却因为四肢无力,没有挣脱,只能任凭元渭摆布。

元渭感觉到,柏啸青的四肢渐渐不再动弹。

他看著柏啸青失神的双眼大大睁开、一张脸涨成紫色,巨大的恐惧忽然从内心升腾,压倒了怒气。

再这麽勒下去,柏啸青真的会死。

他悚然松手,柏啸青终於重新能够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

元渭咬著下唇,直咬得沁出血丝,心中又气又恼。

他看了柏啸青半晌,忽然冷笑:“好……好……你既然能够上了圣德明慈皇後,如今被朕上一辈子,也算是报应!”

元渭连著他的母亲一起厌恶憎恨,竟在柏啸青面前,直接叫他母亲的谥号。

说完,他抓住柏啸青的衣襟,用力撕开,又一把拉下柏啸青的亵裤,欺身上去,就将柏啸青狠狠压倒在身下……

顿时,羞愤愧恼,不受控制般直冲脑门。

他气得发抖,抬起手,拼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元渭一记耳光。

虽然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打得不重,却异常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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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自小就没挨过打,柏啸青这一掌将他打怔了片刻,捂住左脸发愣。

“混帐、王八蛋、蠢材!”

柏啸青愤怒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嘶声大喊:“……你怎麽能这样说娘娘?!她比谁都高贵,比谁都美丽……是,我敬重她,爱慕她,甘心为了她的愿望而死……但那种苟且龌龊的事情,我这一辈子,想都没想过!你、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混帐话的?!”

他向来视姜皇後为心中女神,听到有人这样污蔑她,比杀了自己还要难过。

更何况,这种恶毒的攻击,竟出自她的儿子,他的陛下之口。

元渭听完柏啸青的嘶吼,一点点撤出柏啸青的身体,翻身坐起,低头看著脚边的长毛地毯发呆。

在他的记忆中,柏啸青是第一次这样失控,在人前大吼。

……没错,就是不相信柏啸青,他也应该相信自己的母後。

他自幼就被教导帝王术,不是不知道,最厉害的谎言,就是在通篇真话里,夹杂上一两句关键要命的谎话。

但事情一旦涉及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柏啸青和他的母後,他竟失去了冷静的判断。

“……对不起。”

元渭没有看柏啸青,低声道:“有些事……朕要好好想想。”

说完,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慢慢朝房门走过去。

元渭向来注重仪态,此刻却步履蹒跚,背也微微的佝偻著。

他的世界,他的所有情感认知,在十岁那年被颠覆过一次。

如今,又再度全部被颠覆。

柏啸青的脖颈上紫痕深深,下身还在流血。他伸出虚软无力的手,勉强用宽大的衣服将身体掩好,看到元渭走到房门前,正在拉门闩。

元渭一直在发抖,拉了十几次,居然都没有拉开。

柏啸青心里,就开始疼痛起来,有点後悔刚才那麽骂他。

从头到尾,元渭都是按照先帝,以及姜皇後的意愿成长起来,坐在九五至尊宝座上。

然而最後的果实,无论是什麽味道,全部要由元渭独自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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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天朝危难存亡之际,民间和朝廷决战的呼声沸腾,但敌国兵马强盛,战则必败,皇朝倾灭。

於是,帝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令柏啸青带其头颅投诚敌国,就有了名正言顺撤退、保存实力的理由,同时也起到激愤军心民心的作用。

但,这件事若传开,毕竟对皇族声誉有损;再加上,将来要成为帝王的那个孩子,对柏啸青看重得逾於性命。

一个帝王的身边,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人存在。

所以,柏啸青成为了那颗,注定被牺牲的卒子。

勤政殿内,坐在龙椅上的元渭,别过头,轻轻将眼睛闭拢,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两名顾命重臣。

