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卷之八

尾随傅端云的脚步下山,没多久,天就亮了。

天地光明大放,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变成一桩难事。

下山未久,入了小镇,傅端云进入市集,买了代步的马,又往客栈而去。

江湜波按兵不动,在客栈外一角观察傅端云的举动。

「掌柜的,打一壶酒,带走。」

「好的,姑娘,请稍等,马上就好。」

已过早饭时间,店内吃饭的客人少了些,傅端云容貌秀丽清艳,一身鲜红衣着打扮十分抢眼,一踩进店里,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店内一角,一人见了傅端云的打扮模样,心一震,眼光即刻紧紧追随不放。

这姑娘好生眼熟……

眼一瞇,开始搜索脑海里的记忆。

「姑娘,让您久等了,来,您要的酒在这儿。」

傅端云不语,接过酒壶,付了钱,便往外走。

啊,他想起来了!对,就是她,那个坏他好事的女人!

好啊,冤家路窄,既然老天这么安排,让他又遇上她,日昨之仇和近日心头累积的怨气就统统算在她头上,一次清算。

傅端云走出客栈后未久,江湜波小心翼翼跟上。稍后,那人也锁定傅端云,偷偷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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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日暖,出了小镇,傅端云坐在大树下,该是吃午饭的时问,她却无半点食欲,开了酒瓶,仰头便栽。

满腹相思无能诉,唯有杜康可托付。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午风徐送,沉思间,她听见了细碎声响。

凝神再细听,心念一转,搁下酒瓶,走到树的另一侧遮掩虚晃,一瞬间就不见人影。

马还在,酒瓶还在,包袱也还在,独独人已不见。

不过一个闪神,就看丢了人,隐身在不远处的江湜波担忧心起,心急之下未多加思考,便现了身。

身影甫落定未久,颈边一凉,长剑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自颈后袭来。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端云,是我。」熟悉的嗓音一出,颈边的剑一抖,稍稍偏离,随后又回到原来位置,长剑的细微移动俏俏泄漏了主人的心事。

「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不放心妳……」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一不笨不傻,二有武功防身,三有江湖历练,谁敢犯到我头上,只有死路一条;再则,你我早已形同陌路,再无瓜葛,请阁下收起你泛滥无谓的同情心。」

「端云,这跟同情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关心,纯粹的关心,不管妳用什么态度对我,大师兄对妳的关心疼惜,永远都不会改变。」

「随便你,我不想,也不会领情的。」

「端云,再给大师兄一次机会好吗?」

「机会?哼,说得好听,你当初又何曾给过我机会吗?」

语气微颤,悲伤满溢,那年的那日,他为了唐莹秋,盛怒之不对她作的指控,是她一生最难释怀的痛。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事实已造成,我无力挽回,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弥补,我是真心想要补偿妳……」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少在那里虚情假意了!」

「这不是虚情假意,大师兄是真心诚意的,端云,如果……如果我说……我喜欢妳呢?」见她依旧固执,态度无丝毫软化,江湜波挣扎半晌,赧然说出心意。

剑一偏,颈边冰凉的压迫感不再,听见身后两道慌乱的脚步声,江湜波趁隙转身,终于能和端云近距离面对面。

杏眼圆睁,蕴含怒意,小脸写满震惊和错愕。

「端云,我刚才说的……」

话还来不及说完,傅端云怒火骤生:「江湜波,你好卑鄙!没想到云影最正直的大弟子竟也会用这种不入流的甜言蜜语招数来脱身。」

「端云,妳误会了,冷静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妳要相信大师兄啊!」

「哼,真心话,没错,这句话很多年前,你就对我说过了。大师兄喜欢端云,是兄妹之情的喜欢,我永远是你最疼惜的小师妹,对不对?」

「没错,这些话是承诺,妳是我最疼惜的小师妹这句话,永远不变,但是喜欢不再只是喜欢,已经有了改变!」

「什么改变?难不成你要说你忽然发现你根本不爱唐莹秋,你爱的人是我?」

傅端云愈说愈恼火,嗓音高扬,但说着说着,看见江湜波窘迫的神情,脸红耳热,满腹忿怒话语倏地中止。

「不要跟我说,我刚刚说的话全是事实,你的心事全被我说中了?」

江湜波望着她,轻颔首,目光专注,眼神温柔,笑容也温柔。

然而这番温柔却无法让傅端云信服,她分清这到底是真心语,还是玩笑话,大师兄不是喜欢莹秋师姐十几年了?以他执着的个性,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她觉得那道柔情眸光,根本是透过她,在看唐莹秋!

