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曾大夫醒来时,一身冷汗浸湿贴身的衣服,身体仍是不能动弹,四肢绵软无力,是老毛病,也是心结,脑中记得是做了一场噩梦,将他生生吓醒。转动着眼珠,望见了屋内的一片漆黑,原来天仍未亮,只是他再也睡不着。

噩梦吗?不,是真实,曾经发生过后事情,他用了十年的时问来忘记,又被晋双城硬是勾起,梦里的情景,只是那些事情的浮光掠影,却生割活剥地将他心上好不容易重新长出的一片血肉剜去,痛得他连嘶嚎一声都不能。明知该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还是不忍看见那人带伤落难的样子。

这一场噩梦,是对他的警示,再不走,十年前的噩梦,必然重临。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又何必为一个十年前就已恩断情绝的人而毁去,走罢……走罢……可是……仍是不舍。

天,渐渐亮了,连着几日的阴雨,终是放晴了,这一场雨后,气温骤然上升,许久不见影儿的太阳开始趾高气扬地宣告它的存在。

曾大夫比往日起得更晚一些,梳洗的时候仍觉着身上有些无力,对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面孔自嘲一笑,整整衣袍,出了房。

英儿正从厨房里端了四菜一汤出来,瞅见他眼儿立即笑弯,喊道:「师傅睡懒觉,把活儿都留给徒弟做。」

曾大夫见他托盘上竟放着三副碗筷,不禁一怔,转身进了饭厅,却见晋双城竟早已坐在那里。

「沂华!」晋双城见着曾大夫进来,面上一喜。

「晋二爷可好些了?」曾大夫平淡有礼的声音掩盖了心中的惊惶,不是胡话,不是醉酒,眼前的晋双城真正地在对他笑,很温柔,很喜悦,便如当年他们携手闯荡江湖,晋双城也是这般,对每一个人,他都温柔有礼,骗去了不知多少女子芳心却犹不自知。

晋双城眼神一黯,旋即提起精神,柔声道:「沂华,我知你仍在生气,可是我已知错,你就别气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轻描淡写的几话语,便将往日的一切伤害一笔勾消,曾大夫几乎想笑.却又觉得悲哀,垂下眼在另一边坐下,淡声道:「粗衣哀民,怎敢与连云山庄的晋二爷结交……」

「师傅,晋大哥,吃饭了。」英儿这时进来,喜孜孜地摆下碗筷。

「英儿,晋二爷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与之称兄道弟的。」英儿错愕,从不曾见过师傅这般疾颜厉色过,他一时呆了,就这一呆,面上竟挨了一巴掌,泪水顿时弥漫了眼,嚅嚅道:「是,是英儿错了,师傅你莫生气。」转过脸来对晋双城露出恭敬的神色,「晋二爷,请用饭。」

「你何必对个孩子出气……」晋双城轻叹一声,见曾大夫的面色不好看,也不想将他逼急,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曾大夫见英儿眼里含泪,默默地扒着饭,心里一软,伸筷给英儿夹了一口菜,英儿抬起眼,眨了眨,把泪水收了回去,明显又高兴起来。

这一顿饭,谁也没吃舒坦,放下碗筷,见晋双城也吃得差不多,曾大夫才又开了口道:「晋二爷,您的伤己好了许多,住这里怕是不方便,再者这里粗食淡茶,也不敢供养您这尊大佛,还请早日离去为好。」

晋双城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他站起身激动道:「沂、沂华,你这是在赶我走么?」才说得一句话,眉头却一皱,手捂着前胸面上露出痛色,一抹血色渐渐渗出了衣裳,却原来是他起身太猛,将伤口扯裂了。

曾大夫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将他扶回了房里,英儿不等吩咐,连忙去拿药,曾大夫正待上药,却被晋双城一把抓住手。

「华,你明明仍是关心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晋双城一张俊面上,布满着委屈。

「我已知错了,当年只不过……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晋二爷,您到底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已割袍断义,如今再见,也不过是路人而已。」曾大夫抽出手,面无表情,把药扔给身后的英儿,转身便走。

「割袍断义?」晋双域惊呼一声,弹起身体,死死地扣住了曾大夫的肩膀,全不顾他这一动伤口裂得更开,血一下子涌出更多来。

「我何时……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晋二爷,身子是自己的,您不心疼也有人心疼,请您上药吧。」曾大夫撇过头,这男人究竟想做什么,把过去的—切撇得干净,便能当做不曾发生过吗?

