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次日,安阳城内炸翻了天。

月老庙里,两个男人指系红线同拜月老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只半天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安阳城。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是安阳城里有名的曾大夫,有人放出风来说那曾大夫本就是男妓馆中的一名男妓,有人说这男妓不要脸之极,借着大夫之名不知骗奸了多少好人家的儿郎,有人说这男妓一身脏病,已害了许多人……总之这半天工夫里,谣言越传越是离谱了。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不知多少道学先生听了谣言后气得眼红耳赤,一边骂着一边联合起来告上官府,要官老爷将这等贱人提起治罪。高坐庙堂之上的官老爷一听他的治下竟出此丑事,那还了得,当下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去将人索来。两个衙役领命拿着锁链去了,那帮道学先生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引得许多人注意,一听是要捉拿那个冒充大夫的男妓,便有那自以为正义的、想要看热闹的、好奇的人自发自动地跟上,片刻间竟聚集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曾大夫的居所去了。

曾大夫此时正在套马车,并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他今儿个起得晚了,醒来时已是日正当空,昨夜酒醉,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恨不能抬手在头上用力敲几下,只是身子比以往还要无力三分,连抬手都不能,面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便在这时,手上一热,有人握住他的手掌,接着耳边就听到晋双城紧张的声音。

「沂华,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这声音令曾大夫身体一颤,猛地又睁开眼,入眼的却是晋双城一夜间变得憔悴的脸,下巴上冒出了几点青色的胡渣,向来整齐的衣服上满是皱褶,倒像没脱衣服睡了一晚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青发黑,眼里透着担忧,雾蒙蒙地隐含水光,好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曾大夫试图抽出手,却因无力而作罢,任晋双城紧紧握着,他只是有气无力道:「你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我错了,沂华,我不该丢下你……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他半夜便来了,见曾大夫睡着,也不敢吵,便和衣在床边躺下,心里各种情绪翻腾,一会儿担心沂华不肯原谅他,一会儿想沂华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男妓,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沂华会在什么情形下去做这种事,大哥究竟逼沂华到什么地步,一想到沂华曾经承受了怎样的侮辱,他的心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难怪每当他亲近沂华,总能感觉到沂华若隐若无的抵触,沂华当年定是比他现下还要痛苦十倍百倍。

「说什么原谅,我从不曾怪过你……只不过是梦醒了罢,从一开始,便是我错了。我不应对你有非分之想,后来的事,不过是我违逆伦常所得的惩罚……」平淡至极的语气,没有怨恨,也没有自哀,只有心死的寥寂。

十年前他不该遇见晋双城,十年后他不该再将人救回来,错一回是天意,错二回则是自找,落到这样的下场,他怨不了任何人。

晋双城摇着头,道:「沂华,你……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更心痛……我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以前的事忘了罢,我这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寻不着的地方,好不好?」曾大夫望着他,唇边逸也一抹苦笑:「你不在乎我做过男妓?你不在乎我得过脏病?你知道有多少男人上过我吗……这具身体比阴沟里的水更脏更臭,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往事,不堪……不堪……他以为逃出了上和南馆便能重新来过,可是上天并不曾让他如愿,回到家的他不到半月身上便渐渐出现了病症,再怎么小心地隐藏,仍是让身为医者的父亲发现了,一查看,竟是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当场气厥过去,醒来后拿起家法将他打得死去活来,气过打过,还是留下这独生子一条命,从此日以继夜,翻查医书,为他寻找根治的法子,药物不知用了多少,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半年后曾家老爷子终找到一个法子,却还没来得及验证,便因耗竭精力,在一个雷雨夜里一睡不起。承受不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终于崩溃了,压抑不住的痛哭失声,不顾母亲的呼唤,冲出了门,漫天的大雨洗不净他一身污秽,他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便让天上的雷将他劈死,还他一个干净。是英儿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瘦小的幼儿淋着雨,蜷在树下哭泣不止,见着狂奔而来的他,蓦然绽开了欢颜,在骤然而至的闪电中,如一点微火,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抱起这个孩子,他回头,不能死,他还不能死。他若死了,老母孤苦谁来照顾?他任性一回,已无法再回首,又怎能任性第二回,再苦再痛也要活下去。用父亲最后留下的法子,他潜心实验,一年后终于将身上的病治好,活了下来。