有些事情,只要掌握了部分事实,就像解连环锁一样,找到某个诀窍,整个看似错综复杂的机关,都会挨个打开。

风华正茂的年轻帝王,一夕之间就憔悴下去,神采黯然。

和柏啸青的过去,以及加诸在柏啸青身上的那些凌辱、刑罚……他想都不敢再想。

还有,柏啸青曾经说过……爱慕著,他的母後。

是因为这样,才甘心赴死的吧。

助他平金摩,登上大宝,不解释过往,对他的凌辱侵犯不加反抗,救了他的性命……也都是,因为他的母後吧。

那支毒箭射过来时,柏啸青,并不是因为喜欢、爱他,才拼命将他推开。

元渭的心底,已经说不出来是恨、是痛,还是怨悔。

但还是,舍不得放手。

“朕要……为他昭雪。”

元渭沈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眼神慢慢明亮:“朕要补偿他……要他重新立在朝堂之上,陪在朕身边……对,这还不够……朕还要为他建个大大的忠义生祠!快、快!还愣著做什麽?!快找纸笔过来,朕这就拟诏!”

“陛下,恕臣直言。”

元渭的精神已接近癫狂,凌逐流实在是看不下去,打断他的话,走上前去:“臣觉得陛下,这样做之前……应该听听柏大人自己的意愿。”

“他能有什麽意愿,多少人求之不得……”

元渭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接著,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沿著面颊淌落。

明明知道……他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所以才自欺欺人。

但现在,就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凌逐流一直没有抬头,却能够看到,不停有水珠落下,打湿了皇帝膝盖处的龙袍;能够听到,皇帝掩也掩不住的哽咽抽泣。

元渭自登基以来,无论遇上什麽事,至少表面上,一直是个标准的帝王,自负决断,心肠坚硬。

他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样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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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选择了离开。

对他来说,也只有离开。

把他的清白,证明给全下的人看,只会成为天朝、先帝先後,以及元渭的污点。

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用生命珍爱维护的东西,又被自己摧毁。

而一生留在这皇宫之中,绝非他所愿。

所以,昔日的名将、叛贼、阶下囚,在元渭诏示天下的布告中,已经死了。他如今离开,再无挂碍。

成复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两侧生长著的梧桐树,纷纷吐出嫩绿新芽。

只是周围景象,仍旧没有褪去冬季的萧瑟。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马车夫,头戴青箬笠,怀抱长鞭,等待旁边的客人话别。

元渭和凌简二人,都身著便装,站在马车旁。

元渭明显憔悴消瘦了很多,脸色青白,眼睛有点发红,望向对面的柏啸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来,朕、朕……什麽都给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样子难看至极,却还是忍不住挽留。

柏啸青微笑著摇头,转身朝那顶马车走过去。

他的步伐虽仍然比常人缓慢,却已行走无碍。从今往後,他将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向属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他面前拦下他,哑著嗓子:“潜芝,朕只想问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朕?”

虽然元渭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恶俗,活似怨妇。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啸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弯了双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个头:“请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心俱残,早就不再奢求任何东西。

元渭是手握皇权,掌握天下生杀的帝王,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喜欢,抑或不喜欢,既然是再无交集,就没有任何区别。

只希望元渭,在将来的岁月里,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安居乐业,做个好皇帝。

元渭被他这一跪,心痛如绞,整个身子仿若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著柏啸青站起身,如何看著他上了马车,扬尘远走。

心内情感寄托的所在,刹那间全被掏空。

柏啸青坐在马车内,看著对面车角处,用来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敢掀帘往外望,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见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过头後,他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眉眼深黑灵动,瞧著自己一笑。

十几年光阴荏苒,和元渭之间的快乐、悲伤、挣扎、纠缠……始於那日一跪,终於今日一跪。

鼻腔内,忽然酸楚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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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了京城的范围後,还是上午。

柏啸青撩开车帘,朝马车夫大声呼唤:“大伯,麻烦您调个头,去一趟北郊,我有两件事要办!办完了,咱们再上路!”