「你心疼么?」晋双城误解了曾大夫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躺下让英儿上药,只是手从曾大夫肩膀处改成扣手腕,就是不放。仍是要问个明白,「沂华,你说清楚,我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事过境迁,晋二爷既不记得,便算了。」虽不是当面割袍,却也是因着不愿拿他才由晋双绝把那断袍送来,当时晋双绝声声恶语犹记在心,以后之事更是不堪同首,一想便心痛如绞。

「沂华……沂华……我没有与你割袍断义……没有……你信我……真的没有……」晋双城似是想通为何这些日子曾大夫对他不理不睬的原因,精神一振,便忙不迭地解释起来,「那日,你突然说……说喜欢我……我……我啊!……」原来英儿猛听得这句「喜欢」,吓着了,一重弄疼了晋双城的伤口,晋双城这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脸便红了。

曾大夫拧了拧眉,道:「英儿,你先出去。」「我……是……」英儿偷偷在两个人中间瞄来瞄去,不敢违抗师傅的话,放下药便出了屋。

曾大夫拿起,坐在床边,继续上,晋双城愣愣地瞅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还是那般平静,感觉他的手在身上轻轻碰触,便有点心神浮动,不知想哪里去了,面上的红晕又深了点点。

「沂华,我喜欢你。我……我……我能亲亲你吗?」曾大夫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抬起眼,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当年你不是说被男人亲很恶心吗。」

晋双城脸顿时一白,红晕退去,委屈道:「我那是给你吓的,谁会想到一直当兄弟的人突然说喜欢,还要亲我……回去后我关在房子里想了整整五天,才觉得我好像、好像一点也不讨厌你亲我,就出来找你,可是……可是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跑去问大哥,大哥说你当天便走了,我当时好气,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连让我想明白的时间都没给我就走了,我真的生气了,忍住也不去找你,以为你会舍不得回来看我,结果你却再也没了消息,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说到这里,想起他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沂华后的惊恐,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气。

曾大夫瞪起眼,二十九岁的大男人装出可怜状实在是惹人发笑,明知晋双城是故意在博取同情,可是他却不能忽略隐藏在其中的事实,晋双城,这个永远都懂得用温柔有礼来掩盖骨子里傲气的男人,在向他示弱。

「沂华,你不信我么?」晋双城小心翼翼地望着曾大夫,他看不出曾大夫的眼睛瞪大了,因为曾大夫的眼睛细小,即使瞪着也很难看出来,所以在晋双城眼里,他的一番动情话语,没让曾大夫的表情有一丝松动。

曾大夫继续上药,直到药上完了,给晋双城拢好衣服。他才淡淡答了一句:「我信。」他信,没有理由不信,晋双城骗他做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教晋双城骗的,其实当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割袍断义的事情,只是不愿去想,现在得到证实,也不奇怪,那晋双绝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对晋双城不是一般的爱护,怎肯让一个男人坏了晋双城和连云山庄的名声,假借晋双城的名义送来断袍也在情理之中。

晋双城得了曾大夫这一句话,当场笑开了颜,眉目间,隐约神采灿然,看得曾大夫一阵恍惚,依希又见那清明湖畔,青缎锦衣,红绸束发,少年风华,一时无双。

晋双城伸出双手抱住眼前人,曾大夫身体一紧,却没动,任他抱着。

过了良久,晋双城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抓住了么?可是为什么心里仍是不安?仿佛手里抓着的不过是一掬水,以为抓牢了,其实正从指缝里漏走。

后院里,马车仍在。曾大夫用手抚过马鬃,毛根虽软,毛尖却是扎手,便如心中一缕缠绕十年的情丝,看似绕指柔,却偏将一颗心勒得鲜血淋漓。晋双城的情,迟来了十年,他以为只要认了错便能一切如旧,是晋双绝将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二十九岁的男人仍如十年前一般天真,却不知人心会变,即使情丝仍在,心却变了,千疮百孔,承受不住这份迟来了十年的情。

