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选修课在中午以前就结束了，这是一星期中最后的一堂课。
在美术教室里，夏夜正在为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所画的图稿做最后的修饰。这是期中考后教授所指定的一项作业。此时的夏夜心无旁骛，正一笔一笔专注的涂上色彩；当完成最后一笔时，他放下画笔松了口气。
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画完了吗？”
背后声音响起。夏夜回头一看，是同系的学生简弘明。
鲜少与人交际的夏夜，常主动跟他打招呼的简弘明算是与他较有互动的一位。
“嗯，终于画完了。”夏夜说道，同时注意到他手中的画夹。“你也是来画画的？”
“不，我是来交图的。你也要交了吧？一起去怎样？”
***
夏夜与简弘明从办公室大楼走出来。简弘明提议要请夏夜吃东西，但他拒绝了，因为明天是星期六，连着星期日两天放假，他打算回家一趟，所以想提早回到校外的住处整理行李。
两人走到近校园大门处，夏夜看到熟悉的人。
那是夏晓，她正站在花坛边水泥砌起的围栏旁跟人说话；在她身旁的人并不是他经常见到的李莉钰，而是一个陌生男子。两人状似亲密地聊着天。
夏夜想问问也许没有要回去的夏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托他拿回去或是拿来的。于是，他从容地走过去。
夏晓先一步看到朝他们走来的夏夜，于是向正在谈话的对象说道：“啊，正好，你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
面对着夏晓的叶钧诚，眉毛扬了一下，循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
夏夜走了过来，他的视线焦点摆在夏晓的身上，所以对妹妹身边的男人投射过来的视线没怎么注意。
“晓晓，我今天要回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拿回去的呢？”
“嗯……没有耶，现在还没有想到……”
“那想到的时候再用手机联络好了。”
“嗯，好。哥，这位是叶钧诚。”
夏夜首度把目光对向从刚才就在打量着他的人，对方足足比他高一个头。当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种感觉——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见面。
不过，有见过面却没啥印象也是有可能的事。只要是同一个校区的，就算没什么交集，偶尔也会打上照面。
然而，尽管习惯性地用常理去推断事情，夏夜却忽略了自己的那种感觉里还隐含了某种成分，那是一种属于直觉的悸动，一种危险的预感。
“你好。”
基于礼貌，夏夜点头致意，而叶钧诚则报以给人好感的微笑。
“嗨。”
夏晓接着说：“我们正在交往。”
“咦？”夏晓的话提高了夏夜的注意力。“你们……”
原来就是他呀！夏夜记起了李莉钰对他讲过的话。
“还请夜哥哥多多指教。”叶钧诚在他面前搂着夏晓的肩膀。
“喔，嗯。”夏夜有些措手不及，他原本就不太会应付人。
“怎样？我跟夜长得很相像吧？”夏晓抬起下巴。
“不太像，哥哥比较漂亮。”
“你喔……”
也不知是认真抑或不正经的话，夏晓只当作被开了个玩笑似地轻捶叶钧诚的肚子一下。
客套过后，夏夜怀着有点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两人。算了，只要晓晓觉得开心就好，而且对方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当他这样想时，身旁的简弘明却这么说了：
“你妹妹在跟他交往啊？这样子好吗？”
“什么意思？”
“那家伙挺有女人缘的，听说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
听完他的话，夏夜的脸色不禁凝重起来。
***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按下门铃，打开门来迎接的是现在被他称为妈妈的后母。
“妈。”
“回来啦，夜。”她仍旧一脸亲切的微笑着。“肚子饿不饿？冰箱里有栗子蛋糕，要吃的话我拿出来……”
夏夜还满喜欢这位不到四十岁的美丽后母。想当初，她嫁过来前，老一辈亲戚们的评价不一，说什么她是演艺界的人，出身不清不楚的，还有什么私生子之类的……因为周围的闲言闲语，加上感觉妈妈的地位被人取代了，所以当时尚年幼的他与妹妹都已先入为主的，在还没有跟她相处之前，就有将她排挤在外的共识。
因此，尽管新妈妈努力的想融入他们，做好吃的饭菜，每日嘘寒问暖，尽心地想要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还是没在两个孩子的内心里占有地位。
不懂得伪装的冷漠，连工作繁忙、不常准时回家吃晚餐的父亲也察觉到了。