如今,母亲已不在,英儿也另有前程,他的路……也走到了终点……再没什么能让他苟活于世。

「沂华……沂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不离开我。」晋双城察觉了曾大夫眼里的那一抹死意,恐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忘了吧……沂华,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也想忘……本来我已经忘记了,是你……让我重又想起来。双城,我们之间不可能重新开始了,我和你……本就不该相遇,这段日子只不过让我更确信这一点,你能陪我拜一回月老,我这辈子的梦便算圆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走罢,你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里没人认得你,回去你仍有大好的名声,莫被我坏了,走罢……走罢……」「沂华,我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你不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真的,沂华…」

晋双城大声地吼了出来,却见曾大夫只是缓缓闭上了眼,口中飘出一句「我累了」,便似要睡去再也不醒一般,他心中恍如被大槌重重一击,一低头吻上那张半失血色的唇,狠狠地,用尽所有的力气,仿佛要把曾大夫的整个灵魂都吸吮进自己的身体里。曾大夫渐渐身体抖了起来,想要推拒,可是手只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下。

不行……真的不行……他睁开了眼,用目光哀求一般地让晋双城放开他,可是晋双城视如不见,用舌尖强逼着曾大夫张开口,灵巧的舌带着强势闯入了温湿的区域,肆意的掠劫着每一寸土地。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没有了止呕丸的效力,曾大夫再也忍不住,他昨日整天未曾吃过东西,只饮了一坛酒,这时泛上喉间的也只得一股酸水,苦中泛着酸臭的味道刹时间弥漫了口腔,可晋双城却恍如未觉,将那股酸水一点不剩的吸吮而去。

曾大夫愕然,细细的眼在一瞬间睁大,怔怔地望着晋双城,四目相对,一惊疑,一坚定。

良久,一吻结束,平息了喘气,晋双城抬起身,望着曾大夫一字—顿道:「我说过,我不在乎,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猜得出,一定是大哥对不起你……既然你放不开,我现下便去找大哥与他说清楚,从今往后,我晋双城与连云山庄断绝关系,若连云山庄有人再对你不利,便是我晋双城的敌人。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不……」曾大夫试图抓住晋双城,却只察觉一片衣角在手中滑过,眼前一花,晋双城已走得远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曾大夫眼前已是一片迷蒙。

真的可以走吗?前面还有路可以让他走吗?一滴泪滑落面庞,为什么每每在他绝望心死的时候,总有一抹希望摆在眼前,再试一回,反正他己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手脚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力气,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中,套起马车。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温驯的马显得极为不安,摇晃着脑袋不肯安分地让他套上绳子,花了好大力气,仍是不成,曾大夫终于没了气力,坐在一边,眼神虚无的望着头顶一片蓝天。

「砰!」

大门突地让人用力推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四处乱窜口中大喊「师傅」。

「英儿?」

曾大夫回过神,望着一脸惊骇的少年,拧起了眉缓缓道:「你都这么大了,怎还不稳重些?」

「师傅!」英儿看到曾大夫,立刻冲了过来,嚷道,「师傅,你快逃,有人要来抓你,快逃啊!」

曾大夫一愣神,而后苦笑起来,来得还真快,竟连一天都不能等。

「师傅,您快逃啊,他们……他们说要打死你……」英儿见曾大夫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急得扯起曾大夫的衣袖,便将他往门口拉去。曾大夫先前耗了太多力气,竟连英儿也挣不过,被他一路拉到了大门口,一眼便看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街角。

英儿惊呼一声,拉着曾大夫退回门内,将门关紧,然后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跑不了,怎么办?」

曾大夫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眼里一热,便道:「英儿,你爬墙出去罢。」「对了,爬墙。」少年一拍手,拉着曾大夫便往墙边跑,曾大夫轻叹一声,道:「英儿,我便是从墙上爬了出去,也跑不远,你自去吧。」

「不,我不离开师傅,绝不。」英儿红着眼,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在这时显露出来。

「英儿,你若想救我,便要去找能救我的人啊。」曾大夫摸着少年的头,当年的小小幼儿,如今已长这般大,这般聪明,这般伶俐,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他又怎能连累了他。