只是,想走的心,为什么还是动摇了。英儿在廊后,探头探脑,却不敢过来,曾大夫瞥见了,向他招招手,这少年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低低地喊了声「师傅」。

曾大夫看他欲言又止,瑟瑟缩缩不敢说话的样子,轻叹一声:「英儿,师傅喜欢男人,你不能接受么?」

英儿想不着师傅竟问得如此直白,一时惊住,张大口不懂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师傅不是喜欢敏儿姐么?为什么……」他脑袋很乱,从昨天起一直乱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也不知道,只觉得这样的师傅,变得陌生了。

敏儿,曾大夫忆起那个总爱扎着红绸的少女,那红绸的颜色与初见晋双城时束发的红网一模一样,他总是不自禁地就望向那根红绸,脑中浮现的是那风华无双的少年身影,叹息一声,他仍是问:「你不能接受么?」

「啊?不……不……不知道……」英儿慌乱着不知自己应该怎么答。

垂下眼皮,掩去里面的失望,曾大夫抚着马鬃,淡淡道:「算了,你去煎药吧,记得再加一味袂神,要沾了朱砂的。」

「是。」英儿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去了。

待药煎好,曾大夫亲手端了去,晋双城见是他来送药,喜上眉梢,喝了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的睡颜出神半晌,转身出来又写了张方子,闲出了约莫一个月的药量,叫英儿去备。英儿拿着方子出了门去,曾大夫便整理起马车来,将前几日拿出的必需品又一一放了进去,刚刚弄好,便又有人上门来。

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后面还跟着一个少年。男人憨厚,男童慧黠,少年俊俏,蛮有意思的三人行,除了男人有些面善,另两个都不曾见过。

「你们是?」曾大夫让他们进了门,看着男人的脸思索在什么地方见过。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一个字,被他抱在怀里的男童眼见他不说话,嘴巴一瘪,竟哇哇哭叫起来。

「阿爹,小江儿要师傅抱,要师傅抱抱……」男人慌了,对男童又哄又拍,曾大夫站在边上看得清楚,那男童哭声虽响,可闷着头时脸上分明是在笑,便连后面的少年也捂着嘴偷笑。男人哄不住男童,只得无措地转身往曾大夫望过来,有些结巴道:「曾、曾大夫……」他这一出声,曾大夫猛地便想起来了,忍不住唇送一抹笑意,道:「你是丁壮。」那么这男童便是丁壮的儿子,苏寒江的徒弟丁小江了。

「原来曾大夫还记得……」男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好说话了。

「五年前见过一面,我哪里记得。曾大夫唇边笑意更深,「只是总听着苏爷提起你来罢了。」

一句话,叫那男人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睛四下乱瞄,倒是像在找个地洞想钻进去似的。

这时后面的少年走前两步。嘴角仍含着笑意,对着曾大夫施了一礼,道:「小的玉月,乃是凤栖园里的下人,不知爷是怎的与曾大夫你提起丁大哥的?」「你就是玉月么?」倒是个机灵的下人,喝了苏寒江那么多次酒,总该回报些什么,曾大夫想了想才道,「苏爷也总是提起你,嗯,他是怎么说的……是了,你听好,他说:那个蠢人是睁眼瞎子,那玉月有什么好瞧的,他比我好看么?可气,那蠢人做什么总跟玉月有说有笑,对我却是理也不理,我对他不好么?我给他做新衣裳,我给他好吃好住,我给他养着儿子,我哪里待他不好,他若是肯回应一、二分,我便也开心了……」

玉月呆了呆,不能置信地道:「这、这话真是爷说的?」依苏寒江那冷漠性子,便是心里真这般想,也不可能说出口来,可曾大夫身为医者,多少会揣摩人心,加之苏寒江每次来,总要喝得带有四、五分醉意才走。人一醉,有些话便藏不住,透了口风出来,教曾大夫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学着苏寒江一贯的口吻说出来,虽没唬住七巧玲珑心的玉月,却骗得那丁壮面露羞愧,想了想,竟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苏寒江。