有一天，父亲单独跟他们说关于新妈妈的事情。
“为了进到这个家，她舍弃了重要的东西呢！”
“重要的东西？”夏夜与夏晓同时发出疑问。
当时父亲并没有明说是什么，只是大略地解释，说由于爷爷奶奶的成见而阻挠父亲再婚，也在父亲的坚持及有条件的说服之下才成功。
“你们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吗？”父亲这么问着。
双胞胎面面相觑。所谓幸福的定义是？
“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你们的爷爷奶奶那一代努力打拼的结果，使得你们的爸爸不必像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人一样辛苦奔忙，就能有像现在这样的地位。当我看到你们出生的时候，也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闯出一番事业，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小孩饿肚子。
虽然你们的妈妈很早就走了，可是她在世的时候很疼爱你们，而现在的新妈妈也是一样的疼爱你们。想想，有多少小孩像你们一样不愁吃又不愁穿的，而且还不孤单。这样子还不算是幸福吗？”
兄妹俩一想，的确，有些同学在缴交班费学费时总是延迟好几天，而他们俩在吃的营养午餐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样子……
比较起来，他们算是幸福的吧？
“嗯。”小孩子们同意了爸爸幸福的说法。
“而妍妮……”话题转回到后母的身上。“她出生在贫穷的家庭，高中没毕业，年纪比你们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去打工赚钱，经常孤伶伶的，一个人过得很辛苦。而且没遇到好对象时就有了……”说到这边时，父亲略停顿了一下。“她的愿望很单纯，只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组织家庭，就算不富裕也没关系，她只想平平稳稳的过日子。爸爸因为喜欢她，所以想给她那样的生活。而你们生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幸福，也可以分给她一些的，不是吗？”
“幸福要怎么分？”夏晓问道。
“只要微笑就好了。”
“微笑？”这次是夏夜。
“对。当她亲切善意地对待、叫唤你们的时候，你们也同样以微笑响应，或试着叫她妈妈，这样她就会有幸福的感觉了。”
就这么简单？这样就觉得幸福了？
话是这么说，但相较于夏晓的坦率，夏夜还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坦然地面对叶妍妮，只因为夏夜生性较内向怕生吧？
幸福啊……
***
“翻译机？什么样子的？好，我知道了。”夏夜挂上了电话。
叶妍妮从厨房里走出来。“刚刚谁打来的？”
“是晓晓。说是手边的语文翻译机坏掉了，想从家里拿以前用过的一台旧的。”
“在她房间里吗？”
“那很久了，应该在置物间吧？”
在三楼，夏夜跟夏晓的房间中间有一个小空间，不知不觉的，就被拿来当作储物室，里面堆满各式各样的旧物品。
“得去翻翻看了。”夏夜喃念着。
“吃完早饭再去翻找吧！”叶妍妮建议。
已经是早上九点多，而桌上仍旧摆着半个小时前就做好的蛋包饭。这是夏夜喜欢的料理之一。
“我要出去上课了。”叶妍妮拎起皮包。“中午肚子饿的话，冰箱里还有现成的咖哩鸡肉饭，还有玉米汤，只要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就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请放心吧！”
夏夜微笑着送后母出门。
目前的叶妍妮除了是他父亲的老婆以外，也兼学习秘书的工作。为了补强能力上的不足，只好去上些商业补习班的课程。
关上家门，一回头，顿时感觉到偌大的屋内空荡荡的好冷清。
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感觉？
平常自己不是个多话的人，也没有想找人聊天的意愿，更鲜少参加什么活动。在大学，夏晓住在女生宿舍，而男生宿舍因为建地有限，再加上今年的人数较多，所以采资格限制及抽签，结果夏夜从二年级起就在外面租房了。
住宿舍的那段日子里确实因为空间上的距离缩小而跟同学室友比较有往来，现在想想，大多是别人来找他攀谈，就交友这方面来说自己真的是太被动了。他也常常被夏晓这么念着：“你呀，就是太封闭了，当心以后没办法融入社会。”
对了，是因为习惯吧？因为习惯有夏晓在身边的日子。
几乎跟夏夜一同出生的夏晓，听说从婴儿时期就很好动活泼，现在也是。
她总是直率地说出想要说的话，坦然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跟许多事情总往心里放的自己不同。在别人的眼中，也许是哥哥照顾妹妹，但是实际上，却是夏夜在依赖夏晓的活力。
