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目断蓬莱宫殿,引去谁怜谁怨……

他的心早就随着秋若椰的一字一句,起落抽丝,网网密布,再再无力挣脱了。

那边花树之下、月影之中,素白如雪、又艳冶如花的人儿正泫然欲泪又强挂上一缕盈盈浅笑。羽睫颤动着却又硬是倔强地凝睨以对。

让他心怜,让他心痛。让他出乎意料,让他震憾心弦。

他总是突然出现。令他防不胜防。

在这命里。硬生生是个劫数。粉红的劫数……

蓦地,轻盈的长睫一眨,像是再也无法承担眼泪的重量,任凭泪水在脸上写下阡陌的痕迹。

那是三月将末的时节,风中暖暖地浸着醉人花香。美丽的心上人就站在对面的树下。他的脸上有泪,他的发上有花。夜风吹动他拂地的衣摆,他的双眼写满不能开口的情话。

此情此景于前,风晴暖又如何能逃过情不自禁由心而发。

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攫他入怀,瞬间的翩旋如梦。彷若着魔,缓缓贴近,烙下浅浅而又长久的一吻。

桃花的香味四下萦绕,悄悄地,弥漫在二人身边。

这是一个迷咒。让人不能自己,让人为情所困。

有谁能够告诉他,这是一个梦。只是好单纯好单纯的一梦。没有未来,不想以后。只要现在。

若椰的手揽住他的肩,紧紧地这样用力去拥抱一个人。啊、在遇到这人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渴望去拥抱过谁。踏月而来。是分不清的感情驱使,而见到他的瞬间,被眼泪动摇坚强瓦解,却告诉他一项事实。他爱上了晴暖。

他爱他。他不要离开他。不要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放下面子,不顾一切,只是为了发现自己的真心。反正他一向就自私任性,反正他从没把世人的常规瞧进眼里。他要他。他爱他。只有他。没有一丝犹豫,谁也不能再让他离开他。而晴暖的吻正说明了这并非是他所害怕的一头热。

晴暖的心中也有他,不是吗?

于是在被放开的一瞬,月华掩映下,他顽皮地朝他笑了。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风晴暖呆呆地看着坐在他简陋小屋中的拙劣木桌旁,毫不在意拿起那个唯一的破碗喝水解渴的人。

“你没有做梦!”一语道破呆头鹅的心事。真是的。干嘛还呆呆的啦。就不能表现出一点点高兴、欣喜的神情吗?

“你、你怎么会来的……”有点期期艾艾地不敢靠太近。唉,在吻完人家之后才说这种话好象也太没说服力了。

不悦拂上眉尖,蹙成一点痛。“你不想见到我?”

他面上红赧,低喃:“你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是我来找你的。因为我想你。”眸子亮晶晶的,不染丝毫粉尘。“我想你,所以丢开一切跑来了。如果你想我,又怎么在那天拂开我……”虽然带点故意,说到最后忍不住真的开始委屈。

“我……”

“你怎样?”

“我想你。”他轻轻握住他的手,在灯下,温柔若水的眸子望着他。“很想很想。想得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满脑子全是你的事。天天都会梦到你。所以刚才看到你,都会以为这只是我的梦。”

明明是自己要他说的,真的听他坦言承认,面上却忍不住绯红了起来。尽管绯红,却还是大胆地告诉他,“我也是……”

轻轻对望,即使无言,也会有种温暖的流动弥漫在二人之间。相对的温柔忽略时间的流逝。直到窗外传来一声鸡鸣,秋若椰才如梦初醒。

天亮了,所有的一切回归现实。该面对的事,不会就此消失。

一只手掌轻抵上他微冷的面颊,“你的脸色阴晴不定,还有在发病吗?你没有吃药?”

“不是。”他有点心慌,“晴暖,我……”他该说什么?让他和自己走。走到自己那个乱作一团的世界中去,抛开他的清幽、他的宁静、他的桃花?被拒绝过一次的记忆又痛了起来。他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准备好不是吗?只是忽然间的脆弱就任凭心情地来了。然后呢?他该怎么说?