马车夫也不多话,直接一甩长鞭,便赶著马儿,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乱葬岗,掩埋著无主尸骨,终年都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柏啸青自十八岁那年起,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因为那时的他,已背上了叛国的罪名。若再常来这里祭拜,只怕会被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尸,惊扰了他死去亲娘的安宁。

此番一去……又是遥遥无期。

若这时不来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机会。

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坟前,居然还插著几支残香,放著一盘果点。

柏啸青正在发愣,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提著一个篮子,拄著拐杖,从远方走过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双目混浊,衣裳半旧。

她看到柏啸青,并不意外,朝柏啸青咧开嘴笑笑:“您来了啊。”

“您知道我是谁?”柏啸青心头一惊。

“知道、知道。”她一边点头,一边颤巍巍朝坟边蹲下去,将坟前的果点和篮子里新鲜的换了,又收了残香,“没别人会上这儿来了……您是这坟里人的儿子,对不对?”

柏啸青无言相对,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您犯了些事,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宫里的公公,就拿了八百两银子给我老婆子,让我在这里照看著坟,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点果品香烛之类的……算算看,快有五个年头喽,银子还剩下大半。他说,无论等到什麽时候,您总有一天会来这里的。”

五年前……成复十一年,元渭复国,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会是别人。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潮湿,一句话也说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麽没来?”老婆子做完手头的事情後,往柏啸青身後张望了一下,有点诧异,“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总要来看看吧。”

年纪大的人,话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啸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唠叨:“那位公公说过,这坟里葬著的,是他爱人的娘……我老婆子想著,他虽然已经成了阉人,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但这份情谊,总还是难得的,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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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所说,局外人看似唠叨废话,局中人却如惊雷闪电。

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曾威胁耍狠般,要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宫门。

想起他拥吻著自己,轻声细语──

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

他冒了天大风险,串通辅王谋刺元渭。

他从流云阁上纵身一跃,留下揭示真相,同时也包藏祸心的字纸。

……

此时此刻,终於明白他的真意。

柏啸青站在荒坟之间,哽咽难当,泪流满面。

柏啸青从老婆子手中接过香烛,亲自点燃,插在他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後,站起身来,走向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两个沈甸甸的金锭,塞进她的手里:“我眼下,又将要远走他乡……请您继续照看我娘。”

“您放心。”老婆子接了金锭,挺直腰杆,“我们一家,就住在近郊野村,都是讲信用的人,若是将来我不在了,还有儿孙看顾……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一定会替您把这里照看好的。”

柏啸青朝她拜了拜,便再度上了马车,离了这里,朝乱葬岗深处继续驶去。

马车走过大半个时辰後,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地。

说是初春,地面上的嫩草都未曾长齐,但那丛丛的棕褐色乱棘中,却开著一朵朵碗口大的单瓣红花,如霞似火,在野地里美丽盛放著,也不知是什麽品名。

有白色的骨骸散落其间,就分外鲜明触目。

柏啸青下了车,唤马车夫拿了车里的一个竹篓、一把长铁钳,走到那具尸骨面前,亲手持了长铁钳,一块块将散乱的洁白骨殖,自野草乱棘中捡起,放入篓中。

他临行之前,曾向人偷偷打听了阮娃的弃尸处。

来这里的目的,一是替他娘上坟,二就是替那人收尸捡骨。

毕竟这世上,除了柏啸青之外,再也没有人会做这件事。

柏啸青仔仔细细,将所有散落的骨头都收入竹篓後,用布把篓口蒙住,将竹篓抱入怀中,站起身低声道:“阮娃,我们走吧……”

这一次是真的,只跟你离开。

四下里荒芜一片,不时有冷风拂面。冥冥中,柏啸青似乎听到了那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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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柏啸青之後,元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宫中。