紧闭的大门这时被啪得震天响,夹杂着阵阵骂声,惊得英儿白了脸。想也知道今天他跟本就不可能带着师傅跑远,一咬牙道:「师傅,我去找救兵,您……您可千万要撑到我回来。」

曾大夫冲他点点头,脸上有一抹虚幻的笑容。

「你去吧,师傅会等你回来。」这个承诺能实现的机会太小,他生平第一次骗了英儿。

英儿咬着唇,终是下了狠心,一跺脚道:「师傅您千万要小心,他们进来了您认个错总得拖些时候,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走了……」一步一回头,终于踩着堆在墙边的杂物,翻出了墙去。便在这时,身后大门轰地一声被人砸开了,两个衙役领着头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眼,露出不屑之色。

「你便是曾大夫?」

「正是在下。」

「官爷传你问罪,跟我们走罢。」

铁链哗啦一响,那两个衙役将他锁住,用力一扯,曾大夫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装什么模样,快走!」衙役一声叱责,将曾大夫拉出了大门,口中仍在阵骂,「当真是个下贱的东西,穿一身红衣好不要脸。」曾大夫听得清楚,却只是苦苦一笑。男子衣物向来少用艳色,尤其是这大红之色,虽说喜庆,却也只能在成亲之时方能穿着,平时若是穿了,便有媚俗之嫌,也只有那花柳地里,才能见着这般艳色的衣物。

虽有口,却辩无可辩。他穿这红色,本就其心不端。

「这就是那男妓?长得也一般啊……」围观者中的好奇之徒。

「作孽,作孽啊……好好的男人不做,偏学那妇人烟视媚行,丢人现眼……」道学先生连连摇头,叹气不己,这等贱人,当游街三日,浸猪笼沉塘,以警示后人。

一筐从市集捡来的烂菜叶迎头而来,砸了曾大夫一头一身,下意识地望去。迎面而来的又是一盆脏水。抬手擦去脸上的污水,曾大夫的眼从围观者的面上一一扫过,这其中,不乏曾被他救治过的人,被他这一看,有人瑟缩地避开了,有人厌恶地回视,有人嘲笑,有人蔑视。却无一人肯为他站出来。

一抹淡淡的笑容浮上了眉眼间,通透,了然,这世道本就如此,他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还敢笑,真是半点羞耻心也没有了,打死他……打死他……」有人被那一抹通透了然的笑容惹恼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过来,顿时群情激愤,石头、菜根、泥巴如雨般砸向了曾大夫。

远远的,祁长风派来的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对视一眼,一个人赶紧转身回祁府搬救兵,这情形,可不是他们两个人就能救得出曾大夫的。另一个留下来监视着,眼看曾大夫被砸得遍体鳞伤,满头满腔都是鲜血,他急得团团转,想起祁长风下达的命令,若是曾大夫丢了性命,他可吃罪不起,一狠心,正准备扑过去准备拖上一段时间,却见那两个衙役大喝一声道:「行了行了,别把人真打死了,官爷还要在大堂上将他定罪呢。」那些人终于停了手,让两个衙役将曾大夫连拖带拉地牵着走。到了府衙大堂,那高坐高堂的官老爷一看人都给打成这样了,一脸嫌恶,问也不问,直接定了伤风败俗、违逆伦常的罪名,着人将曾大夫绑

到城中心,示众三日,三日后问斩。

祁长风得了消息赶来,已是迟了,远远地看了曾大夫一眼,命祁胜暗中调遣人手,决定半夜来劫人。江湖人虽我行我素,却总不能与官府在明处作对,待祁胜半夜带着人来到城中心,见着的却只是空荡荡的柱子。

「人呢?」祁胜一把抓住的监视的人问道。

那人满脸恐色,结结巴巴道:「刚、刚刚还在,小的一转眼人就没了……」凭空消失?

祁胜一把推开那人,在柱子边看了看,地上的断绳分明是被人用内力震断,看来是有人先他们一步将人救走。晋双城?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回祁府的途中,一个人影从暗中窜出来,在祁胜耳边低语几句,令祁胜错愕当场,不是晋双城,晋双城与晋双绝突然翻脸,已被晋双绝用问心锁困在了客栈里。既然晋双城不可能来,那么会是谁?在这安阳城里,还有谁会来救赤圣手?