手指轻轻抵住他微张的唇瓣,温柔的语调轻轻缓缓,“我和你走,若椰。只要你需要我在你的身边。我就会在你的身边。”

晴暖?目光在纠结间愣住了。抬头去看。只看得到宠怜的目光。有些为他的牺牲而不知所措。

“你知道么?我的世界很纷乱。所有的事情不能由自己说了就算,刀光剑影,或许更将要是血雨腥风。你和我在一起,一定不会像在这里这么快乐……”

“所以我才更要在你身边保护你。何况……”他淡淡抵笑了,“在认识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他平静的回答却令若椰的心为之抽痛。

东窗发白。远方是墨绿浓黛,迤逦群山。而他将要踏出这里,涉足万丈红尘。毁约。是的,他答应过娘不问江湖。可却牵扯上了这个会卷动旋风的中心点。

他明明知道的,从第一天救下他时就知道。秋若椰和轩辕教有牵扯。若是跟着他,自己也将不能避免地陷身最不愿卷入的风暴中。可是,心早已陷落,一切不再能听任理智做主。要他和他分开,要他不再见他。已经是那么难那么难了。

在自己开口说和他走的瞬间,若椰瞳中一亮的花火。已经足以令他付出一切都无怨无尤。

只要不碍到他就好。只要他要自己在身边,就会一直陪着他,不管是风和日丽的细雨江南,抑或有朝一日必起的血雨风漠,此刻,只想此刻。

***

一路上,两个人走得并不快。也许都知道这是短暂的二人时间。没有施展轻功,也没有雇用马车。暂且徐行。待看到飞燕山庄远远的影子时,已花了两天时间。

就要进去了。两个人再次对望。视线中包融未说尽的语言。相执的手悄悄放了开来。

“我倒是想听听!秋庄主这两日干什么去了?”未料到,甫入庄门就有人出面叫嚣。

“大家都在此严阵待敌,你这个理事者却落跑个不知去向。害大家以为你被捉走而紧张得不得了。你总得有个交待吧?”说话的是武当掌门的爱子刘青帆,向来轻狂得不知自己有几两重。

秋若椰脸色丕变。这是在他的飞燕山庄!他才是主人!他要去哪,想去哪,都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更轮不到他这个借住者出面斥骂。

然而眼见厅堂坐满,显是都正在商议他出走的事又不好在此刻翻脸。

兰念香拧眉暗皱,望着秋风二人。他略略猜到若椰的去向,所以并未太过心急。虽然想去找他,又怕他不在此主事,这帮莽撞之人闹出什么乱子。

梅先生抚掌轻道:“秋庄主,如果真有什么急事去办。不妨知会大家一声。不然以现在五环盟主的身份,的确有些不负责任,若庄主不在期间,轩辕教跑来这边,那大家……”

“轩辕教的人是傻瓜吗?明知各路好手都会在我这小小的飞燕山庄候着他来呢。会自投罗网吗?何况我秋若椰一向武功低微,在与不在,并没什么差别!”他一拂衣袖,怒色沉萧。

“话不能这样讲。”水路十八寨的领袖燕子红素来心直口快。“我燕子红一向粗人大家是知道的,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先向秋庄主请罪了。若是大家都这样来去无踪,全无令筹,那怎么能共凝一体,同御强敌呢!”

“敢情燕总瓢把子是把我们这儿当十八寨了。得听你的令,请你的命才能行事喽!”