摒退身旁的所有内侍宫女,他独自一人,迈进了吟芳宫的大门。

吟芳宫在数月前被修整一新,又常常有内侍宫女来打扫,现今虽寂廖冷清,但依稀望过去,又是当年好景致。

绕过添香阁,元渭走上了花溪上的白石拱桥。

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几条灵动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元渭想起小时候,曾和柏啸青一起在这里喂金鱼,结果自己不小心喂得多了,几十条鱼儿翻著白肚游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由一笑。

走过花溪上的几道拱桥,元渭来到剪风院跟前,推开院门。

只见一个打扫的小太监,抱著柄笤帚,背靠著院墙打盹。

小太监听见门被推开,悚然惊醒,看到元渭一身明黄装束,立即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奴婢恭迎万岁!”

“起来吧。”元渭挥挥手,也不看他,径直朝院内走去。

难得有和今上单独相处的机会,小太监存了讨好的心思,又有些胆怯,就垂著手,缓步远远地跟在元渭身後。

这剪风院,是承载了元渭太多童年回忆的地方。

书房、卧房、演武场、院落……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似乎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元渭每个地方都进去看了看,最後来到院子里的石凳前,缓缓坐下。

一瞬间,仿若回到从前,自己总缠著柏啸青,就在这石桌前,斗蛐蛐、下象棋。

还有面前的这棵树,上面有个空空的半残鸟巢,以前却是有鸟的。

每天清晨,元渭都能听到鸟儿一家的鸣叫。

一年夏天,有只毛绒绒的雏鸟从巢里掉出来,柏啸青让元渭站在肩膀上,把那只雏鸟放回巢中。

……那些从前,再也回不去。

就如同,眼前这空落落的残巢,鸟儿再也不会回来。

元渭忽然觉得胸中绞痛,喉头发甜。

他张开嘴,一口鲜血蓦然喷出,身体随之软软倒下。

旁边的小太监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扶住他,放声大喊:“圣上不好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有些尖锐的高亢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不停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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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经过月余的跋涉,来到了位於西北的新龙镇。

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气候相对干燥,有利於他将来的生活,以及顽固的风湿宿疾。

他买下一幢朝向不错的青砖红瓦大房,置了家火物什,化名洪亦凡,便在此处安了居。

那个年过六旬的马车夫,原是元渭身旁的大内高手,就充作他的老家人,唤作洪伯,陪他一起在这里住下。

这就样过了半月,等一切安顿下来,柏啸青又让洪伯去了一趟卸甲村,把阿留接过来,尊她为娘,打算奉养她终老。

阿留是个素性豁达、历尽世事的人,见柏啸青安然无恙,惊喜交加,也不再问他的过去,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阮娃的骨殖,被柏啸青埋在了房屋後院。没有立碑,只是在他坟前种满了各色花卉,有空就去浇浇水,和他说说话。

春末夏初,满园鲜花盛开,放眼望去,俨然一个小小後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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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柏啸青、洪伯和阿留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早饭。

柏啸青和洪伯都换了双新布鞋。洪伯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偷看对面的阿留,老脸上有点泛红。

一顿饭吃到後面,洪伯终於鼓起勇气开口:“难为夫人费心,替老奴做了这双鞋子……”

“哎,谢什麽谢。”阿留拿著筷子,口快舌便,“这些时候,日子闲得发慌,顺手做点针线活罢了。还有还有,别总人前人後地叫我夫人,我阿留一辈子穷惯了,听著怪别扭的。”

洪伯被她这一串话抢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越发红了。

柏啸青微笑著放下碗筷,站起身,清咳一声:“今儿天气不错,我打算出门去集镇上走走。”

洪伯连忙起身开口:“那麽,老奴陪您一起……”

“不用、不用。”柏啸青挥挥手,径直朝门外走过去,“我就想自己散散心。”

洪伯有些尴尬地坐回原地。

倒是阿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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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门,柏啸青沿著由碎卵石铺成的小道,缓步行走,打算去集镇上转几圈,等到晚饭再回来。