只要看到仿佛是自己的另一半的双胞胎，拥有自己所缺乏的特质活跃着，便有想要的阳光也照射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而叶妍妮也是属于开朗大方型的人，以前有来往的朋友们也是。
许多热力型的人聚集在身边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然而，现在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圈，夏晓也是，反而是冷淡的自己被遗留下来……
夏夜一边自我反省着，一边吃下凉了差不多的蛋包饭。
***
同一时间里，夏晓正依偎在男友的怀抱当中。
这里是叶钧诚的住处，一间位于住宅区高楼里六楼的公寓。
昨晚他们和几个人去唱KTV为某位同学庆生，由于分手时已经很晚了，所以叶钧诚带着夏晓回来。
“你的家人呢？”进门时，夏晓问道。
“我一个人住。”叶钧诚回答。
使用过浴室之后，夏晓用吹风机吹着半湿的头发。
“我睡哪里？”
“有两间房间，一间是空房，有床及棉被，另一间是我的房间。”
“那我就使用隔壁的空房好了。”
“啊……不来我那里吗？”叶钧诚撒娇似的将手从后方环住夏晓纤细的腰。“我不会随便动手动脚的。”
“你敢保证？”
叶钧诚歪了一下头作思考状，“好难。”
“哼，我就知道。”夏晓一手罩上叶钧诚的额头将之推开。
***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解决简便的三明治早餐，依偎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音乐。在音乐方面，两人有着极接近的嗜好。
感受到耳边的低喃，夏晓微微抬起头来，叶钧诚的唇贴了上来，深深地吻……
先前有过恋爱经验的夏晓，由他熟练的吻技便能窥知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丰富。虽然他们都没对对方说过自己的往日情事。
有感觉了吗？夏晓察觉到他的手不规矩地爬上了她的胸部，当他解开胸前的第一颗扣子时，夏晓适时地离开他的嘴唇。
“可以吗？”叶钧诚张开眼睛凝视着她。
夏晓清灵的大眼直视着对方。“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答案从叶钧诚性感的薄唇中流泻出来。不是交往之初就表白过的吗？
“真的？”她似乎是想再次确定。
“真的。”叶钧诚轻轻地亲吻着夏晓的脸颊。就个性及性的吸引力来说……
“那么……”夏晓低垂着眼帘。“你爱我吗？”
瞬间，叶钧诚停止了动作。
短暂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夏晓从容地离开他的怀抱。她并不期待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是要更明确地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等到你能对我说出爱这个字、或确定真的想要我的时候，再来碰我吧！”
“好严格……”叶钧诚叹了口气。
“会吗？”夏晓回眸俏皮一笑。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啊！”
“啊……那么我很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如果不是真心相爱的话，就不想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是的，从那场恋情的打击过后，夏晓就暗暗地对自己允诺，只想把身体给真正珍爱她的人。虽然目前跟叶钧诚的交往算是顺利，可是要到达那样的程度还有段距离。
若只是一般对异性的喜欢的话，夏晓也喜欢着叶钧诚；相对的，如果他是那种肤浅、为了得到对方的身体而说着甜蜜而虚伪谎言的人，那么她早就不甩他了。
记得那个时候——
“考不考虑跟我交往？”以男女朋友为前提来往之前，叶钧诚对夏晓这样说。
“学长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分手了。”
“那么，说说看，学长对我的哪些部分产生兴趣了呢？”
“外表。”叶钧诚毫不犹豫地说：“就目前来说。”
当时的夏晓微微地瞠目了。多么……直截了当的回答呀！
“我想要了解更多的你。”
有意思，这个人……往前踏出一步，就算错了也未必会受伤害；可是如果只是心动而停留在原地，就什么也没有。
恋爱的感觉，她想要再一次感受……
“话说在前头，我可是很任性的喔！”面对眼前的追求者，夏晓带着挑战性的口吻。
“哦？那么我拭目以待。”
就这样，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了。
至于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谁也不敢保证。