「端云,是真的。」

「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你根本就只是想骗我跟你回云影去,才会施这种苦肉计!亲爱的大师兄,你何苦如此委屈你自己呢?告诉你,傅端云不再是你心目中那个听话的小女孩,她长大了,现实早已教会她什么叫作世事无常,她总算相信什么叫作不能强求,什么叫作懂得放手!够了,你马上走,永远离开我的视线,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忿怒早已打乱她的理智。

江湜波后悔莫及,在端云盛怒之下吐露真心,反倒弄巧成拙。看端云的模样,江湜波只有满满的心疼,足见当初他伤她伤得有多重!

他试图接近她,想再挽回什么,但傅端云反应更快,长剑立刻指向他,剑尖寒光冷冽,一如她心头最深沉、始终难以痊愈的哀伤。

「别再靠近我,否则利剑无情。」

「端云,这是误会,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轻易放妳走!」清脆的金属声响起,江湜波竟也拔剑,神情严肃,为了留住师妹,态度不得不变得强势。

「想留我,就拿出真本事来!」语落,傅端云二话不说,剑式起,先发制人。

江湜波亦非弱者,端云的武功有一半是他亲自教导传授,剑起,即刻全神贯注倾注于对仗间。

云影剑法柔中有刚,以柔克刚,剑式如行云流水,剑气疾如风,缓似水,剑光交错,转瞬间,两人已过数十招,竟是不分轩轾。

能和他对招数十,而不露任何破绽,短短两年,傅端云的武功精进,令江湜波大感讶异。

傅端云没耐性再任江湜波纠缠,心念一转,决定速战速决,收起天云剑法,改以最根本的云影七式继续进攻,不过数招,步履渐乱,剑式也渐零落,江湜波也察觉她剑路的转变,招式由攻转守,不再凌厉逼人。

招式变换间正是时机、傅端云虚晃一招,长剑直攻,未料江湜波反应及时,迅速回挡,剑身相击,铮铮作响,一道银光闪烁,傅端云的长剑被击飞,胜负已分。

「端云,得罪了!分别两年,妳的武艺精进不少。」

傅端云怔怔看着他,不语,半晌,眼眶泛红,泪水跟着滚落。

「大师兄,你坏,你坏,你最坏!」她奔上前,粉拳猛捶他的胸膛出气。

「对不起,端云,真的对不起。」收剑,长臂一舒,将她拥入怀中呵疼。

「当初被你逼离云影之后,蒙明霞仙子前辈收留,她收我为闭门弟子,倾全心传授我武功,习艺那一年的时间,我除了吃饭睡觉,满脑子都是武功招式,想着要如何努力,才能让自己更进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控制自己不再想你……」

小脸埋入他的胸膛,闷闷的啜泣声传出,让江湜波心头沉甸甸,自责又难过。

他紧紧拥住她,只想用自己的温柔和一片真心,抚去她所有的悲伤。

「不会了,端云,相信我,以后大师兄再也不会让妳伤心!抬起头来,别再哭了,好不……」语未竟,胸口忽然一阵紧窒,身子顿觉僵硬,江湜波有所警觉,却已来不及。

「放心,你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的!」眼角尚有残泪,嘴角却是嘲讽的冷笑,傅端云冷冷看着江湜波,适才的柔弱早不复见。

她以泪水为计,诱拐他入洞,贴近他的身子,再迅速点穴,制住他的行动。

「端云,别这样,妳听大师兄解释,好吗?我是真的爱妳呀!」

「弥补不是爱,兄妹之情永远都是兄妹之情,我不会相信你的。你最好死心,若继续跟踪我,下一次再被我发现,我就要你的命!」

傅端云撂下狠话,拾起长剑,再也不回头,轻身一跃,转瞬已不见踪影。

心头除了挫折、懊悔,还有更多的惆怅!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端云再次从他眼前离去!