“你!”燕子红被秋若椰的刻薄话挤兑得一时涨红了脸。

“在下敢问秋庄主。”讲话阴阳怪调的雪山派高平转着圈打量一身粗布打扮又蒙着面纱的风晴暖。“这位是?您不该不知道现在是情况危殆的时节。若是有身份不明意图不明的人打入我们之中可是很危险的啊。”

秋若椰冷笑一声,“从开始也没向各位承诺过我这儿安全。飞燕山庄哪有雪山的风光好?间谍探子恐怕满庄都是。心细眼亮的高大侠大可以把大伙接到雪山上去啊。”

这个若椰,这么说不是公然和所有人做对吗?兰念香暗暗心急。

贺九霄先他一步出面圆场。

“大家同一战线上,吵闹什么。何况秋庄主乃五环盟主之位。既然五环之约大家心中铭记,就得遵守约定,奉环主之令行事。老朽相信,秋大侠嘴上虽然没有说,心里和大家一样是知道利害关系的。”

南宫翔也向秋若椰温言相劝:“秋庄主,我们才接到消息,江莫离死在锁龙抓之下。所以大家都很紧张。态度才会有所干犯。”

“江莫离?”秋若椰有些耸动。“武林四剑中的江莫离?”不是他大惊小怪,与兰念香、秦碧珠、水子夜并称武林四剑的江莫离,剑技高超,是仅次于兰念香的著名剑客。什么人能伤得了他?

“对啊。他被发现死在离家四百米的梅林里。今早江家的人抬着他的尸体来请五环盟主帮他报仇呢。”

“所以,大家怕轩辕飘亲自到了中原。才会担心你出去遇到危险。”贺九霄继续圆场。

刘青帆尚在一旁叫嚣,“如此时节,你这个盟主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大家在此商量对策,你却出门冶游。真是……”

“他没有!”

刘青帆一愣,把视线投向这个温和却有力声音发出的来源。

看着若椰被气到咬紧苍白的薄唇,风晴暖忍不住开了口。见到所有人把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只好款款而陈:

“秋庄主是出去寻找线索。好找出对付锁龙抓的办法。他绝对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否则,他就不会生活得这么累了。连伤都没有复原,却还要每天辛苦操持庄内事务。

望望单薄的若椰以及这一屋子各门各派的豪杰,唇边漾起淡淡苦笑。即使看起来是一国的,但有谁在真的在过关心他呢?只不过是利益关系而暂时结盟的乌合之众罢了。他们知道他受伤了吗?知道他根本不该再用真气吗?

目光慢慢和他纠结在一处,就算没有语言,他眼中的脆弱却还是显而易见,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这就是他跟他回来的原因。想保护他、安慰他、守护他。不敢有什么纵越伦理的想法。只想站在他的背后,做个医师也好,保镖也罢。看着他、护着他。不再让他一个人肩担一切。哪怕自己所能为他分担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说得好听!”刘青帆耸耸肩膀,一脸不屑,明摆认为他这个无名小卒在信口雌黄。“发现什么了吗?找到什么了吗?”

“你不要太……”秋若椰咬牙切齿却被风晴暖按住肩头。

“别老是发脾气……”有点无奈,这么禁不住挑拨又爱生气,难怪病好不了。

转过头,眼光温和若水。平敛的气度掩盖了他的简拙布衣令人不敢小窥。

“他找到了我。而我对轩辕教或是锁龙抓都正巧比各位要多知道一些。”

“你?”高平哈哈大笑,“你这个无名无姓之辈能知道?”

“不好意思,的确忘了通报姓名。在下风晴暖。”他温煦一笑,冲高平抱拳示意。完全不把对方的无礼放在心上的气度,倒让高平讪讪地住了嘴。

伯子伊几分好奇地打量他。

“年轻人,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来自西域?”

“不。只是……”他略略沉吟,“多年之前,曾伤在锁龙抓之下,所以一直在研究对敌之策。”

“别听这家伙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哪派来的奸细!”