他本对苏寒江极是畏惧,留在苏寒江身边也是迫不得己,五年前,若不是为了丁小江,他是死也不愿留在凤栖园里,偏生这孩子一日日地懂事了,黏苏寒江黏得紧,倒像是苏寒江才是他亲爹了,怎不叫他又气又妒又恨,偏偏又怕极,不敢对苏寒江怎么着,只惩着一口气不理人便是。可人心皆为肉长,除了在床事上苏寒江有些强迫之外,其它处苏寒江待他却是极好,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教心里的屈辱压着不去想,这回让曾大夫明明白白地道了出来,脑中变不由想起那人的好处来。

曾大夫忍住了一股爆笑的冲动,这男人真是好骗,若苏寒江稍稍懂那么一点花招,只怕早把他连人带心骗到了,哪会耗了五年的时间仍在用强的,摇了摇头,才又道:「你们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男人仍在发呆中,答话的还是玉月。

「约莫一月前,爷说老找你喝酒,之后便再没回园子,小江少爷吵着要见爷,所以我们便来寻,曾大夫可知爷去哪儿了?」

「这……我也不知。」曾大夫摊摊手,依稀想起那日酒醉后对苏寒江说的话,也隐隐猜到苏寒江做什么去了,大抵总是想着法子要讨这不开窍的男人欢喜,只是这事不能由他说破,便道:「你们也莫担心,苏爷是何等人物,怕是有事耽搁了,待事了后自会回去。」男童这时又哭叫起来,不是假装,却是真哭了,丁壮哄了半天,也不好再待下去,便跟曾大夫告辞。

曾大夫送他们出门,在丁壮耳边道:「这世上,寻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寻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就更是困难,若好运的遇上,便过珍惜着,莫待失去了再后悔。」丁壮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望着曾大夫,有些迷茫的样子,然后便走了。曾大夫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下隐约有股羡慕,丁壮何其好运,遇着苏寒江这个完全不将世俗礼教放在眼中的人,这大概便是俗语里说的傻人有傻福,而他,却注定爱错。

不久之后,英儿带着到包的药材回来,曾大夫让他把药全都放在马车上,少年才吃了一惊,道:「师傅,您仍是要走吗?」

曾大夫望着他笑了笑,没有答话,倒叫英儿满心忐忑,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曾大夫给晋双城喂了药,看他又是沉沉睡去,便取了钱袋出门,沿街购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食材,都是易于存放的,顺道又拐进了保和医馆,与许大夫说了好些时候话,出来经过茶铺,又买了一大袋茶,手上都提满了,甚是不方便,便有些后悔没带英儿出来。没走两步,迎面竟遇见祁长风,手里搂着头一回进祁府见着的美艳妇人,身后跟着祁胜和几个护卫。

「曾先生,一个人哪。」祁长风瞅见他不太方便的样子,面上竟笑得意味深长,手一摆,对身后众人道:「还不与曾先生决个手。」「不必了,不敢打扰祁大爷雅兴。」曾大夫淡淡拒绝。

祁长风唉了一口气,道:「几回见曾先生,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莫非是祁某不才,便是连与先生做个朋友也不配么?」

曾大夫诧异地抬起眼,祁长风今日一副闲散样,与那日的锋迫又是不同,不禁哂然,道:「既然如此,便有劳祁大爷了。」随手把手中拿着的一半物品塞给祁长风。

祁长风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曾先生真是趣人。「爷,您怎能为一个破大夫提东西。」美艳妇人发起了娇嗔,因着祁长风手里拿了东西而放开了她的腰。

「闭嘴,爷的朋友也是你能说道的。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罢。」祁长风面上一沉,吓得美艳妇人脸儿一白,不敢作声。挥了挥手,祁胜等人会意,分了两个人将那美艳妇人送回祁府,然后退了些距离,远远地跟在了祁长风后面。