他怀里还揣著一吊钱。在这新龙镇上,二十个钱,就足够在小饭馆里酒足饭饱一顿。

剩下的钱,他会在集镇上,拿来买一些钗饰,回去後偷偷交给洪伯,让他找机会送给阿留。

不知道为什麽,他这样想著的时候,就有些怅然失落的感觉。

经过邻家农户小院的时候,柏啸青看到他们家门口挂著一条长长的白幡,门前洗衣服的农妇,鬓角插著朵小白花,心里不由一惊。

邻家一共五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人,两个小孩,他熟得不能再熟。

但转念想来,那老人身体健旺,每天还在浇园锄田。再加上,院中未曾停棺,也未见有人操办丧事,农妇安安静静地洗衣,脸上不见半点悲容。

想必,应该不是他们家有人过世,而是未出五服的亲眷长辈死了,所以戴个孝。

柏啸青想到这里,也就安了心。他别过眼,背了双手,接著沿小道慢慢行走。

经过小半个时辰,到了集镇上,只见处处仍如昨日般,热闹鼎沸。

茶肆酒楼,卖首饰的金银铺,卖点心小食的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只是每座茶肆酒楼、每个铺面摊位前方,都挂著一道长长白幡。

每个行人,女的鬓边都插朵小小白花,男的胳膊上都箍著道白布。

柏啸青的心,顿时砰砰跳个不停,巨大的恐惧感,慢慢从心底浮现。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不远处,卖糊辣汤的小张面前,声音都在打颤:“这、这街上,到底是什麽回事?!”

“哦,您大概才出门,所以不知道。今儿早上传来的消息,当今圣上驾崩了。”小张戴个孝箍,擦著板凳,热情地回答,“新龙镇东南头,有官府的人正在那儿,送白幡白花和孝箍呢,您也去领吧。过了今天,就得自己家拿钱做了。”

柏啸青点点头,转过身,失魂落魄地朝茶楼的方向走去。

他只觉得胸口处又疼又闷,两眼金星直冒,双耳嗡嗡作响,急切地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安静安静。

当今圣上驾崩……不、不可能。

元渭还未满二十六岁,年纪那麽轻,又身强体健……

他双腿虚浮地一步步走上茶楼,茶楼小二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扶他到靠窗口的位置坐下,为他泡了一壶酽茶。

他给了小二两个钱,道声谢,用手肘撑住桌子,往窗外望去。

只见一道道白幡,在整个城镇中飘扬。仿若记忆中,皇宫大殿那场宴会里,异国舞娘们舞动柔白的手臂。

那场刺杀,没能夺去元渭的性命。

而这道道白幡,却召示著年轻的帝王,如星殒落。

柏啸青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小声地抽泣。

他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用自己所有一切守护、成全著的,那个孩子。

……

“啊,肚子好饿。”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柏啸青悚然抬头。

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元渭微笑的脸。

“小二,来壶好茶,再多上几盘你们的好点心。”元渭揭开面前的茶壶盖,看到里面的浓酽茶汁,闻到苦腥气,皱了皱眉头,一撩衣摆,在柏啸青对面坐下,“潜芝,你平常就喝这个吗?”

柏啸青擦了擦眼角还在溢出的泪,如同身坠梦境,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朝元渭点点头。

“其实,朕……我一直跟在你後面。”元渭伸出手,垂下眼帘,握住他的衣角,在指间摩挲著,低声道,“本来想多过一阵子,再和你相见……但是,看到你的样子,就实在忍不住了……”

*********************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茶楼入口处上来两个人,行商打扮。

新龙镇附近有一个玉矿,这两人是镇上的玉石商,靠收购和倒卖玉石为生。

这镇不大,来来回回的,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两个玉石商见过些世面,瞧元渭面生、举止不同於当地人,心里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又看他容颜俊美,气度不凡,有心攀交,便走到柏啸青面前,抱了抱拳:“亦凡兄,这位是?”