兰念香冷笑道:“哦,刘兄,那你是说带他来的若椰也有问题喽?这位风兄乃一位隐居神医,念香也正巧认得呢。那是不是念香也有问题,也是轩辕教派来的奸细。”

“不、不是……”曾在兰念香手下吃过苦头的刘青帆立时不敢抬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是兰大侠认得的人,肯定不会有问题。”

哼、欺软伯硬的家伙!算你识相!兰念香扫他一眼,再次令他噤若寒蝉,乖乖地闭上嘴巴。

“是否真伪,一望便知。”想到以后还要留在若椰身边,不能让别人对他有什么怀疑而牵连到他,给他添麻烦。风晴暖当着满厅的人,出人意料地摘下了面纱。

瞬间,可以听到许多抽凉气的声音。甚至有人失手打了茶杯。

“原来是个丑鬼!”有些不识大体的轻浮弟子辈直道出来。

伯子伊目光如电,一直未离地盯着他的脸看。半晌,才道:

“嗯。你的确曾伤在锁龙抓之下……”

“在下面貌丑陋,惊扰各位了。”他还是甚有涵养地戴上面纱,并不对别人惊异的目光做什么回击。

梅先生若思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请问。”

“你是怎么能从锁龙抓下得以逃生?”

好在风晴暖早想好应对,“是在下的娘亲抵命相救,才得以逃生。又遇奇人相救为我治伤。”

“你师出何门?”

“救我的人见我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便收我为徒,我师傅一生研究药理,隐居山中。并无什么名气。”

“嗯。”江湖上的确有些怪客,一切倒也合理。梅先生点点头,不再怀疑。

“秋庄主年轻有为。不似我们半月来一无所进,独自便能找到线索。可敬可贺。”贺九霄呵呵赞道。大家更是你一言我一言地赞了起来。刚才围攻的气氛立时转逆。

兰念香暗骂,都是些墙头草的人物。指望这些人能有什么建树,算是不用想了。只会躲在人多地方的胆小鬼罢了。倒是一向性格疏冷不爱与人来往的江莫离他平日很是欣赏,竟然会死在轩辕教手下让他觉得很生气。没有用的这帮人活着,不该死的却死了!目光飘转到风晴暖身上,早看出他有些不寻常,却没想到他会知道有关锁龙抓的事情。不过……

嘿嘿!他老兄刚才说的十有八九不是真话!为什么?他兰念香从小说谎说到大的人耶!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他!

转目有些担忧地凝睇在人群中不语的若椰,他只是望着风晴暖,一言不发。他们的目光让他心中一动。但愿是他多心。

***

月明如素,云淡风轻。

秋若椰坐在阶上一脸漠然,不理身后之人。

“若椰,你还在生我的气?”风晴暖小心翼翼地探询。望着他僵直的肩膀,就知道他还在怪他。无奈地轻叹,“是因为我没和你说过我知道轩辕教的事吗?”

“什么轩辕不轩辕的我根本不在意!”秋若椰反转过头,怒火在眼底迸发,“你是什么人我问过吗?你师承何处,为什么隐居我问过吗?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会在意这些事情!我只是、我只是……”

紧紧握住手,他站了起来,倔强瞪着风晴暖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水,“谁要你为我辩护的!……谁要你……”他何尝不知道风晴暖在那样的场合说那些话,摘下面纱,都是为了看不得他受到一丝委屈。可是难道自己就能看着他被别人用那样的眼神和怪叫来侮辱吗?

他明明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的模样。明明心里很在意的。上次在桃林,他被风吹了面纱而失措的样子他还记得,还会心痛。可他却为了自己当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做出不想做的事,只是,为了他而已……

哀怨地望着他,含着薄薄的恨却是为了心头重重的痛。生他的气,是气他不知道珍惜他自己。

“我不是为了要你保护我才要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我是!”他的眼里有灼人的温柔,灼人的痛,“若椰,我想保护你。你不知道,和轩辕教为敌会有多么危险。”

“我危险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负气地喊出,又有些后悔地别过头。

身后一片寂静,那呆子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吗?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吗?

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说,只要轻轻拥抱他一下,他就能感觉他的温暖。他就会轻易地原谅他。然而……

回过头,只看到他垂手站立。心头失望的情绪凝结。晴暖他……晴暖他好象并不像自己这样看重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晴暖。”忍不住相问,幽柔的眼瞳在暗夜中散发迷离的光,“你把我当成什么呢?”