「曾先生似是喜欢喝茶,大好男儿,当是饮酒方才畅快。」看手中的物品中有一袋茶,祁长风似笑以讽。

「酒虽能忘忧,却易伤身,莫如一杯茶,静心宁神,抛却一世烦念。」曾大夫回答仍是淡然。

「祁大爷身子尚需调养,还是少饮酒为好。」「先生虽身在世俗,却心在世外,怎也有世间烦念?」曾大夫一怔,正对祁长风的眼。

「祁大爷说笑了,我乃俗人一个,五谷俱食。七情皆有,世人所烦亦我所烦。」转过脸,他避开了那双深沉中带着探究的眼。

祁长风哈哈笑起来:「说得好,神仙尚有心头恼,况是我等凡人。曾先生趣人趣言,倒也实在。祁某所识人中,故做清高者大有人在,却无一个有先生这般实在的。」曾大失望着这男人笑开了怀的样子,心头仿若有所感染,几日来沉闷的心情竟也渐渐开朗了,眯起了眼微露笑意,道:「祁大爷过奖了。」「曾先生,想来也是祁某痴长几岁,莫若我们兄弟相称,这大爷来大爷去,先生来先生去,听来疏离得很。」

曾大夫闻言稍有犹豫,眼见祁长风极为兴昂,想来也是一时兴起,若驳了他的面子,只怕是大大的得罪,再者这位祁大爷人却是不错,结交一番也无妨,当下便道:「承蒙祁兄抬爱,舍下便在不远,祁兄若是不嫌弃,

便由弟烹一壶茶,以润兄喉。」祁长风果然更显兴致,大步行去,不多时便到了回春医馆,其时医馆的门匾早已取下,只是满门的药味却一时难以消去,祁长风进得门来,闻着药味道:「贤弟一身绝好医术,这医馆不开了,倒真是可惜。」祁胜等人识趣地等在门外,并没有跟着祁长风进门。

曾大夫未及答话,英儿便从屋里奔出来,见着来了客人,转身便要奉茶,被曾大夫喊住。

「英儿。把釜具取来。祁兄,请至后院。」曾大夫将祁长风一路引进了后院里。

回春医馆的后院不大,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架几块石,置上釜具倒入从井里提上来的水,以炭火烧沸,再授下茶末,便有袅袅茶香溢出混着药味,却也叫人精神一振,曾大夫亲手奉上茶来,那祁长风一口饮尽,正在陋舌,却见曾大夫扭头偷偷一笑,不禁瞪眼道:「你笑什么?」

曾大夫悠悠然浅饮一口茶水,道:「茶乃清高物,似祁兄这般喝法,与喝酒何异,平白糟蹋了。」

「你当祁某不懂。」祁长风就着老槐树根一坐,背靠树干,一副适意嘲散样子,将茶杯于鼻间轻摇,随即漫声吟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自欺欺人又何妨,醉卧红尘我自狂。」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前言难搭后调,曾大夫再是忍不住,笑得喷出了口中茶水,摇着头道:「是小弟错了,不该请一个酒鬼来喝茶。「这时才想到,不是迟了么,贤弟若有酒,还是早些拿出来为好。」曾大夫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道:「休想,身为病患,有茶喝便是好的了,那酒是绝计没有的。」

祁长风摊了摊手,无奈叹道:「既如此,也只得以茶当酒,这总能喝个痛快罢。」说着,又是一大口灌下去,根本就是一副牛饮的模样。

曾大夫也拿他这样子没法,只得道:「以茶当酒,以茶当酒,兄长既难脱酒鬼本性小弟也只好舍却品茶雅性,敬祁兄一杯。」话音落下,便也是牛饮般地灌下一杯茶。

祁长风一声长笑,道:「痛快痛快,虽非饮酒,胜似饮酒,贤弟,祁某已久未曾这般轻松开怀过,哈哈哈……到今日,总算才见着几分赤圣手丰采,只可惜不曾早日与贤弟相识,赤圣手,赤圣手,赤衣烈如火,圣手能回春,担必当年贤弟也是风流少年,潇洒不羁……」

蓦听得祁长风说起当年,曾大夫面上一僵,兴致渐退,压抑了十年的性子,在这时候又露了出来,固是因祁长风引人好感,却又何尝不是他心中已有打算。

祁长风似未发觉,仍是说得兴致飞扬。

「但不知那青箫郎又是何等人物,青箫郎,青箫郎。一笑能倾心,一曲可夺命,能与贤弟齐名,想来也是如贤弟一般出色……」说到这里,他语声忽地一顿,「原来贤弟另有病患须照顾,也罢。茶已饮过,祁某不叨扰了,这便告辞罢。」说着,别有深意地望着曾大夫的身后。