“哦,在下名叫洪维,是从京城来找家兄的。”元渭起身抱拳抢先回答。

“你们二位,长得倒不是很像。”玉石商其中之一笑道。

“是,我长得像我娘。”元渭避重就轻。

“这位兄台既是从京城而来,想必知道圣上驾崩这件大事。”两个玉石商人索性搬了板凳,在柏啸青和元渭身旁坐下,“当今圣上年岁尚轻,不知是因何故忽然崩殂?”

“这个嘛,我舅舅家有人在宫里做事,所以比之常人,倒略知其详。”

元渭这话一说出口,只见茶馆里闲坐的人群立即搬了板凳,呼啦啦上前围著元渭坐下,热情寒喧,问长问短。

茶楼本来就是消磨时间,闲磕牙的地方,如今一群闲人听说这等天大消息,怎能不凑个热闹?

“想必,大家都知道柏啸青吧。”元渭端著小二新上的龙井茶,给自己倒了一盏,语调不急不缓。

柏啸青听他提起自己的名字,心蓦然一跳。

“知道!”人群中立即有人回答,“那个弑了帝後的叛国贼,今年早春猝死在宫中了嘛!”

“那麽,想必大家也知道在宫中,关於柏啸青和圣上的一些传闻吧。”元渭笑笑,吹了吹茶水,小嘬一口。

柏啸青感觉到手心处,渐渐泌出层冷汗,低头喝了一口茶。

元渭……究竟想干什麽?!

“知道知道!”又有人兴奋地雀跃大喊,“据说那贼子生有悍骨,是九头蛟转世,应劫祸乱天下,杀之必遭天遣,所以圣上将他烙了龙形封印,囚在宫中,住所处周围都贴满了符咒,常人不得靠近。”

柏啸青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口茶喷出。

悍骨?九头蛟?封印符咒?也不知是怎麽掰出来的。

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元渭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非也,非也。”元渭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敲击著茶案,声调不急不徐,“据我所知,圣上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深深恋慕著他。在宫中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圣上身边,日则相伴不离,夜则侍寝专宠。而圣上驾崩,也是因为柏啸青猝死之後,心痛如绞,旧疾复发,便随之於地下。”

众人哗然中,元渭又接著往下说:“这并非在下凭空捏造,以耸世听。圣上驾崩前,曾亲自颁布罪己诏,其中一条就是这个。京城里,现在散布得到处都是。过些时候,想必也会传到新龙镇来。”

柏啸青望著元渭微笑的侧脸,震惊得无以复加。

嫋嫋茶香中,人群静默片刻後,其中有一青衫儒子讷讷开口询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年纪轻轻就驾崩了,子嗣年幼,不知又该如何?”

“哦,圣上临终前,已传位给安平王。”元渭看了看柏啸青,唇边泛著抹浅笑,“并且立下遗诏,他自己的子孙後嗣,永不得称帝……安平王治理其下郡邑,向来素有自省贤德之名,由他治理天下,想必大家也可以安居乐业……”

柏啸青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心内又是悲愤又是辛酸,咬著牙站起身,越开众人,朝茶楼下走去。

元渭见状,连忙跟周围的人敷衍寒喧几句,说是有事在身,暂且告辞,跟在柏啸青身後。

柏啸青下楼的时候,因为情绪过於激动,脚下打了个趄趔。

元渭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潜芝!”

“放开我!”柏啸青用力甩开他,眼前一片水雾迷朦,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元渭轻叹一声,只有放手,再度跟在他身後。

穿过长长的繁华集镇,来到人烟稀少的镇外,柏啸青才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元渭,声音微微颤抖:“为什麽……要这样做?”

“潜芝,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元渭垂下眼帘,“无论如何,也……”

“混帐!”柏啸青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泪水顷刻滑下面颊,“就因为这种任性,所以放弃了一切?!既然如此,娘娘为你做的种种,算什麽?!”

……他十几年来忍辱负重,受尽骂名凌虐,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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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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