这是看似简单却难以回答的问题。风晴暖愣住了。

他该怎么说?又能够怎么说?

“若椰,你不想知道我和轩辕教的事吗?”

“你不是在大厅说过了吗?”

“那是假的。”他轻轻执起若椰的手,一并坐在阶上,“真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这是否证明他在晴暖心中有着特别的地位呢?他俊颜微红,安静地倾听。

“我没有师傅。教我医术的是我娘。”

“你娘是武林中人吗?”他侧头轻问。

风晴暖望着他清丽的容颜,想起了与他有些相似的娘亲,眼波不禁漾起一层温柔,“不,我娘是大家闺秀。清灵恬静,柔雅温文。”

“嗯,那你一定很像你娘。”

“为什么?”他奇道。

“因为一样温柔啊。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的脾气实在是好得有些太过了。”所以才会被小人欺侮。

他轻轻微叹,“是吗。我娘就是因为这份温柔而令我爹倾心。他们出身不同,性格又南辕北辙。环境、文化、地域、简直没有一丝共同之处。却偏偏一眼注定,倾心以慕。竟然不可收拾。”

“我外祖父在朝为官,视我娘同掌上明珠。怎么肯把她下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江湖人。但我娘不顾父母阻挡劝诫。绝食以抗。五天水米不打牙,外祖父心疼女儿,见实在无力扭转,才无奈地同意了。”

“你爹是……”

风晴暖正正望着他道;“我爹是西域人与中原人混生的孩子。聪明天下无人能及,一生野心勃勃,他叫轩辕飘!”

什么!一瞬间真是被震惊得不能自己。晴暖的父亲就是一手创立名震西域各国的轩辕教的教主轩辕飘?

看到清澈的眼睛瞬间惊讶成圆瞪模样,他心头一阵苦涩,果然还是吓到若椰了。

“你别误会。我和那个人之间根本没有父子之情。事实上,还差点丧命在他手中。”

“怎么回事?”他急切地追问,盯着晴暖脸上的伤,想起他在大厅说的话,真的有这么狠心的父亲会向亲骨肉下毒手吗?

“一定很痛。那么长那么深的口子。”他轻轻地带着怜惜抚上他的面颊。

被他的手掌轻触,风晴暖全身一震,他盯着他看,却只看到担心怜惜的神情,没有一丝知道他身世后的防备与生疏,这令他感动又难过。感动于他对自己的信任,难过于自己对于这份感情注定的无法回报。

“都过去很久了。不会痛了。”只好淡淡地假装不在意。

“他不是很爱你娘吗?怎么会……”

“他是很爱,我想,他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就是我娘吧。”他抬起头,天上的明月纯净得不可思议。不若人心……

“他和娘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好强,迷恋权势,又狂热于武功。从一开始就是错误。虽然他爱娘,但他却把他的野心梦想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他建立了轩辕教,慢慢坐大。受到西域各国的礼遇。性格更加狂妄骄纵。幼时生活的贫贱凄楚使他对人性的看法偏激,对旁人冷漠绝情。但这些都不能动摇娘对他的爱。她一直相信,她的温柔终有一天能让那个冰冷的人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可是,她错了。”

“轩辕飘的聪明才智天下一时无俦。可惜用错地方。随着地位权势的增长,只能更助长他毒辣的性子。甚至开始拿普通人来练他自创的一门武功……”

“锁龙抓!”若椰忍不住接了下来。

“对。”他眼神黯了下来。“这真是门害人害己的功夫。却是轩辕飘一生最得意的事。他认为创立一门天下绝学才能让他流芳百世。每天无日无夜,都在想着如何让它更加完善。娘亲不满他四下伤人。屡屡劝诫,他根本不听。娘在西域举目无亲,零零落落一个弱女子,遇人不淑,却又是自己当初一意孤行非他不嫁隔断后路而造成。纵然伤情,却也无人能诉。”