他赶紧回去向祁长风禀报,祁长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本以为尽在掌握中的事情出现了偏差,任谁都不会高兴,这安阳城里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存在?祁长风几乎要发怒,冷冷扫了祁胜一眼,终是没将怒气发泄出来。赤圣手的身份是秘密,江湖中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救一个平常大夫的,那救走赤圣手的人会是谁?

祁胜也是有眼色的,一看祁长风的脸色便马上道:「属下这就去查。」

待祁胜走了,祁长风才一挥手中的茶杯,恨恨地骂了一句:「一群干吃饭的家伙。」

再说英儿,他翻出墙后漫无日的地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发怔,师傅让他去找人求救,他应去找谁来?谁能从官老爷的手里救出师傅?想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在英儿眼里,这人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仿佛一块会动的冰块,靠近三尺就能把人冻死。只有这个人能救师傅,师傅说过,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放眼天下,恐怕已无人能与之为敌。而且这个人欠师傅人情,一定会来救师傅的。想到这里,英儿又折了回去,正好看到曾大夫被人砸伤的一幕,他把唇都咬破了才硬是忍住没冲出去。等师傅被拉走,他悄悄跑进院子,牵了那匹马,骑上去快马加鞭地出了城,直往三十里外的凤栖园而去。

英儿要找的这个人,就是凤栖园的主人苏寒江,江湖上有名的寒江公子。苏寒江的师傅凤九吾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而苏寒江没能得到这样的尊称不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当年的凤九吾,而是这五年来他已渐渐淡出江湖,但是在这江南地界上,却绝对没有人敢不卖他的面子,否则,当年的江南第一大帮金钱帮的下场便在眼前。

三十里地,即便是英儿快马加鞭,等他赶到凤栖园的时候,也已是入夜了。他拍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慢腾腾地来应门。

「谁呀,这么晚也敢来敲凤栖园的门。」一个年轻的下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位大哥,我是安阳城曾大夫的药童英儿,有事求见苏爷,烦请你通报一声。」英儿的声音里已经夹了哭腔,他并不大会骑马,半路上摔着一回,伤了脚,此时便是站也站不稳,脸上也有几处擦伤,看上去极为可怜。

年轻的下人一看他这模样,隐隐有些同情,将他放了进来,踌躇着道;「你且等着,待我去通报。」

「多谢大哥。」英儿赶忙道谢,待那年轻下人走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拎起裤腿看脚上的伤处,皮开肉裂,己见了血,这才觉着钻了心窝子的疼,便想起师傅的头上身上也教那帮人砸伤了,应是与他一般的疼,当下眼里便见了泪。

那年轻下人去了没多少时候,便又回来了,英儿远远见着他,马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年轻下人一脸的不高兴道:「你随我来吧。」说着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嘀咕,「好好的生出同情心做什么,平白挨爷—记冷眼,这太晚上的,谁不想睡觉啊……」

到了园内,但见树影重重,小径曲折,七拐八拐之后,英儿转得头晕,才总算见着了苏寒江,瑟缩着喊了一声「苏爷」,便说不出话来了。他本就对这位苏爷惧怕不已,这会儿大抵又是为他吵着了,他也不晓得是坏了苏寒江的好事,就见苏寒江满脸的寒意,比平日见着还要冷上三分,当下便吓得直往后退。

苏寒江冷哼了一声,也不瞅他,只道:「有事快说,没事就滚。」英儿打了个寒颤,猛想起师傅被打得满身是伤的样子,当下也顾不得害怕了,忙道:「苏爷,师傅他……他被衙门的人抓走,要被打死了,求您快去救救他,英儿给您磕头了……」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哭腔,连磕了十几个头,再抬头准备把事情始末说清楚的时候,面前苏寒江已不见了人影。英儿愣住了,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哪里知道,他来的时候,正是苏寒江好不容易把丁小江那小家伙甩开,准备将丁壮给拉进房间的时候,好事被搅,苏寒江心里极是不顺,若不是五年前欠了曾大夫一条命的人情,英儿连凤栖园的大门都别想进来,这会儿他哪有闲情听英儿把话说完,直接用轻功飞出了园子,往安阳城去了。