沮丧之余,端云前脚才离开,江湜波忽然发现有名陌生男子策马尾随端云消失的方向而去。

或许这只是巧合,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皮竟无端狂跳起来,心中也涌现一股慌乱不安,这种感觉令他备感无措。

当下提气凝神,气聚丹田,运贯全身,准备以浑厚内力一股作气冲开封穴。

一刻后,俊脸通红,额角汗涔涔,气息微乱,徐徐一个长叹,是放松。

四肢和身子恢复轻松,穴道终于解开。

当下江湜波不再迟疑,立刻翻身上马,追赶傅端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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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奔驰数里,往事历历如绘,在纷乱的脑海里纠缠不休。

心好累,想到大师兄,想到过去,想到自己对大师兄的痴恋,泪水更是狂肆泛流,不可休止。

长鞭不再扬,手勒马索,傅端云思绪飘忽,任凭马儿随意地走,将自己带往前头翠绿聚集的林荫深处。

马在一棵大树底下停住脚步,轻鸣一声,低头吃草。心头烦闷,她抓起包袱内的酒瓶,仰头就喝。

「酒入愁肠,心茫,心醉,醉到不醒,就能忘了一切!敬妳,傅端云!」

烈酒浇喉,即便呛咳苦涩,傅端云还是一口接过一口地灌,只为麻痹自己,让心跟着麻木,别再痛了……

两刻过去,烈酒开始作用,傅端云已有七分醉意,双颊泛着酒醉酡红,更添娇妍媚态,嘴角微扬,身心飘然,何等舒畅!

「呵,原来……喝醉的感觉……是这么地好呀!」

酒已尽,半滴不剩,随手一掷,酒瓶应声碎裂,清脆响亮,那一瞬间,心也跟着揪紧,这声响彷佛就是她心碎的声音。

醺醺然的傅端云身心皆松懈,早已失了警戒,一旁监视她许久的视线根本无力察觉,危机悄悄近身……

喝吧,喝到烂醉如泥,他更省事!

该死的女人,今天她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酒瓶碎裂之时,一只飞镖同时疾射而出,刺中马腹。马儿吃痛嘶鸣,前蹄高举摇晃,傅端云毫无防备,就这么从马背上摔下来。

马儿受惊,拔腿狂奔,弃主而去。

这一摔,酒意退了几分,人也清醒不少,发怔半晌,傅端云才警觉事有蹊跷。

同一时间,成片烟雾顺着风吹拂飘来,林梢里迷蒙一片。

烟雾浓密,来得又快又急,浓烈的异香令人皱眉作恶,傅端云欲闭气,但酒醉扰了思绪,反应迟钝不少,待她顺利闭气之时,体内早已吸入不少烟雾。

大意失荆州。

迷烟奇诡怪异,身子渐感虚软,全身的气力像水缸被敲出隙缝,一点一滴,缓缓地,不停流失。

为时已晚。

未了,傅端云已撑不住,只能勉强以长剑为柱,支撑自己。

「哎呀,小美人儿,妳的意志还真坚定,吸了我的迷烟,还能撑这么久,真是急煞哥哥我了!」一道诡魅阴柔的嗓音响起,在成片迷蒙中,更添几许森然。

「是谁?快出来,别在那边装神弄鬼!」傅端云强撑起意志,大喝道。

「哟,急什么!这不就来了嘛!」一道壮硕的身影随后落在她跟前。

一名高大的黑衣男人,手脚俐落,有一张足以媚惑众生的俊美脸庞和不输女子柔软的嗓音。

「你是谁?为何对我使这种下三滥的小人招数?」

「我是谁,小美人儿,妳这么快就忘啦!没关系,就让哥哥提醒妳,前阵子咱们在朱家庄有过一面之缘,妳呀,还送了哥哥我一个定情礼物,哎哟哟,事后可害我跑了好几趟药铺敷药,花了不少银子呢!」

「你是那日想掳走二姑娘的那名恶贼?」她是何时被盯上的?她竟毫无所觉?