“狠毒的邪教教主,不再是她心爱的情郎。当初那个纵然满脸野性,却豪气干云聪敏机智的少年早以不复在。零落的心如何再继续忍耐。终于,某个夜晚,娘带着只有五岁的我,悄悄地离开。离开了她再也不想见到的轩辕飘。但是,逃到天亮,被轩辕飘发觉,策马来追。他软言哄她,吓她,却不能改变我娘那颗倔强的心。”

他轻轻苦笑,“娘看来温柔,却其实是个性情极为刚烈的女子。她爱,纵然谁也不能阻拦,她的恨也同样像烈火一样无力阻挡。她怒斥他的残暴,说宁愿死在他的锁龙抓下也不愿再回到魔鬼的身畔。”

感觉到他开始有些微微颤抖,若椰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他而言,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回忆吧。

“轩辕飘一生爱过的人只有娘,也只有从她那得到过温情与爱。所以他就更不能原谅她的背叛。他竟然真的冷下脸来说“好啊,那我便让你死在我掌下也绝对不让你离开!”娘自知逃不过,索性闭目以待。他一掌抓来,被娘抱在怀里的我只好用自己挡住娘……”

“晴暖。”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定定地望着他讲话时眉目的微颤,“所以,被抓伤的人成了你。”

风晴暖点点头,目光迷离,“其实,他并未真想要娘的命,下手存了几分力,不然我何能得命?娘本来束手待毙,但见他伤了我。却不由得忿恨欲绝。趁他愣住,从袖中向他洒了一把从他那儿偷来的迷金砂,骑上他追我们用的千里马。就这样,我们逃出西域,逃得远远的。娘为了我,吃了好多苦。终于在桃花坞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那你的武功又是何人传授?”

“是我娘。”

“咦?”

“你一定惊讶,我娘一介弱质,如何能传我武功?她为人聪伶,轩辕飘自创的武功心法都是叫我娘笔录整理。我娘看他练了那么多年,虽然自己没学,但却已经十分明白。何况她走的时候不想轩辕飘继续害人,把他多年所写出的锁龙抓的记录全部带在了身上。又为怕我受人欺侮传给了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轩辕飘忙着练武伤人,她却努力地向那边的秘医学医术。她一直想多救些人以赎我爹所犯杀孽之罪。可惜她这份心,那个冷漠的男人竟不能理解。”

轻声叹息,他继续道:“她教我医术远比武功更费心思。她是要我明白,救人比伤人更有价值。所以多年以来,我一直努力学医,对锁龙抓,我嫌它霸道,所以只是勤于内功的练习,对于招法并没太用心。但我毕竟练过且熟知。而且……”

“而且你一直想向你爹报复是吗?”

心脏怦然被击中,他举头望向若椰,他何以得知?

月光下,一身白衣的若椰眼波如水“我知道。”他的眼神清清亮亮,他的手指纤秀温柔,他正轻抚他的脸庞,似在安慰他。

“否则,像你这么与世无争的人根本不会在意别人说你什么,又怎么会一直练武功,更不会去想怎样破解它。你其实不能原谅他吧。你其实很恨他吧。不是恨他伤了你的脸,是恨他伤了你娘的心。恨他的毒辣残暴。不是吗?”