这黑天瞎火的,对苏寒江这种内功早已至臻境的高手来说,跟白天没有多少区别,他惯穿白衣,此时尽了全力,便宛如一缕白烟在暗夜里穿梭,那速度比英儿骑马还快了一倍,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阳城,到官衙里随手逮一个守夜的衙役一问,便知晓曾大夫被绑的地方,一晃过去用内力震断绳索,伸手将人一抓,又怕路上麻烦,点了曾大夫的睡穴,直接抓回凤栖园。

手上多带了一个人,苏寒江的速度便不若先前那么快了,回到凤栖园的时候,子时早过。英儿仍在原地等着,这时见苏寒江提了师傅进来,不由大喊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曾大夫呜呜哭了起来。

「师傅……你怎么了?呜呜呜……醒醒啊……」「吵什么,人还没死呢,玉星、玉星……」

门外立刻有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低眉垂目应道:「爷,有什么吩咐?」

「看看哪个院子空着,把他们给我弄走。」苏寒江不耐烦的一挥手,转身便要去找丁壮,那人一向熬不得夜,这会儿怕已经睡下了,好好一个良宵,白白浪费了。

「爷,丁大哥正带着玉月在整理怡澜院。」

「这种事自有下人忙活,谁让他做来……」苏寒江面上一寒,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自打把丁壮带回园子里来,就没见这人消停过,他还没见过这般不懂享福的人,当这满园子的下人是干吃饭的么。

这时丁壮正走到门外,苏寒江的话他一字不漏听入耳,吓了一跳,便不敢进来了,转过对身后的玉月摆摆手,玉月会意,推门进来,对着苏寒江施了一礼道:「爷,怡斓院已收拾好了。」说完他低下头,却只是偷笑,苏寒江瞪了玉月一眼,这奴才仗着有丁壮护着,越来越不知尊卑了,也来不及教训,一闪身出了屋,正逮着准备溜走的丁壮,扯着手腕迳自往他住的清蟾院去了。

「爷……爷……曾大夫和英儿还没安顿……」

「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曾大夫好像……受了伤………」

「闭嘴!回去睡觉。」

「啊……不……不……唔唔……唔……」

隐隐约约,丁壮抗议的声音远远传来,到最后的几声轻柔暧昧之极,玉月与玉星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呆头呆脑,同样的不解风情,再加一个在中间极尽所能搅事的丁小江,这五年来可让他们两个看足了笑话。总算,这一个多月来,两个人竟都有开窍的迹象,想来还都是这位曾大夫的功劳呢。

这里,两个人赶忙将英儿和曾大夫送进怡澜院,英儿本就懂得医术,也不用另请大夫了,只帮着英儿给曾大夫上了药包了伤口,那睡穴却是没人有本事解的,反正睡觉也是好事,就让曾大夫睡着吧。

第十章

祈长风失了曾大夫的下落,虽心有不甘,却也无意再寻,毕竟一个赤圣手还不值得他花太多力气。但是救走曾大夫的人,却成了他一块心病。安阳城里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高手,能在被盯梢的情形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如果传扬出去,肃剑帮的面子往哪里搁。一连几天调查未果,却得了晋双绝带着晋双城离城的消息,晋双绝走得匆忙,竟连辞行都不曾,祁长风心中微感诧异,这般失了礼数的事不是晋双绝的作风,而且他也不信晋双城会撇下曾大夫一人离去。

事有蹊跷。

当下祁长风便从肃剑帮里派出最好的探子跟踪晋双绝而去,五天后,他终于收到了确实的消息,晋双城的确不肯跟晋双绝走,为此兄弟反目,晋双绝竟被自己的弟弟一剑刺伤,惹得晋双绝大怒。一气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了起来,连夜带他往连云山庄去了。