「什么恶贼,这多难听啊!我喜欢听姑娘叫我哥哥,看妳那双眉毛弯弯的,生得多秀气,偏偏打在一起,多不好看哪!还有,一个人喝那么多闷酒,边喝边哭,哥哥看了好心疼。来来来,别难过,别伤心,哥哥来陪妳喔!」

黑衣男人笑得邪肆,俊美的脸庞舛狰狞起来,傅端云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剑就砍了这个淫贼,无奈全身无力,此刻身陷险境,能否脱得过这关,她也没把握。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坐以待毙。

「哼,你下地狱去陪阎罗王!」

「好个泼辣的俏姑娘!愈泼辣愈带劲,哥哥我就喜欢这种的。今天妳逃不掉了,我一定要让妳见识见识哥哥我的真本事,让妳躺在我身下,亲亲热热,心甘情愿叫我一声哥哥!」

「找死!」淫秽的话语激怒了傅端云,顾不得自身的状况,她咬牙强撑,持剑便开攻。

「哟哟,剑都拿不稳了,还想怎么教训我?哥哥我没耐性陪妳玩这个,咱们速战速决,等会儿来玩别的。」

语落,黑衣男人不多废话,凌厉攻势席卷而来,傅端云身中迷烟,大半功力被封锁,无力还击,只能咬牙拼命闪躲。

场面数度惊险,她虽然闪躲得宜,但黑衣人也非泛泛之辈,过招不过二十,她的肩头、手臂和右脚已各中一刀,温热的鲜血流出,热麻的疼更分散她的注意力。

额头冷汗涔涔,大颗落下,视线愈来愈模糊,那股迷烟药性竟如此剧烈,她执意强撑,试图运动真气,却只助长药性扩散迅速,身子一软,脚下踉跄,紧要关头,偏又跌了一跤。

「哼,真能撑,先让妳尝点苦头,报报那日一剑之仇,仇算完了,哥哥再好好疼妳,给妳甜头享受。」

银白刀光落下,凄厉惨叫声响起,黑衣男人狠毒一刀刺入傅端云的肩膀,刀深入骨,染血的刀身拔起,鲜血四溅。

张狂淫秽的笑声不断传人,傅端云怒瞪着他,不甘心的泪水一颗颗滚落。

习武之人最忌心神不宁,唐昊师父和明霞师父都曾殷殷教诲嘱咐,但她竟然大意给忘了!

今日之劫厄,是她自招自惹,是这一身倔强固执的臭脾气惹来的祸端!

她宁愿一死,也不愿受辱!可如今受制于人,她竟连自绝的气力都没有,真真可悲可叹!

如果她能够温顺一点,脾气软一点,或许就不会有此劫难……

死到临头才觉悟,是不是真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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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明明就只有这条路,没有其它岔路,为什么他快马加鞭,一路追来,却始终追赶不上?

端云究竟在哪里?

那股莫名的慌乱益发深切,逼得江湜波几要发狂!

策马奔行间,远处一片翠林冒起阵阵迷蒙烟雾,风向改变,令人作恶的异香随之传来,游走江湖多时,江湜波心头立刻有了警戒,这类迷香通常是淫香……

毫不迟疑勒马转向,直朝烟雾弥漫方向奔去,不管是不是端云,既然引起他的注意,他就不能坐视不管。

奔至林子入口处,发现一匹受伤的马,马鞍悬了几只红色铃铛,江湜波见了,大惊失色,这是端云白天买的座骑啊!

「端云!」江湜波发狂大喊,直往林荫深处奔去。

赶至香味聚集最清晰处,眼前所见,让他震惊不已,心魂几欲碎。

该死,他来晚了吗?

「住手!」自腰间取出碎银,运气于上,朝那名禽兽疾射而出。

「啊,可恶,是谁敢坏本大爷的好事?」黑衣男子忿怒转身。

意识已趋涣散的傅端云听见熟悉的嗓音,心头又燃起希望,赶忙放声大喊。

「大师兄,快……杀了这恶贼!」

视线愈来愈模糊,耳畔只听见几声暴喝怒喊和刀剑交错的铮铮声响,后面又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没有力气知道了。

千钧一发,忽然见大师兄如天人般降临,心头的慌乱恐惧顿扫,失去意识前,傅端云脑海涌现的是多年前初学轻功的那日清晨,大师兄敞开双臂,坚定承诺,绝不让她受伤的温柔笑颜。

「瑞云,妳是我最疼惜的小师妹,大师兄会保护妳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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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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