***
打开储物室的门，尘封的味道随着气流迎面扑来。
夏夜开启日光灯，环视周围。旧书桌、摇椅、以前的婴儿床、玩具箱、垫子、捆起来的地毯……本来想打开惟一的窗户让空气流通一下，不过看到有棵人造圣诞树挡在窗子前面，便有点嫌麻烦的放弃了。
只是要找台翻译机，夏夜凭着印象往夏晓的旧书箱里头翻。
很快的，他找到了。然而就在抬起上半身时，头不注意地撞上位于上方、但位置过低的架子；木架上面放的是些纸箱，其中的一箱有一半的底部露在外面，受到摇晃之后掉了下来。
“哎呀……”
夏夜抚摸头，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物品，都是些圣诞节用来装饰圣诞树的饰物。他蹲下来收拾着，把空箱装满放上架子之后，发现还遗漏了一个小盒子在地上，便再弯下腰捡拾起来。当要把它丢上去时，手腕在半空中挥动时静止了。
里面有东西。这是晃动时手指感触到的。
通常，这种亮面包装的迷你盒子只是拿来吊在圣诞树上面的装饰品，里面是空的，不可能为了增加重量而装东西。
而这个……
对了，是那一次吧。夏夜有了印象。
几年前的圣诞节，有许多亲戚要来家里玩。在那之前，夏晓想了个主意，说要把圣诞树上所有的空盒子里装进东西，让大家抽签选择得到的礼物，于是他陪着夏晓上街选购；回到家的时候手上提了几大袋血拼的成果，这样子，所有的盒子里都不再是空的了。
记得，那时有人拿到糖果、巧克力、写着物品的纸条……
而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将小盒子带回房间里的夏夜，以重新收到礼物的心情将之拆开来。
结果，他得到一枚银色的指环。
***
有些事情会凑在一块儿，纯粹是巧合而已。
连续几天的阳光，今天似乎不怎么赏脸，中午过后，云层明显的变厚。
查看一下冰箱，除了几瓶调味料，其它能当正餐的几乎都见底了。应急的话，只要到楼下的便利超商买些快餐即可；但是……不行，依照往常的经验，连基本生活都偷懒的话，就只会堕入随便买来吃，又未必能吃饱、且多花钱的生活模式了。
觉悟到得充实粮库的叶钧诚，穿起外套，拿只购物袋便往附近的市场走去。
“咦，诚？”
走过一处公车亭时听见背后有人这么叫着。叶钧诚回过头。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呢……”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中等时髦的装扮。
是她！认出眼前的人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你看起来还不错。”对方说着。
啊……八年以来首次的见面。
***
“有空吗？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她这么说着。“吃过饭了没？让我请你好吗？”
在女人的提议下，两个人来到了这间网络咖啡厅。
“小诚真是越来越有男人样了呢！十足的大帅哥。”
“你倒是老了不少。”
“哎呀！你好坏喔！记得你以前还比较可爱的说。”她失笑的手捧着脸。虽然已近中年，但这像少女般的举动仍然存在。
以前非常宝贝长发、舍不得剪短的她，现在头发剪短到肩膀以上，烫了个内卷的发型，脸上化淡妆，和记忆中的她出门时必定上浓妆的这点有所出入。是结婚后的差别吗？
听母亲叶妍妮说，她两年前随着丈夫移居加拿大去了。
“我这次回国是来参加亲戚的葬礼，顺便到这附近来探望友人。没想到在这里可以看到小诚呢，我好开心。”
“我上这附近的大学。”
曾经一度想把她遗忘的，而现在……叶钧诚脑海中浮现一个女人，那女人远比现在来得年轻，且是花样年华的貌美，当时年仅九岁的他将比自己大一倍的她称作阿姨。
“啊，讨厌，叫我大姐姐啦！”当时，手捧着脸的她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漂亮的大姐姐。
一起生活后，她成了惟一照顾自己的人，是姐姐、长辈，也像是代替了已经不住在一起的母亲。
然而，几年之后，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
叶钧诚，十三岁，正值对性好奇的年纪。
某天，那女人围着一条只到大腿的浴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坐在客厅里的叶钧诚也不避讳，嫣然一笑，裸足从容地走进自己的卧室里。
仿佛受到牵引般，他走了过去，视线来到了房间门口，只因为想多看几眼那双曲线美好白皙的腿。然而……
“小诚？有什么事情吗？”当看到门口伫立的孩子时她这么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叶钧诚脸一红，赶紧别过头去。
但，就在这一瞬间，女人身上的浴巾滑落下来，这并不是意外。
“想要吗？”
她张合着即使不涂上口红依然鲜红艳丽的唇如此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