祁长风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晋双绝竟对自己的弟弟下此狠手。那问心锁是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并称江湖四大名器,然而问心锁并非武器,它能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锁心里的一股邪气,据说打这问心锁的匠人是一个极度疯狂的人,有一天他在工房里打锁,突然暴走拿着刚刚扣好的锁在屋子里一顿乱砸,把所有的家什都砸得粉碎,匠人的父母妻儿被吓到了,跑来阻止匠人,竟被处于疯狂中的匠人用锁全部砸死。后来匠人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铸成大错,悔之莫及之下,他抱锁投入炼铁的熔炉,落得个尸骨无存,而那锁却奇迹般地浮了上来,被好事的邻里拿去当狗链拴狗,哪知那狗自被锁拴住后,竟然狂性大发,咬死了自己的主人,后来,不知怎的,这锁流落到江湖上,但凡被这锁锁住的人,不是发狂就是变成痴呆,人人都以为这锁有邪气,欲毁,却被金山寺—位高僧瞧见,那高僧对着锁念了三日三夜的经,然后告诉众人,此锁有灵,能问人心,使心存戾气者发狂,心有所愧者发痴,试问天下,心中无戾无愧者能有几人,于是这锁便被称为问心锁,几经转手后落入了晋家先祖的手里,从此成为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

如今晋双绝用问心锁来锁晋双城,这不分明是要害他弟弟,要么发疯,要么发痴,总之晋双城此时的处境危矣。

吃惊过后,祁长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虽然他不知道晋双绝的用意,可是这个情况却是能为他所用的,赤圣手既肯陪晋双城同拜月老是用情已深,此时他若听得晋双城的处境如此危险,定然会出现,那不知名的神秘高手便再难隐形匿迹。无论那神秘高手是谁,一定不能让他成为肃剑帮的敌人。

思量已定,祁长风当即喊来祁胜,对他如此这般的吩咐,祁胜领命当下便四处去散播谣言,把晋双城说得好像马上就会死掉一样。

不出三天,消息便传到进了凤栖园。

当时曾大夫正坐在凉亭里逗弄丁小江,讲故事绘他听。

这小娃儿一天到晚要缠着苏寒江,惹得苏寒江烦不胜烦,要凶丁小江,丁壮就会一脸紧张地把丁小江抱得远远的,起码十无半月不敢近他的身,如果不凶丁小江,这小娃儿就会缠紧他。一天到晚连想跟丁壮单独处会儿都不行。也难怪这五年来苏寒江要常跑到曾大夫那里喝闷酒,实在是大的他搞不定,小的也搞不定,他堂堂一个寒江公子,竟然被这爷儿俩吃得死死的,怎么想都气闷。

曾大夫的到来简直成了苏寒江的救星,那天他偶尔讲了一个故事给丁小江听,哪知道丁小江竟还听上瘾了,天天磨着曾大夫讲故事给他听。苏寒江就跟甩包袱一样把丁小江甩给曾大夫了,自己则拉着丁壮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美其名曰思想交流。

其实曾大夫丁小江讲的故事就是白蛇传,想当年他可是用这故事帮苏寒江认清了自己的心思,每每想到这里曾大夫便心中发笑,今天他正讲到法海和尚用法钵把白蛇捉住关进了雷锋塔中。

娃儿听得横眉怒目,奶声奶气道:「坏和尚,曾叔叔,和尚就是专门做坏事的人么?」「不,和尚不是坏人,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小娃儿很聪明,一想便明白了,晃着脑袋又道;「那么是白娘娘做错了什么?」曾大夫一怔,把小娃儿抱到腿上,轻声道:「没有,白娘路也没有错。」

爱上一个人,又有何错?

这一回丁小江可就糊涂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曾大夫。他们到底谁错了?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什么?道德?伦理?还是人心?这些跟一个五岁的娃娃又怎能说得清楚。便在这时,玉松来了。

玉松是凤栖园的总管,苏寒江一向不管事,园子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玉松管理,以致玉松年纪虽轻,却练成了一派的老成。

「曾大夫……」玉松欲言又止,自从苏寒江把曾大夫救回园子,对曾大夫不闻不问,可他这个管事的却不能不问,随便派个人到安阳城里一打听,便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来曾大夫便是昔日江湖上的赤圣手,另一个男人竟是青箫郎,也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件事在安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更令人吃惊的是连云山庄的那位双绝公子大怒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住带回连云山庄关了起来。玉松当年也赔着苏寒江,在江湖上走动过,自然知道问心锁虽说与苏寒江的春冰软剑一样被称为名器,但事实上根本就是一件邪器,凡是被问心锁锁上的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曾大夫低下头安慰著要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的丁小江,然后抬头道:「玉松总管有话直言便是。」