曾大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竟是晋双城不知何时醒了,披一件单衣,站在廊下摇摇欲坠的样子,四目相接,满是无声的指责。曾大夫面对晋双城无声的指责,面上却栈栈地笑了起来,看得晋双城一呆,恍惚中想起这似是见面以来沂华给予他的第一个笑容。

送走祁长风,曾大夫回到后院来,却见晋双城仍站在原处出神,脸上关意又深了几分,道:「站着不累么?」

晋双城见他笑意更深,依稀又觉见着十年前那一身红衣的少年,总是笑着,眯得眼都瞧不见了,唯一一次瞧清了他的眼却是在那一天,那一天,红衣的少年因过度紧张而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几乎是吼着说出「我喜欢你」的话来,然后……然后竟是十年再不曾见到这样的笑颜,后悔了十年,也寻了十年,终是寻到了,只是他……仍是当年的沂华么?

一杯茶出现在跟前,愣愣地接过,晋双城才发觉他不知觉间己走到了老槐树下。

「呆子,你是在吃醋么?」

曾大夫挨着晋双城坐下来,一股淡淡的药味便冲入了鼻中,晋双城红了面,却一把抓住曾大夫的手,道:「我……我好不容易才寻着你,再也不愿失去你。」他心慌,他怕沂华再不喜欢他,他怕沂华另有喜欢的人。

曾大夫望着他,握紧了他的手,轻轻笑道:「我应你便是,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陪着你,一直到你再不要我陪为止。」

「我怎么会不要你陪我,我要把这十年的时间都补回来,再也不离开。」

晋双城急着给予承诺,却瞧不出曾大夫笑意里的凄凉,太过轻浮的承诺,总是难以持久,只是他不挑,再短暂的承诺,他也要。

英儿站得远远的,偷偷地望着这边,那双互握的手,教他忽觉刺眼,师傅向来不肯轻易与人近身,除了问诊,师傅从不主动碰触他人身体,小时候便是要师傅牵一牵他的手,总还要求上半天,可是现在师傅却握着那个人的手,他瞧着便心里不舒服,他不喜欢,他不能接受师傅喜欢这个男人,英儿终于能肯定自己的心情,他要跟师傅说,要师傅将这个男人赶走。

英儿下了决定,却没想到,未等到他先开口,当晚曾大夫却在晋双城睡熟后将他叫了过去。

「英儿,许大夫今日跟说我保和医馆里少个学徒,他喜你聪明伶俐,想要你去帮帮忙,我想回春医馆已摘了牌,你也闲着无事。便应了,从明儿起,你就到保和医馆里去罢。」英儿惊住,突地哇一声哭了起来:「师、师傅,您这是要赶我走……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师傅您不要赶我……」「傻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了,许大夫是长辈,他开了口我也不好推辞,再者,你也大了,终有一日需自立,保和医馆病人多,你去了也能多学点经验,这是好事。」「不去,不去,我要留在师傅身边,给师傅端茶倒水,洗衣做。」英儿摇着头,就是不依。

「你就这点出息不成。」曾大夫板起了脸教训,「身为男儿,当自强自立,你这般大了,难道还要师傅来养你一辈子?」

英儿咬了咬牙,脱口道:「师傅说谎,您分明是为了我不接受您喜欢男人而要赶英儿走,师傅嫌弃我了,不要我了……」说着眼泪流得更多了。

「胡说。」曾大夫好气又好笑,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我一手养大,便跟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会不要你,以后回春医馆还有你来重振,你若是不学好医术,岂不是要丢了师傅的面子。」

「师傅您又不走了,为什么不能重开回春医馆?」曾大夫深深地叹息一声,「师傅现在只想着紧时间,与喜欢的人多待些时候。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再开医馆……英儿……英儿……你早一日自立。师傅才能放心……」「反正不管怎么说.您就是要赶英儿走。」

「英儿……」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英儿捂起耳朵,转身便走。

听与不听,都改不了曾大夫的决定,第二日,即便是百般不愿,英儿却也只能含着眼泪收拾包袱,被曾大夫一路送到了保和医馆,然后可怜兮兮地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目送曾大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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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茶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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