若椰的一字一句,都像钉子般正中他的胸口。没错。这就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内心。只有两个人看了出来。一个是娘,一个就是若椰了。

娘说了,这一辈子都不许他去见轩辕飘。娘是怕他再受更大的伤,娘也怕他伤了轩辕飘。他一直怀疑,娘到死都还没能对那人完全忘情。这就是娘,她爱一个人可以爱一生一世。她恨一个人也同样可以一生一世。但若是恨的与爱的都是那一人。她却又一样都割舍不了。才会当初选择离去甚至愿意死在他掌下吧。娘总是说,恨可以毁灭一个人,所以不要他去恨。可是也许,娘心底对那人还多少有些牵挂吧……

他答应了娘不问江湖事。也答应了娘此生也不去见轩辕飘。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娘说不能爱上不同世界的人,可他爱上了。娘说不要心存一份恨,可他不能够,多少个夜里,他见娘啜泣而眠,多少年中,娘没能再嫣然一笑。她抛却家庭抛却一切选择的爱人竟然伤她那么深。他如何能不去恨。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恨意,要自己温柔再温柔一点。像娘一样,像这世上唯一爱他也是他唯一关爱的娘亲一样,温柔如水。

却做不到……

而这些,若椰他竟然可以看出。若椰、若椰,目光复杂地望向有如桂花一般的人儿。

他知道吗?其实自己并不是个好好先生。他的温柔在大多时候都是装出来的。他并不是不恨别人,也并不真的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嘲弄,他只是刻意压抑,装成一个好好先生的样子。害怕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液,害怕变成像那个人一样。不想象他,才假装好人。但也许正如那个人一样,他对别人也一向是淡漠的。在遇到若椰之前,他并没有对除了娘以外的任何人投注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在遇到他后就不同了呢?他第一次如此由衷地希望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他是那么不能自控地爱上了他。正因为爱他,所以才一早就下了决心……

“晴暖,不用怕。你不会再是孤单的一个人。”在月光下,若椰温柔地望着他笑,“我也不再是。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若椰的笑带着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虚幻。若椰的不防备,若椰的真心,都是那么烫灼得令人痛……所以,为了守护这个笑容,他已经下了决心。

“若椰。”他听见自己颤抖地开口。

“嗯。我在啊、有什么事都可以要我分担。”

若椰的笑,若椰的话,几乎让他快要说不出已抵于唇齿间的话。他望着靠在怀中的那张温柔真挚的笑脸,望着那个一心想要安慰他的笑容。终于还是艰涩地开口:

“若椰,我们不能成为恋人。”

瞬间,天真的笑脸被打碎了。转换成迷茫不解。为什么,晴暖他不爱自己吗?可他吻过他啊。他一直一直所作所为都在说明他是爱他的呀。为什么又忽然要说这种话?

难道自己一直在会错意?不、绝对不是的!手心纠结住胸前的衣服,皱起眉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如何开口。告诉若椰说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是不可能会幸福的?若椰他会听信这种理由吗?倔强得和娘亲一样的若椰,不会认同吧。凝视着面前柔软的脸孔,好害怕自己将会失去他,失去这个唯一能打动他的人……但是爱他,就要让他幸福。不能因为自己而使他终有一日陷落后悔伤心的绝境。

“你内伤甚重,不易用武。我会努力把功夫练得再好些,努力地保护你。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只要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做你的医师也好,护卫也好。朋友也好。一直一直,陪着你。但是,我不能去爱你……”

“你在讲什么疯话?”他生气了,身体都开始发抖,他缺护卫吗?他缺医师吗?他只把他当朋友吗?谁要他的保护,谁要他的怜悯!

飒然起身,立于冰冷月下,乌黑软缎般的头发在风中飘扬。自己掏出真心给他看,只得到这样的回答吗?

自尊受到了伤害,他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好乱好乱。一切的事情,那么出乎意料但他都能承受。却不能、不知、如何面对晴暖这样的一句话。

“风晴暖,你把我秋若椰当什么人看!”半是羞忿,半是气恼,他拂袖而去。

一地的光,好亮啊。月明如画。

在他离开之后,眼泪才如线般涌出。若椰啊、我对你的心情就像这天上明月。

永远别无所求。只要你幸福,只要你快乐。我只是想守护在你身旁。不想伤害你。因为我爱你。但我的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我不会向你要求任何的。因为我配不上你啊。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也只能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来爱你……

眼泪濡湿了衣袖。原来纵然是伤过千百回的心,也还是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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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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