「这几日外头有些传言。」玉松有些尴尬,「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师傅……不好了,师傅……」

就在玉松一打顿的功夫,英儿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

曾大夫闻声转过头,眉尖一皱,望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英儿道:「我不是让你回许伯父的医馆去,怎的不到一天,又回来了?」

英儿喘了几口气道:「师傅,英儿……英儿刚回到安阳城就听、听说……晋二爷他……他被人抓到一个叫连云山庄的地方了。」

「哦……看你喘的,喝口水。」

英儿怔怔的接过曾大夫递过来的茶杯,诧道:「师傅,您不着急吗?」

曾大夫面色平静道:「你啊,毛里毛躁的,也不打听清楚,连云山庄本就是他的家,他回家去了而已。」连云山庄是株大树。总能庇得晋双城不被流言所伤,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吧……

「啊?」

英儿愣住,这时丁小江从曾大夫的腿上爬下来。趴到英儿的身上道:「英儿哥哥,抱抱。」

曾大夫向着玉松微微一笑道;「玉松总管刚才要说的,便是这事吧。」

玉松细观他的笑容,竟无半丝勉强,心里竟觉着怿异,想当年丁壮被人从园子里劫走,他家那位冷得近乎无情的爷可是气得差点没把园子里的假山一掌打成粉碎,这位看着平和的曾大夫难道比他们家爷更无情?

想了想,玉松终于说道:「那位晋二爷可直够倒楣的,竟是被自家大哥用问心锁给锁回连云山庄去,想来实在是……」

他话没说完,曾大夫的脸色就变了,转身便冲出了凉亭。

「师傅,您去哪里?」英儿想追,却带得丁小江摔了一跤,小娃儿当场哭了起来,吓得英儿连忙扶起他,再抬头,曾大夫已走得不见身影,时便急出了眼泪。

「别担心,曾大夫定是找爷去了。」玉松对着英儿笑笑,「看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少爷一样哭。」

英儿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擦干眼泪,抱起丁小江哄了哄,把小娃儿哄笑了才道:「师傅是要去求苏爷救出晋二爷吗?」

「爷若出手,怕还没他救不出的人。」

「可、可是苏爷肯吗?」英儿一想起苏寒江的样子就觉得身上发冷。

「自然是……不肯。」

英儿一听便急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师傅那么喜欢晋二爷,他会难过的……我、我去给苏爷磕头……」

「曾大夫有你这样的徒弟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玉松一把拉住英儿道,「放心,便是爷不肯,也自有人会心软,他若是求爷一句,比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也管用。」玉松这话说得半点没错,曾大夫去求苏寒江救人,让苏寒江一口回绝:「我欠你的人情已还清,瞧你身子也好了,没事便趁早走罢。」当真是冷情冷性到极点。

「当日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却是两清,可是苏爷莫要忘了当年你非但有性命之忧,也有毁功之虑,若非我送你一本功诀,又岂能使金钱帮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覆灭,得报己仇,这份人情你也当还了才是。」

这话曾大夫说得也在理,只是他此刻心急,语气却不当了些,就像是来讨债的债主,惹得苏寒江极是不悦,寒声道:「一本功诀而已,能值几何?曾大夫看我这园子里有什么入眼的,尽管拿了去。」

曾大夫这时也反省过来,眼见苏寒江把话说死了,就是不去救人,他也顾不得了,当场便跪了下来,道:「苏爷,刚才是我失礼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俗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便当是为丁相公积德罢。」他也知道苏寒江只看重丁壮,便把丁壮抬了出来。

丁壮便在旁边听着,他见曾大夫一脸焦急,早就有心想帮一把,只是不敢随便插口,这时听见曾大夫提到他,心里面便更软了,偷偷看了苏寒江一眼,嗫嗫地开口道:「爷……」

他这才只说出一个字,苏寒江便转过眼里,面色柔和了不少,道:「你想帮他求我?」「是……」「你可知求我需是付出代价的?」

丁壮一听这话,便想起他以往有求于苏寒江所付的代价,脸上顿时涨红了起来,其实虽然起先他跟着苏寒江来到园子里是迫于无奈,这几年下来也渐渐习惯了,尤其是当日在回春医馆被曾大夫提点了一句,心里便隐约有些明白苏寒江对他的好,对苏寒江最后一点的抵触也消失了。所以一想起那些事来,便不好意思起来。却不知他这副样子看得苏寒江心情大畅,这时也想起每一回在曾大夫那里喝酒,曾大夫也有些小手段教予他,这几年来便是凭这些小手段一点一点让丁壮接受他,就凭这个他也需还了曾大夫的人情才是。

于是事情便定下了,苏寒江次日便离园而去,约莫半个多月后,他果然带回了晋双城。

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见着目光痴呆神情呆滞的晋双城,曾大夫仍是难以置信的后退着。为什么……为什么晋双绝能对自己的弟弟下这样的狠手,即便是要关住晋双城,又何必用问心锁。

苏寒江挥了挥手,将一干人等全部摒退,留给曾大夫和晋双城单独的空间。

「欲知天道,且先问心。江湖传言,要破问心锁,唯有天道刀。你知道怎么做,不用摆出这副样子,这里没人会看。」

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苏寒江转身也走了。

「谢谢!」

苏寒江一走,屋子里便突然安静下来。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竟连靠近也不敢。细细的眉眼在那张失去了神采的脸上徘徊着,眼眶一阵阵酸涨,终于,一滴泪缓缓滑落面庞。泪水落在地上,忽地惊动了坐在椅子上的晋双城,他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曾大夫,嘴里喃喃道:「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害了你……」泪已无法停止,曾大夫紧紧地抱住晋双城,咬住了唇,心中却不知是悔还是痛。

早知今日如此下场,当初何必要相遇。

「沂华,对不起……」晋双城嘴里反反覆覆地说着,竟只是这五个字。

曾大夫抬起他的手,翻起衣袖,手腕上扣着的正是问心锁。一副银色的有着极为精美花纹的寒铁锁,传说中这锁心有灵,能拷问人心,晋双城对他心中有愧,禁不住这锁灵的拷问,将精神崩到了极致。如果不尽快将锁打开,迟早他要死在这份愧疚里。

「双城,你的衣服脏了,我帮你换一件……」「沂华,对不起……」

「我帮你洗脸,刮掉胡子……看看镜子,温柔体贴的青箫郎,笑一下好不好,你的笑很迷人……」

「沂华,对不起……」

「双城,我一定会为你求到天道刀……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你会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能来打扰,你不可以食言,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沂华,对不起……」

「等我回来……」

「沂华……」

「爷!」

「什么事?」

「肃剑帮的祁长风投贴求见。」

「不见。」

「可是……人家好歹也是一帮之主……」

「哼,我已退出江湖,管他是什么,叫他滚。」

「是。」

玉松拿着一张拜帖,无奈地摇头去了。这位祁帮主也算有些能耐,竟能查到凤栖园来,可惜……他碰上了爷,注定要吃钉子。

玉月在玉松走了之后进来了,抿着唇笑眯眯地道:「爷,曾大夫刚刚走了呢。」

「丁壮呢?」

「您说曾大夫能求来天道刀么?」

「他是不是又陪小江儿去了。」苏寒江脸上明显不悦。

「爷,丁大哥说他很想知道呢。」

「他怎么不自己来问?」一提到丁壮,苏寒江的话题便被玉月引了过来。

玉月忍不住笑得更欢:「丁大哥在忙啊,说是爷这些日子辛苦了,他要给爷做些好吃的。」

苏寒江瞪了玉月一眼,奈何没有半点气势,唇边更是微微上翘,站起身就往外走。

「爷,您还没回答呢?那位晋二爷瞧着可怜得很,连吃饭都要人喂呢。」爷不是神仙。」苏寒江冷冷一声,顿了顿却又道,「听闻昔年赤圣手救治过李天水的母亲,李天水又生性至孝,想来这天道刀当是不难求才是。」玉月笑得连嘴角都咧开了,双手朝天一拜,喃喃道:「老天保护,就让有情人能无忧无虑,白头偕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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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茶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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